懵懂(4)
生活依旧在工作的枯燥与爱情的甘美中并肩前行。三个月的见习劳动,让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禾玉曼感到每日的坚持,在技术层面并没有出现多少螺旋式的上升,而是被定格在相同形式的循环往复中,时间过得漫长而无聊。
十月底的一个早上。刚上班不久,宿舍走廊忽然传来一声呼叫:“小禾!”见无人应答,姜科长便提高了嗓门:“禾…玉…曼!”一听是姜科长的声音,正在桌前读外语的禾玉曼赶忙跑出宿舍。“赶紧到车间去一下!”四十多岁的女上司站在楼梯口一看见下属,快速传达了指令。还没等禾玉曼开口,领导已经转身向楼下走去。她的心里开始发虚,赶紧锁上门,朝车间方向一路小跑。
车间门口,蹲着几名早班职工,脸色阴沉,围着几张牛皮正在发懵。禾玉曼的神情顿时变得更加紧张。她眉头紧皱,心里发慌,仅有的一次离岗,就恰好出了质量问题。她瞥了姜科长一眼,连忙蹲下,只见浅蓝色的牛皮上有几团不规则的几何图案,就像什么深色液体流过的痕迹。她用手指抠了几下,感觉有点发硬。
最近,她一直跟中班(下午两点至晚上十点)。昨晚下班时,为人温厚的组长师傅笑盈盈地对她说:“要是没啥事,吃过晚饭你就别来了。”她爽快答应了,在回宿舍的路上,她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如此态度,假以时日,何以应对生产中出现的问题?
“这是一起严重的质量事故,查不出责任人,你们就得集体受罚。”姜丽珍神情异常严肃地发布了早间的第一道训词。“小禾,你说一下昨天的操作过程,”姜科长直愣愣地盯着她说。“我…我昨天……”禾玉曼窘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在还没搞清事故原由的情形下,她用非常低哑的声音,把自己私自缺岗的事实作了如实交待,以此作为最真诚的忏悔。
姜科长听完,用鼻腔‘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几名操作工纷纷起身,有的抓耳挠腮,有的神情沮丧,便在车间的通道上缓缓踱起步子,湿胀的胶靴在有些寒意的水泥地面上摩擦出沉闷而无奈的声响。本来就不多的收入,如果有罚款,日子就会更加囊中羞涩。
他们大多来自农村,接班走进工厂,成为企业发展不可或缺的年轻力量。每天上班,他们换上沾满化料污渍的工衣,胶皮靴(至少有一半的职工都是类似的包装),每日面对三十多吨重的牛皮,硬是靠着几个人力去完成装卸、运输和加工。他们就像一群赋予了灵魂的灰泥塑像,个个舞动着手里的工具,汗流满面。如果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一切就像天体运行那样周而复始,按部就班。
车间大门,一年四季几乎都敞开着。那是为了装载车辆的进出顺畅,或是为了有一个良好的通风条件,让有毒有害气体更好的散发。只有到了冬天,才会挂上几片麻袋布遮风避寒。钢筋水泥铸就的地面,承载车轮春秋冬夏的重压;酸碱盐的侵蚀;热水凉水的交替浸泡;不堪忍受年复一年地摧残,裂开一道道深深的怨痕。而常年累月劳作的人们,无论是艳阳高照的夏日,还是寒风瑟瑟的冬季,或是细雨绵绵的秋日,却是一身单衣,汗流浃背,多少年如一日。一代又一代制革人,就是这样默默无悔地坚守着这片饱含希望,饱含梦想的阵地。
瞧!他们又开始新一天的忙碌了。启动转鼓倒出皮子,装上架子车,再运向蓝皮仓库。禾玉曼跟随劳动者的脚步来到仓库,目的是为了进一步了解问题牛皮的数量及损失程度。新建的仓库里到处都是蓝皮,就像家乡打麦场上的麦垛,还有严密包裹整装待发的出口蓝皮,中间通道堆着刚运来的牛皮,仍在冒着热气,蓝色废液满地横流。
“师傅,现在的挑选率能达到多少?”禾玉曼走近一位戴着花镜,猫腰仔细评判质量的老师傅。“不一定,”布满皱纹的老人抬起头爽朗地说,接着喊了声:‘二级!’一个年轻人用一根自制木尺对准牛皮的背脊线喊道:‘28!’又在横向的某个位置搭上尺子,喊道:‘21!’一名女工立即在皮子的背面和尺码单上同时记下几个重要数据。
在工厂,职工们间的言语交流,仿佛不像是在说话,而是用大嗓门喊话,缘于机器的轰鸣声,却让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女大学生很是不适应,不过,后来的日子,她也被慢慢同化了。
一张牛皮,就像验明正身的尸体,被几个小伙子立即托到定制的木板托盘上折叠码好。当老师傅喊三级、四级或等外时,就不再丈量尺寸,而是直接甩到皮垛上,作为工厂生产加工的原料皮。
禾玉曼看了一会儿,发现‘问题牛皮’仅属于个别现象,心里的惶恐稍稍减轻了,她走出仓库。一股寒风顺着过道的湿冷地面迅速刮起,她裹了裹衣服,加快了步伐。
质量问题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她忽然想到了车间主任,便沿着通道向右拐去,前面一百多米处,就是车间主任的办公室。
晨光越过拥挤车间的屋顶,照射在往来车辆和行人的通道上,照射在她略显单薄的脊背上,前方映出一个高大模糊的阴影。禾玉曼跨进门板敞开的办公室,年轻的车间主任蒋志平立即从桌旁的座位上站起来,热情招呼,倒茶让座。蒋主任的这一举动,让疑虑重重的禾玉曼颇感诧异与不解。
“小禾,我正好有问题找你,”他一面倒水,一面笑呵呵地说。
她误以为主任要说的话题与自己思虑的问题不谋而合,却在刚一开口,就被其有意岔开。其实,对于车间出现的质量问题,早上刚上班,蒋主任已经看过了,才去知会了姜科长。至于事故的原因,他有一些想法,又怕不成熟,就不便与她作进一步的探讨,毕竟以他的理论知识,实践经验还无法给出较为完满的解释。
“你们大学生都是高材生,天之骄子,”
“哪里!实践比理论更加重要,”
蒋志平的话不乏带有恭维的嫌疑,也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看法(改革开放初期,每年4%的高考升学率,百废待兴的各行各业对人才极度需求)。既然蒋主任有意绕开避而不谈质量问题,禾玉曼打算准备离开。“我现在上你们学校的电大,有些课程还需向你请教,”蒋主任一边说,一边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机械制图》,说是有几道题要向她请教,同时从包里拿出一把糖果递给她。这时,一位高个头,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迅速走了进来,不假思索又略带诡秘地笑着说:
“领导在向你献殷勤?”
