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

我不想说再见，

心里还有多少话语没说完。

我不想说再见，

要把时光留住在今天。

……

每当听到白雪为电视剧《至爱亲朋》演唱的这首《我不想说再见》，心中总会滋生难以言说的惆怅，一段淮海中路梧桐树下流逝的青春岁月，会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使早已平静的心情泛起阵阵涟漪。

那是在黄梅雨季过后的夏天，我刚和铁道学院毕业的女友认识。她姓张，在一家铁路系统小学当教师，白皙的脸、秀气的眼眉，算不上漂亮，但够得上端庄。按我们现在的话说，这是一位“知性女生”。她为人不事张扬，有着一种沉静淡定的性格，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更难得的是我们志趣相投、情意相合，在一起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那怕是沉默不语，两颗心似乎仍在不停地交流。

我生于上海父母双亡，南京大学毕业后，在苏南一座小城的工厂做技术员。上海有了女朋友，必定每周六下午赶火车来上海，住在吴兴路我大姐家。每当周六夕阳西下，暑气开始消退，我和她在我大姐家或路边小饭馆吃过晚饭，就沿着淮海中路，朝她家所在的江西中路方向闲逛，上海话叫“轧马路”。

一路上街灯暗淡，高大的法国梧桐在月光下树阴斑驳，很有一种朦胧的诗情画意。两双皮鞋轻轻敲击地面的声音，伴随汽车在身旁驶过的嚓嚓声，给宁静的夜色添上几分生气。路过食品店，会拐进去买两支冰激凌，一路走一路舔。我们很少说话，总是默默无言地走着，享受这令人陶醉的宁静。

到复兴中路，我们特意拐到汾阳路，再折回淮海路，途中要经过著名的上海音乐学院。这一带非常幽暗冷清，梧桐树在黑魆魆街道上投下的斑驳阴影，使人望而生畏，不过时常飘进耳际的钢琴声，让人感到心舒神爽。

从陕西南路到八仙桥龙门路，是淮海路的黄金地段，路灯、橱窗灯、霓虹灯、车灯，把街道照耀如同白昼，再也难觅梧桐树的斑驳阴影了。叫卖声、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加上熙来攘往行人的嘈杂声响成一片，我们不得不提高嗓门，才能听见对方说的话。

过了龙门路进入淮海东路，街道马上变得冷清，行人越来越少。进入江西中路，就快临近繁华的南京路，行人渐渐多起来，街道又有了生气。到了弄堂里她家楼下，她总会伸出手，温婉地笑笑，不变地说同一句话：

“下周末，老时间、老地方见。”

我紧紧握住她绵软的手，不住点头：

“老时间、老地方见，不见不散!”

就这样，每个星期六晚上，我和她总是沿着这条固定不变的路线闲逛。一年过后，两颗年轻的心慢慢贴近，从相识、相知、相恋到难分难舍，谈婚论嫁的时刻也就到来了。

但是，最终我们还是分手了。没有谁对谁错，是现实情况使我们不得不分手。那时的心情，就像李清照《一剪梅•月满西楼》里写的：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尽管我们事先约定要平静地分手，但临到分手那天，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和不舍。在冷僻的复兴中路梧桐树下，她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终于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我痛彻心扉却无言以对。知道劝慰毫无用处，只能噙着泪，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哭。

过了好久，她终于平静下来，我们默默对视着，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没有抱怨、没有忿恨，也没有安慰、没有叮咛。此刻，动听的话不再有魅力，任何语言都已失去意义，实实在在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平静下来后，我们拐回往日闲逛惯了的淮海中路。这条中华第一时尚街上的梧桐树，见证了我们相识相恋的欢乐，也见证了我们无奈分手的痛苦。此时此刻，我们心情沉重步履艰难，走得很慢很慢，都在珍惜最后在一起的时光。从今以后我们将天各一方，成为熟悉的陌路人。斑驳的梧桐树阴影，让我们心情越加压抑，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只有不时发出的阵阵抽泣和一声声叹息，打破深夜的寂静。直到凌晨三点，才走到江西中路她家的弄堂口。

她停住脚步，转身朝向我，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我。我认得，那是我出差北京，在王府井工艺品商店买来送她的一只胸针。见到这只工艺胸针，我不由得想起我们相处的那些美好日子，想起了她的好，感到愧疚又自责。一年来的时间，除了在街边小饭店吃个饭，到大光明电影院、国泰电影院看过几场电影，去龙华寺游玩一趟外，最奢侈的一次，是她生日那天，去红房子西餐馆吃了一回西餐。每次路过淮海路上那些时尚的服装店、鞋帽铺，我想买件像样的服装、皮鞋送她，总会遭到她的拒绝，而且永远以无可辩驳的理由说：

“要这些干嘛，家里都有的。我不需要这些，只要你一直陪伴我、对我好，就心满意足了。”

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让泪珠滚落。

“这小小的纪念品都不愿留下吗？”我伤心地问，犹如万箭穿心。

“不需要了。”她坚定地回答，眼泪却止不住夺眶而出。

“你请回吧。”她带着哭声下达逐客令。

我无可奈何地接过胸针盒，但坚持要送她到家门口。犹豫片刻，她妥协了。

走到她家门口，我已无法控制自己，任由泪水汹涌而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不肯松开。她用另一只手把我掰开，朝我摇摇头，盯着我看了几分钟，满是泪水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扭头进了家门。

如果那时有冯小刚作词、刘青作曲的这首《我不想说再见》，我一定会拉住她的手，不顾一切地在万籁俱寂的江西中路弄堂里，断续哽咽、情深味苦地唱出我心中的不舍、依恋、痛苦和无奈：

我不想说再见，

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不想说再见，

泪光中看到你的笑脸。

我不想说再见，

心里还有多少话语没说完。

我不想说再见，

要把时光留住在今天。

一生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

一辈子能有几次不想说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