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似阴似晴,寒风凛冽。快过年了,平原机场显得格外忙碌。在机场接待区的护栏前,禾玉曼一袭黑色羊绒长裙,臂肘挂着一件米色羽绒服,焦急地打量眼前匆匆而过的旅客。
十多年的时空隔绝,竟要在这一刻重逢。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微微有些紧张。在送别儿子参军的那个傍晚,她只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当机场工作人员拉着行李箱,扶着他走过来的时候,禾玉曼赶紧迎了上去。此人就是让她爱之又深,恨之又切的前夫-曾子凡。
他身着一件污迹斑斑的灰色加厚风衣,头戴瓦蓝色棒球帽,久未剔除的胡须足有一寸多长,凌乱的长发绕颈散开。他脸色蜡黄干瘦,眼睑耷垂,游移的目光中依然透出一丝狡黠。禾玉曼直愣愣地瞅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瘦削面孔,暗自心想:“自己忍受孤独多年,难道就是为了此般的等待?”
“你就是曾子凡的家人?”工作人员再次确认道。她点了点头,慌忙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臂,就像伸出一支和平宽恕的橄榄枝。然而他却面色平静,目光呆滞,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
他顺从地随着她恍恍惚惚地走出候机楼。他的步履不再潇洒稳健,就连呼吸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变得毫无生机。从前挺直的腰杆略微有些弯曲,浑身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汗渍味道。
在通往平原市区的出租车上,他胆战心惊地拽着前妻的衣袖不放,宛若一个流离失所的孩子。一路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絮叨几句惭愧的话语,眼里滚出几滴悔恨的泪水;糊涂时,又是一副愚钝默然的样子,连语言也没有了。在他那法正常交流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平静。他在孤独中保持沉默,忍受着对往事回忆的折磨,还有病痛带来的不安。无论什么设想,对于他来说,都已成为无法实现的谵妄。
踏进小区大门时,迎面走过来熟悉或不熟悉的面空,都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或是问候。他却神情呆滞地东瞅西看,始终没有作声。
禾玉曼搀着他回到聚散离合的家。家,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空气保留着时间的味道。客厅前方的装饰画,蒙尘家具,还有残破的墙壁无不透露出岁月的沧桑和不堪;茶几和饭桌依然残留着过往生活的种种痕迹;满屋子的尘埃,墙角的蜘蛛网,无不纪录着时光的流逝。
她安顿好他,一面打扫屋子,一面回首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过去,她带着憎恨与屈辱被迫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现在又无怨无悔地回到这里,回到他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用心底的宽恕和善良来救赎一颗深陷绝境的灵魂,给孩子一个浑全的家,还是为了拯救那份沦陷已久的旧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如果说婚姻的排列组合在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完毕,那么无法窥破天机的凡人,就像早期灯光暗淡的舞场错搭的舞伴。
禾玉曼告诫自己:“无论怎样,过去已成为一缕飘散的烟云,今天若是晴天,定会遮去昨日的阴云,让其成为遗忘的过去。”
