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下了好几天,似乎不愿停下那苍凉的脚步。无法分辨时辰的天空灰蒙蒙连成一片。禾玉曼手拿着软皮本虚掩在头顶上,瑟缩的身子裹在一件不太合体的宽大工衣里。她踩着多年车碾人行和被化学品腐蚀过的道路水洼向车间走去,偶尔有行人从通道上穿过。
细密的雨点击打着配料室门前的石棉棚顶,泛起一层冰冷的白色薄雾。敞棚下,几个深色的陶瓷大缸里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蘑菇云般的白色蒸汽怕冷似的沿着湿漉漉的墙壁向遮棚的角落仓惶逃窜。缸内的液体不停地沸腾,那是来自氧化还原反应所产生的无需外界加热的巨大能量。含有浓烈酸味的白色蒸汽随着空气的波动四处蔓延扩散,到达周围车间及附近通道的上空。
不时能看到戴有防毒面具的师傅在一片迷雾中察看胶管内白糖溶液的流动速度,快了,就得调慢;慢了,还要调快,然后躲进阴暗潮湿的屋里轻松一下或是完成其它事项。
禾玉曼用手遮掩着鼻腔走进棚下,踩着经年粘有化料残余的黑乎乎的地面,穿过雾气弥漫的空间,向里屋走去。这是她见习的另一个新地点。
为整个车间提供化料称量的两间平房内,整齐堆放标有白色骷髅图案的铁桶,氯化铵,食盐,小苏打……打开的盐酸桶冒出幽灵般的淡黄色刺激性气体,氯化铵散发出呛人的氨味,有限的空间里混杂着所有能够挥发的气体。
一间被分隔出来的休息室,昏暗的灯光下,刚干完活的郑正坐在一张床板上,点燃一根香烟。
坐在靠墙一条长凳上年龄稍长的师傅插话道:“行外人有所不懂,说给皮子还吃这么好的东西。在计划经济物资匮乏的年月,白糖凭票供应,每人每个月只有半斤的票证,有孩子的家庭就不够用,有人就趁机来拿点,咋办呢?只好给白糖中加点红矾了。”
禾玉曼在这里从头到尾地跟踪,就是想了解和准确记录理论与实践的真实差距,寻找排除可怕污染的途径。她朝屋内仅有的一处玻璃小窗看去,白雾与蒙尘的多重阻隔,外面什么也看不清。
临近中午的时候,雨终于停下,云层快速翻滚着向西飘去。缸里的反应平息了,潮湿的空气中仍能闻到刺鼻的酸味。郑正用竹竿醮取少量液体滴在白纸片上,老师傅在一旁指点着。这种深绿色液体,就是能将生皮变成革的关键材料。
如此的工作环境,或许人们对污染的危害还漠然未知,或许对持久以来的现实已经麻木而全盘接受。如果能将有害气体收集起来,用碱性溶液进行吸收,不仅可以减少危害,或许还能变废为宝。这是禾玉曼几天来的实地跟踪所萌发的改革梦想。她一边想,一边向技术科走去。
推门而进,姜科长和几位车间主任正在讨论什么事情,其中就有蒋志平。他面带微笑地向她投来温馨热情的一瞥,让看到这一幕的禾玉曼不由觉得脸颊发热,还徒生出一丝莫名的骄傲与紧张。试图改革的梦想被急于逃离现场的愿望所取代,也使得原本胸有成竹的表达因蒋志平那奇异的笑容而变得异常凌乱,毫无说服力。
“这个需要资金支持,目前还有更重要的项目等待改造。”姜科长如是说。
无数制革劳动者,在用他们宝贵的身躯,日复一日地铸就皮革基业未来的万里长城。她是多么想用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来改变现状,却苦于无可奈何的现实,最终化作成一声无能为力的叹息,改革的梦想被盖上无期限的休止符。在后来的日子,每当回想起那股带有浓烈酸味的气体,禾玉曼的心里就会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刚要转身往外走,又被姜科长叫住了。“小禾,这是发给你的油票。”油票?在禾玉曼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姜科长已将两张黄色小票递到她的面前。“还要去销售科缴纳五块钱,才能生效。”姜科长补充道。
下午上班不久,禾玉曼端着搪瓷盆向猪皮仓库走去。未到门口,她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味,回头一看,有人拉着装满新鲜猪皮的架子车从身旁吃力地走过,洒下一路腥臭的血水。
走进库房,从门口处隔离的小房子走出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从略显干净的衣着上判断,他应该就是猪皮仓库的管理员。她和他说了些什么,就把油票和盆递给他。
午后的阳光,越过一条狭长的隔离墙,从一排半开的窗户斜射进来。油乎乎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猪皮,贪婪的苍蝇争相哄抢。身着单衣,胶皮围腰的临时工一字排开站在三角架旁,手持明晃晃的弯刀,俯下身子在半弧形的案板斜面上奋力推动,皮子上的残油肉絮快速脱落。
城镇居民每月仅供半斤油票的政策还在延续,制革厂的职工却能额外享受每月5斤猪油的补给,着实令人欣慰。那个时候,大油可是好东西。大油调嘫面真香那!大油炸馍片的味道也不错噢!
