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心思缜密的禾玉曼发现曾子凡的绒衣袖头有些磨破,不觉心生一份爱怜。
“去城里买点毛线吧!”她用关切的目光瞅着他说。
上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如同一次心灵朝圣,视觉盛宴。从早到晚在皮革天地里忙碌的人们,特别是女同胞,谁不想在周末到城市的中心去转一转,看一看,释放一下平日生活的单调和枯燥。别说是否能买到钟爱的商品,仅就站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望一望街景,时装和建筑,就已经觉得非常开心,非常幸福。倘若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上街,心中的喜悦更是不言而喻。
如果不刮风,这将是一个非常适宜出行的日子。公交车在不远处调了个头,‘呼’的一下就开过来了,车刚停稳,乘客们就一窝蜂似地朝门口涌去,车门关闭,加长车厢摇摇晃晃就上路了。
禾玉曼感到自己多么的像刚进城的农民工一样,一上车,就急不可耐地领略窗外一闪而过的世间万象,仿佛观赏一部城市改革的纪录片。如梦方醒的街道,残存历史遗迹的建筑,还有怀揣梦想的路人,并切身感受到城市血液的激情脉动。她仔细欣赏沿途风貌的更叠,还有那份经久不衰的喧嚷,不小心就忽略了身旁的曾子凡。其实,车内的嗡嗡声,汽车的行驶声,让人根本无法交谈。
东大街是一条集商贸,金融,餐饮和大宗商品服务于一体的综合性商业街,云集着整个平原市最前沿最时尚元素的繁华街道。一年四季大小车辆拥挤不堪,人群摩肩接踵。购物的,商务活动的络绎不绝。时尚青年在这里驻足,徜徉或观赏。
曾子凡牵着禾玉曼的手,就像两朵不起眼的浪花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逆势前行。百货商场更是人满为患,挤进来的,挤出去的,潮涌般的人群提升了屋内空气的温度,嘈杂的声音盖过街道上的喧哗,晃动的人影遮蔽了楼内低矮的光线。日用百货柜台摆满了脸盆水壶之类的物品,成衣柜台后的墙壁挂满款式单调的男女服装。两人挤到毛线柜台前,更是人满为患。足见季节寒意赋予人们对毛线的热情。参照国人对毛衣重量达成的牢固共识,禾玉曼指着一款豆沙色的中粗线向售货员喊道:“师傅,这个颜色来一斤二两!”
售货员开完发票,用夹子夹好,挂在头顶的细铁丝上,稍一用力,钱和票据就听从指挥地跑到另一处的收银台,结过账的票据和零钱再用夹子从另一根铁丝上滑过来,至此完成了购物过程。
逛商场的人,忍受着拥挤,消耗着时光来寻找和购买所需的物品。人们日夜不停的奔波和付出,不都是为了填补生活的某种缺憾。用货币来互换劳动果实,享受生命的过程,感受时光的流逝。
走出商场,已到午饭时间。他和她沿着街道向东走过两个街区,来到家喻户晓的福祥泡馍馆。跨进门槛,一股混合着肉香味的热空气迎面扑来。屋里的说话声,咀嚼声,服务员的叫号声混杂在一起,绝不亚于门外街道上的喧哗。
泡馍,在当地是一种很有名的小吃。特别是在大冷天,如若能吃上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泡馍,不仅一饱口福,而且全身也会立刻暖和起来。
服务员开过发票,递过来两个放有烧饼的白色大瓷碗。由于食客众多,还需要掰馍,就得抓进时间找位子。禾玉曼发现里面角落有人吃完了,她用臂肘捅了捅同伴,两人挤了过去,不料却是两个背靠背的座位,也不顾那么多了。
刚一坐下,各自就开始餐前的最后一次劳作-掰馍。这种未经发酵,只有八成熟的烧饼将在食客们的手中被一点一滴地撕碎。别看这小小的举动,却蕴含着一种耐性,一种坚韧和执着。通常一起来吃饭的人,一边掰馍,一边兴致盎然地聊着;掰完馍的又不时朝出饭窗口瞭望一眼;已经开吃的食客,就着一小碟洁白鲜嫩的糖蒜和鲜红诱人的辣椒酱,不顾一切地急切咀嚼。