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的曾子凡见她忙前忙后地打扫屋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抹布,也跟着擦起桌子,刚擦一会儿,他又坐下来发呆了。“真是因果报应呀!”说完,他嘿嘿一笑。那笑声,就像一缕黑色旋风,吓得禾玉曼赶紧转过头去看,只见他双目直愣愣地注视着前面的一睹白墙,仿佛在面壁思过。
打扫厨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禾玉曼抬头一望,窗外的玉兰树高过了窗户。时光成长了树木,也造化了人。这时,记忆将她的思绪再次拉回到过往的峥嵘岁月。刚搬进新楼时的满心欢喜,曾子凡离家出走那个夜晚的郁闷不安,最后一次踏出家门那个清冷早晨的撕心裂肺……
楼下谁家炖肉的香味从窗缝儿飘了进来,冲散了她纷乱的思绪。她才想起该吃晚饭了,就打电话叫了两份外卖。她回到卧室,从抽屉里找出理发器准备给他理发时,多年前开过的一个玩笑从记忆中冒了出来:“理发一次,要收费五块噢!”禾玉曼扑哧一笑。坐在椅子上百依百顺的曾子凡以为在取笑他,赶紧回过头,用十分疑惑的眼神望了她半天。在安排他洗浴的时候,两鬓斑白的她才坐下来歇息。年轻时,每逢春节前的打扫卫生,几乎全由她一人承担,真是年龄不饶人啊!干了这么点活,就已经感到非常疲惫。她在心里想着。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窗外却没了鞭炮声,没了从前的热闹,年的味道越来越淡了。
快餐送到后。一对似是而非的夫妻相对而坐,默然无语。寂静的屋子里只能听到餐具单调的碰撞声,人的喘息声,还有低沉缓慢的咀嚼声。儿子打来电话时,有些沉闷的空气才短暂快活起来,过后又息落了。
“孩子现在在哪儿?”他表现出惊讶的眼神问道。她说:“在边境,”他点了点头,又说:“他还那么小,怎么能一人独自在外?”她感到无语,就不再说什么了。
历经春夏秋冬的婚姻,就像冰封雪冻的土地,等待时间等待阳光来消融。禾玉曼陪他去医院,陪他看电视,天气好的时候,陪他外出散步。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携手来到古塔公园。始建于唐代的藏经塔历经千年风雨沧桑,依然矗立在公园的中心位置。重新修缮的亭台楼阁,八童戏水令人眼前一亮。岸边,刚发芽的柳枝随风飘荡,一群黑天鹅在湖面上悠闲游弋。竹林旁有几位老人推着小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她拉着他的手登上一座新修的石拱桥,曾子凡看着眼前情景与过往记忆混乱比对,他找到的是被岁月磨砺过的空壳,一个没有核儿的壳。
在一片白杨树林的地方,有一大群家长手持自家孩子的照片和简历守株待兔般地站成几排,另一些家长像赶集似的在人群当中来回走动,寻找貌似般配的目标,一旦遇到合适的,就会主动上前打探询问。这种自发形成的社会现象,似乎与千年文明的背景相悖离,然而却映射出社会快速发展造成年轻人的婚姻盲区和困惑。他们一个个像待售的商品一样,被家长贴上各种鲜亮的标签,在这个特别的市场上公开兜售。禾玉曼在乱哄哄的人群边上,有意识地瞅了曾子凡一眼,他依然目光游移,神情恍惚。
现代丘比特之箭往往携带着工作,长相,身高,住房,甚至家庭背景等一大串附属物,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与其匹配的标的。禾玉曼回想自己当年那只箭上又挂了些什么呢?以前不清晰,现在仍然不明白。
穿过人群,绕过古塔,两人继续向北走去。早春岁月,万象更新。夕阳斜照下,草坪闪动着翡翠般的亮光。在暖风的呼唤下,五叶枫冒出新一轮的嫩叶,鹅黄色的叶片托举着一簇簇鲜亮柔和的小黄花迎风招展。望着油光闪亮的树叶,禾玉曼暗自感叹道:“大地上的万物成长,无一不在经受暴风雨的洗礼,夏日阳光的炙烤,最终走向生命的成熟。一片片脉络清澈阅尽人间沧桑的叶片,带着病虫侵噬的伤痕,烈日煎烤的印迹,走向生命的终点。生命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传递,来维持世界的多姿多彩。”
古塔公园的林荫道上,她挽着曾子凡的手臂一步步远去。婚姻-历经枪林弹雨的婚姻,千疮百孔。寻梦南北的皮革人决意用心细细品味生命给予的每一寸时光;决意用时间的金线去缝补生活赐予的缺憾与孔洞;决意用宽阔的胸怀去抚平岁月的伤痕与隔膜;决意用女性的柔美去重新描摹人生的最后一抹晚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