那天虽是周末,但前来够买的人并不算多。就在她专心致志地观摩职工们娴熟的操作时,管理员师傅端来一大盆带有明显瘦肉的猪油,禾玉曼双手接过心里一阵激动,在跨出仓库大门的那一刻,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提篮小卖……”
晚上下班后,禾玉曼提着大包小包直奔回家的长途汽车站。当公交车哼哧哼哧途经郊外两道长坡抵达原顶时,天色已暗。回首眺望,整座城市宛如一个硕大无比的锅底,笼罩在星光闪烁的暮色中。
故乡,永远都是她梦中的思念。青瓦成片的房屋已经点亮微弱的灯火,起伏不平的泥泞街巷在夜色中盲目伸延,空气中透着浓郁清新的寒意,还有缕缕淡淡的炊烟。偶尔,会从某个方向传来几声不明原因的犬吠,划破村庄黑夜到来前的寂静。影影绰绰的树木,房屋,没有灯光的街道,行人稀少。偶尔走过来一个人,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村里的百姓却能根据夜行人的神态或是一声咳嗽,就能准确判断是哪一位乡邻。
禾玉曼低一脚,高一脚地摸索前行。位于村庄西头的一个院落,就是她成长生活过的家。她刚跨进家门,就喊了声‘大!’忙完农活,坐在屋檐下的黑暗中抽着烟卷的父亲急忙站起来,朝厨房里喊话:“快给娃弄饭!”
不安于现状的父亲退休后,在自家小院的空地上盖了间牛棚,白天除了照料地里的几亩庄稼外,还饲养了两头黄牛。割草,铡草,垫土,起圈,一年四季忙碌不停。
厨房里亮着灯火。正在灶间烧火的母亲看见闺女回来,连忙直起身子,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习惯性地来回拍打了几下,笑盈盈地问这问那。
早在七十年代,村民为了响应毛主席‘要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的号召,家家户户在门前或屋后垒砌了猪圈。在平原市酿酒厂工作的父亲每星期回家都会在自行车的后架旁给猪带些饲料,在车头上却挂着给孩子们的糖果或是白面馒头。家里每年能出栏几头猪,不仅为城市居民提供绿色环保的猪肉,还为集体的田地输送大量的优质肥料,也为家里带来丰厚的收入。正是靠着养猪事业的辛勤积累,在禾玉曼上初二那年,父亲完成了庄稼人一生中最大的愿望,盖了一院体面的房子:三间大瓦房,两间厢房和一间厨房。
值得一提的是:每次售完猪,都能领回一长串印有精致彩色图案的肉票。然而父亲却把家人舍不得享用的肉票全都送给城里的同事和朋友。一家人的午饭菜肴,仅靠烧火做饭时,用根长柄铁勺在灶火里爤点少油的菜。
吃罢晚饭,母亲坐在正屋的炕沿上,迫不及待地抛出心中思虑已久的话题,父亲则坐在一旁低头不语,静静聆听。
“玉儿,现在有没有合适的?”
