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屋内始终有些乱糟糟的。每次收拾完,不出几天,又总觉得哪里有些凌乱。实际上,倒也并不算凌乱,只是没有十分整齐罢了。我没有了整理的心绪,索性坐下来,拉开桌前的抽屉,在里面翻来翻去。抽屉里装着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我低着头在里面认真的翻找,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供我来打发这段短暂无聊的时光。我在那堆零碎的杂物里胡乱扒拉着,偶尔看见过去一些我很珍惜的物品,拿起来看看后,又扔在里面,随手将它扒到一边。直到抽屉见了底,我看见一张白色的纸片贴在了底部,便将它揭起来,拿到面前,吹吹上面的灰尘,一张较为清晰完整的照片出现在面前。
照片上有一个笑容腼腆的小男孩,左手贴近左脸,开心的比划着剪刀手。他上身穿着一件过去的小西装,下身却是一条到膝盖的夏装裤,脚踩在地面干枯的树叶上有些模糊,看起来像是穿了一双褐色的塑胶凉鞋。我站在旁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笑得无比开心,以至于身旁的他显得更加腼腆。只有在极少数拍照的时候,我们才露出一些不同的形象。这张照片没有泛黄,也没有破损,却是比十几年前更加老旧了。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拍摄地点从照片背景来看,应该就是小学后面的那片小树林了。那时候,那里稀稀疏疏长着一片与我们身高相仿的小树苗,它们是在那时的植树节那天种下的。有一年经过那里时,小树苗已然长成了碗口粗,比电线杆还要高的大树,枝繁叶茂伸展开来覆盖了学校的院墙。
那个当年穿着小西装笑容腼腆的小男孩此刻正坐在我的对面,当我说起那张老旧的照片的时候,他眯起眼睛露出了笑容,黑框眼镜圈起了那双与儿时一样有些腼腆的眼睛。在微微凸起的镜片里,那双笑眼慢慢恢复了严肃。他拿起桌面的水抿了一口,随即说,我最近要回老家一趟。回去做什么,我问他。他笑着望望我,说,你知道的。我想了想,片刻,便知道了。他要回去相亲了。我点头笑了笑,像之前一样祝他成功,他笑着摇了摇头。在近几年的光景中,他把生活中六分之一的时间用在了相亲这件事情上,又在这件事上耗费了三分之一的精力。剩余的时间,这件事也占据了他的脑袋,便不时地会想起相亲这件事。这是对的,他已经到了可以把这件事装进脑袋里再去思索的时候了。同样,我也早已到了这个时候。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们在外地打工人口回乡的人流中相遇了。我们在人群中相互看见时,他先是一愣,然后露出腼腆的笑容望着我,随即他挥了挥手向我走来,问道,你一个人吗?我说,对,我一个人。他说,我也是一个人。接着我们结伴而行,回到了那片彼此都无比熟悉的土地上,双双在曾经共同就读过的小学门前下了车。我们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看到家乡坚实的路面上驶过一辆又一辆的小汽车,面前又陆续走过三五成群学生模样的男孩和女孩。我们从路边退回到小学门口的屋檐下站立住,他说,要不要去家坐会儿。我说,我们先回家吧,安顿好了再出来。他说,也好。我们各自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他拐进了一条巷子里,接着就到家了。我重新走到了大路上,再次搭上一辆车,在两边的房屋缓缓往身后去的时候,我也到家了。
我们回到各自的家中,有了充足的时间安顿好自己。在那一年新春快要到来之际,我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和发来的信息,同样,我也没有打去电话或发去信息。我们各自在家度过了那个新春。年后的一天,他打来了电话,说,我准备相亲了。我说,好事,祝你成功。他说,我们一起去吧。我想了想,说,好啊。我们约在了县城的广场上见面。他的相亲对象在广场边的一家药店内工作。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那些年轻男女走在一起谈笑说话,看着老人们围在一一张张石桌旁,下象棋,看着年轻父母带着儿女四处走动,老人带着孙子孙女放风筝,风筝慢慢飞上了高空,荡来荡去,始终被看不见的细线牢牢牵住。
他穿戴整齐的来到了我的身旁。他说,一起进去吧,给我壮壮胆子。我说,不,你一个人去吧。他说,有些紧张,帮帮忙,一起进去。我想了想,说,那就走吧。
我们走进了药店里,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正在柜台处,低着头在写着什么,她写的很认真,就连我们将要进店了她也没发觉。他走在我的前面,又走向了柜台。我像个买药的顾客一样迅速走到了摆满药品的货架后面,低着头佯装挑选药品。透过货架上药品间的缝隙,我看到他的背影立在了柜台前,接着,我听到他开口说话了。他说的话是本地正宗的方言,我们都能听懂,还有些亲切。紧接着,我听到女孩细微的说话声,像是蚊子一样轻轻地嗡了一下,没有过多的修饰。