“我帮他看作业,想哪儿去了,”禾玉曼被来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瞬间烧红了脸颊,快速反驳道。
“看看,别胡说!”蒋主任用手指着桌上的书,笑着为她也为自己辩护。
“是时候了!”年轻人一边剥着主任寄给他的糖果,一边紧追不舍的借机打趣道。
这位年轻人名叫郑正,是牛皮车间配料室的一名员工,和蒋志平同年接班走进工厂。长着一副国字脸的蒋志平坐在那里自顾嘿嘿直笑,一只银色钢笔在手指间莫名其妙地不停翻滚。禾玉曼再也没有心思给他讲作业,可又不好意思薄了领导的颜面。
别人调侃的戏言在禾玉曼的心中渐行渐远。每天下午,她照例准时来到车间,上中班的职工先去上游工序装运牛皮,两人一组,用近1米长的铁钳,将膨胀后重量高达一百多斤的牛皮逐张抬上架子车,装满,一个驾辕,一个用铁钳抵挡在随时可能滑落的牛皮上走出车间,快步冲向高出地平线的露天磅秤上称量,再一路小跑运抵车间,装入转鼓。按照工艺规定的流程,调配热水凉水至所需要的温度,加料,转动。
这个繁重的特殊岗位,转鼓停下,就得干活;转鼓转动,可以稍作休息,是有别于其它岗位的显著特点。加完料,他们大多就会坐在休息室里等候时间。早上发现的质量问题,似乎和他们没什么直接关联,事实到底怎样?还得等候专家最后给出的结论。
不足十平米的休息室,黑乎乎的墙壁上挂着日积月累无法褪去污迹的工衣,那是早班职工脱下的戎装,地上东倒西歪的胶靴上晾着汗湿的裹脚布,紧靠墙壁四周拥挤排列着棱角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的衣物箱,这是他们利用休息时间,利用工厂废弃的小木箱自制而成存放私人物品的储藏箱。瞧!每个箱盖处还加了把小锁。平常还被当成休息时的座椅。
他们卸下手上的橡胶手套,外面套的那层粗线手套浸透石灰硫化碱的残液,有的指头已经露出一个大洞。有人开始抽烟,有人开始喝茶,有人津津有味地嗑瓜子。没什么兴致时,大家缄默不语,各忙各的。有共同话题时,就会你一句,他一句地热聊起来。
一位刚来不久,身材有些矮小的小伙面对每日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有些吃不消,一到休息时间,就迫不及待地找个空位子躺下。半条腿提溜在空中,湿透的裤管沿着重力的方向‘嘀嗒…嗒’淌着水,让湿漉漉的地面更加潮湿。
“听说对面肉联厂每个职工要发一套煤气灶,”一位留着整齐髭须,靠墙端坐,一只脚后跟紧蹬箱盖的年轻人发布道听途说来的小道消息。
煤气灶这个新名词,让烧水做饭仍在使用蜂窝煤炉的职工无不感到异常新鲜好奇,个个几乎同时睁大了眼睛,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发布者的脸上,就连没了精神的瘦小伙也立即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大家跟着议论起来。只有家住城郊,端着白底蓝边搪瓷缸正在喝茶的组长师傅对此没有显出多大兴趣。他一大家人,一年到头地里的柴火都烧不完。“不过,听说咱们厂也要给每人订做一套毛料西装,”发布者又一次慢条斯理地发布第二条新闻。
屋里的气氛又一次活跃起来。职工们期盼美好愿望现实的那一天,并纷纷猜想和议论该是什么颜色,质地……
“嗨,小朋友,啥时候把女朋友带来看看?”精力充沛的新闻发布者接着转换了话题,苗头直指那位瘦小伙。狭小空间充满了呛人的烟味,他们已经习惯了。为了逃避同类穷追不舍的调侃,他忽略了身体的疲乏,忍无可忍地说了声:“吸烟有害健康!”便离开了。组长回头看了下墙上的时钟说:“时间到!”大家先后起身,向车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