到了像她这个年龄,又有那个父母不为自己孩子的终身大事而日夜操心呢。对于禾玉曼来说,不善言辞的母亲能够直接问起,想必是思忖良久而为。尽管这个话题让少见世面的闺女羞赧得难以启齿,怕父母担忧的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出了实情。
“当老师的,好着呢,就是家离得有点远,逢年过节的……”母亲用她多年艰辛生活的阅历,有限的见识和价值观来判断未来的女婿,判断闺女未来的幸福。
家乡的夜晚,格外寂静。禾玉曼独自躺在侧屋的小床上,想着工厂发生的事情,想着自己的未来,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清晨。窗外的风时大时小,院前屋后的树枝树叶摩擦出簌簌的声响。寒鸦的几声鸣叫,惊醒了沉睡中的她。
吃过早饭,她向村外走去。田野上,满目尽是嫩绿色的麦苗,风在耳旁呼呼作响,几片白云在天空中缓缓移动。望着这片曾经养育过自己,并留下无数成长痕迹的土地,一草一木,无论春夏秋冬,每次踏来,都令她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她是多么想尽其官能的最大力量,将眼前的景像和感受摄入记忆与心灵的深处,在闲暇时间细细品味与咀嚼,用恬静的田野风光来对冲城市生活的昼夜喧杂。
她边走边努力寻觅儿时的地貌痕迹。不,应该寻觅的是儿时拾柴割草的足迹,皆因七十年代平整土地的滚滚浪潮而被淹没,弯曲的坡道被改编成直行的土路。最终她的思绪跳跃到城市校园的某个角落。
分别滋生的思念,相遇产生的摩擦总是在他方的妥协中化为乌有。她企图理出个什么头绪,不知不觉走遍了熟悉的田间地头。远处,传来母亲一声朦胧的呼唤。她赶紧向村庄的方向望去,只见母亲站在村头那颗皂荚树下,手里拿着平时顶在头上的月白色细布手绢轻轻挥动。远处的女儿同样挥了挥手。在母亲的瞳孔里,闺女像根移动的火柴棍,沿着通往村庄的阡陌小路,一步一步走来。
……
无法抑制的渴望,最终变成汽车站上执着的等待。在周末下午的某个时间段,曾子凡在某个车站附近不停地徘徊与张望。只要有公交车靠近,他都会投来一双急切的目光,在下车旅客中挨个打量。
透过车窗,禾玉曼忽然看到思念中的身影,怎能不为之感动。包里带的饺子和黄桂柿子饼,正好可以用来弥补这种执拗等待的亏欠。
“家里都好吧?”曾子凡看见心爱的人面带微笑地接过她手中的袋子。“好着呢……”两人携手走进工厂。
当傍晚的夕阳染红天边的云彩时,他和她走出大门,向紧邻工厂的田野走去。穿过白菜与芹菜相拥而列的羊肠小径,穿过一条贯通东西的铁道线,再往前几百米就是一个被包谷地半包围的小湖。天空的云朵,宛如羞涩少女的脸颊,白里透红,充满神秘。湖面上的荷梗垂挂着成熟的莲蓬,迟开的荷花在晚秋的微风中惬意抖瑟。
他拉过她的手,深情对望。枯黄的包谷叶子飒飒作响。当他发现她的脸上蒙上一层激动的红晕时,自己也已神情迷离。他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心爱的人,全身的热血沸腾不已。他用湿润的双唇开始在她的额头,在她的脸颊上疯狂般摩挲与亲吻,最后达到那个甜美热烈的地方。他感到身体某个部位的关节开始松动,嘎巴嘎巴直响,整个生命仿佛要和对方融为一体。而她被对方的热烈激发着感动着,呼吸变得急促,随着情绪的起伏波动身体开始有节奏地扭动。那一刻,两颗灵魂被炽热的烈焰燃烧升华,融为一体。阳光因羞涩而躲进另一个世界。野兔在长满豆蔓的田野里跳跃奔跑,湖边的蛙叫虫鸣似乎在为人间的激情燃烧作免费的友情伴奏。
激情渐渐平静下来,一对恋人像一双孤独的麋鹿,在杂草丛生没有人烟的庄稼地里佝偻着脖颈,静静聆听来自生命,来自大自然的喘息,颤抖和尽情倾诉。
夜幕降临,田里升起一层白色雾霭,鸟儿的鸣叫声渐渐息落,黑暗就像广漠无垠的幕布渐渐吸走白昼的全部亮光,一切生命都将进入睡梦前的混沌状态。他们离开湖边,疾步而返。
荒凉的市郊街道上,只有一家亮着灯光的小商店。偶尔有一辆大卡车仓惶跑过。一位中年男人骑着一辆冒有热气的三轮车慢悠悠穿过马路,空中传来重浊悠长的吆喝声:“馄饨…!”声音在略显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这也是改革开放初期城郊夜生活的全部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