禾玉曼在掰馍期间,心底泛起了另一种思绪。农村女孩必备的纺线织布纳鞋底的技艺,被儿时割草拾柴火背沙石的劳动所替代;被一心要逃离黄土地努力学习的决心和毅力所替代。岁月蹉跎了织毛衣的历练,现在该是补上这一课的时候了。
从没有织过毛衣的她为了给心爱的人织好人生的第一件毛衣,一回到宿舍,就赶紧向蒋玉如请教时下流行的图案。然而,让她犯难的却是天生与众不同的左撇子,拿扦子的方向与众人相悖,如何让人指教?做什么都用左手的她(写字除外)决定发扬当年在学业上刻苦用功的精神,改掉左撇子,启用右手执行。
为了早日完成这一目标,让心爱的人少一天寒冷。她忘却了白天上班的疲惫,业余时间几乎全都投放到织毛衣这件事上,仿佛是在用心编织美好生活的未来。
宿舍二十五瓦灯泡的光线下,她坐在床沿上,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一项新技能的学习当中。毛线挂在针尖上,拨动,再挂上,闪光的竹扦在指间不停地蠕动穿行。几天下来,两个手指磨出了水泡,但她并未因此产生丝毫的抱怨和痛苦,而是被一种幸福感和成就感紧紧包围。在单调急切的操作中,她的思绪常常不由自主地回到难忘的童年岁月。
那是一年最美的季节,绿油油的麦苗争先恐后地拔节抽穗,空气中透着浓厚的甘醇、湿润和清新。当西边的太阳像个大火球似的渐渐坠落,田野上升起厚厚的白色雾霭。她和几个小伙伴坚持蹲在堰堤上,抓紧最后一抹亮光,再多割些猪草。
暮色中,三五成群肩扛农具的庄稼人沿着弯曲的阡陌小路向村庄的方向移动。有人听说禾玉曼能用左手割草时,不由产生了好奇,便特意绕道想看个究竟。自古以来,专为右手人设计的镰刀竟能在她的左手中运用自如,围观人群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和笑声,然后,不可思议地摇晃着脑袋纷纷离去。
手中的针钎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单调的绒线渐渐变成毛衣的一部分。瞧!一不留神,图案织错了,就得拆掉。哎!真是白费功夫。她经常是织了拆,拆了又织,时间在错误中空耗。原本蓬松的毛线在她那双显得笨拙的手上不知摩擦过多少遍,已经变得又细又毛糙。她的心也在一次次拨错纠正中变得异常焦躁和烦乱。更令人沮丧的是:好不容易织了大半截,等他来一试穿,衣服太紧了!承载多日的辛劳和希望顿时全都化作泡影……
禾玉曼见习的最后一个地点是牛皮车间生产的第一道工序,这种看似奇怪的工作安排,丝毫不会影响她对皮革实践的理解与认识。早晨。她站在泥水横流的车间通道上,观摩职工们的操作和忙碌。
去肉机前,两名全副武装的师傅默契配合,随着马达的一阵轰鸣,胶辊用力剥离牛皮上的肉絮,油渣。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腐败气味。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下湿滑油腻的皮子,感受每道工序加工需要把控的程度。一旁有人娴熟地割下牛皮的蹄角、尾巴或头皮。另一旁有台转鼓慢慢转动,每转一圈,都会摔出一股黄泥水。一排嵌入地下有2米多深的水池上漂着过早脱落的牛毛。有位师傅摆弄手中的简易遥控器,指挥一台笨重的滑轮吊车,堆满泡湿牛皮的铁架从水池里被徐徐吊起,机器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因重力作用泥水哗啦啦向下流淌。
有位女工站在小型去肉机前,娴熟摆弄着一张猪皮,她的脚每踩一下踏板,猪毛就会被拔掉一团,同时有一股密集的水流飞溅到她的围裙上。禾玉曼被眼前的情景久久感动。一名女职工,每天提溜着十几斤重的猪皮,而且要完成五百多张的任务,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光看她身上那幅行头(胶皮围裙,胶皮裤子和胶靴),一天下来都够消受的,还别说干那么重的活。她该被评为劳模,她心里这么想。其实,众多劳动者都该是劳模,或者说他们就是劳模,不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