我把脑袋凑近货架上摆放的药品,想寻找到所能用的药品,甚至是一盒对身体无害无益的保健药品也可以。我起码要在走出药店之前找到它,再去柜台结账,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出药店。我期待着柜台那边发出一点动静,就算是由于工作带来的物体碰撞声,也能使得店内有一丝活动的氛围,可那边一直静悄悄的。商铺门前行人路过时说话的声音,马路上的车辆经过时的沙沙声,不断地传进店内。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开口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女孩也说话了。接着,后面是一阵沉默的安静。我沿着货架来回徘徊,快要接近柜台时,又转身重新往里面的货架走去。柜台那边慢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我把面前一排货架上的药品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在那个狭窄的位置来回徘徊着。我发觉自己有些不像是一个正常进店来购买药品的顾客,其行为倒像是一个有所意图的人在酝酿着什么事情。于是,我慢慢地转到了柜台一方的货架旁。我的目光很快地扫过去,他站在柜台前,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由于站立的时间过长,他的一条腿开始不耐烦的抖动起来。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孩在柜台里面,依旧附着身子在写着什么。两人之间似乎并无交谈了。
片刻,从柜台那边传来女孩的声音,她说,你好,需要什么。我转过头看向柜台,回道,我自己看看。他也看向了这边,又回过头望着柜台里的女孩,然后他开口说话了。接下来,慢慢地开始沉默。当我从里面的货架将要慢慢移向柜台时,女孩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她说,找到没,用不用我帮你找找。我从面前的货架上随手拿起了一盒眼药水,扬了扬手,说,不用,找到了,原来在这里。我走向柜台,将眼药水递给女孩结账,不经意间相互看了一眼,她随即低下头去结账。片刻,她又抬起头来将小票和眼药水递给我,我接过来,说,谢谢,她说,慢走。我便转身走出了药店。走去时,两人依旧保持着刚进店时的姿态和情景。
我再次走向广场的木椅,懒懒的坐下。我打开手中的盒子,从里面取出来一小只透明洁净的塑胶瓶。我拧开盖子,仰起头睁大眼睛看向苍白的天空,又将小瓶子举高倒过来,轻轻一挤,一滴近乎透明的水滴像高空中落下来的雨滴一样渗进了眼睛里。随后,我感到自己像是流泪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似乎比之前看的更加清楚了。从广场的四面八方正走来一些人,有些人穿过广场走向了另外的街道,有些人停留在了广场,在这里消磨属于自己的闲暇时光。
他突然来到了长椅旁,拍了拍我的肩膀,坐了下来。怎么出来了,我望着他问道。那女孩没话,我就出来了,他红着脸说。紧接着他好像察觉到了自己的脸在发烫,他说,那里面太热了,我去买水,你要不要。我点点头。一会儿,他买来了水,还买了其它的饮品和零食。他将水递给我后,独自一人再次走向了药店。我从口袋里慢慢掏出烟来,点上,慢慢吸着,等待着他。在香烟燃烧到还剩下半截的时候,他提着刚刚买来的东西来到了我的身旁。这一次,他的脸比之前更红了。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喝起水来,尽管那天的天气并不炎热,天空好像还要落雨。他一口气喝完了整瓶水,然后将空瓶子捏扁,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他的动作像是一系列完成的。
几天后,他去了外地,我在家多逗留了些日子。在临去外地时,他写了封信托我转交给药店的女孩。我问他,怎么不亲手交给女孩。他说,有些难为情。我说,脸皮厚点,亲自交给她。他说,不了,你帮我转交吧,明天我就走了。
拿到信的第二天中午,他驾驶着冲洗干净的汽车驶上了平整宽敞的高速公路,去了外地。我来到了县城的广场,又走进了药店。我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出现在柜台里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女孩下午才来值班,她说完又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说,快了,她就要来了。你来找她做什么,中年女人笑着望向我问道。我说,受人之托,转交一封信给她。给我吧,等下她来了我交给她。我想了想,说,好,麻烦你了。我将信递进柜台,然后转身往店外走去。这时,女孩来了,正在门口停放车子。她看见了我,问道,那天的男生你们认识吧?我笑了笑,说,他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什么信?她问道。他自己写的信,我说。写信做什么,那天的意思很明白了,说完她又问道,信呢?交给你同事了,我望了望店内。你现在干嘛去,她问。回去,我说。来都来了,进去坐会儿吧,她说。不坐了,我摆了摆手。怎么还客气呢,别站门口了,进去喝口水,她望着我说道。盛情难却,我跟着她走进了店内。她与同事打过招呼,进到了药店内的一间小屋里,片刻,她走了出来,端着一杯水递给我,说,小心烫。我接过水,凑近杯口边沿薄薄吸了一口,头又马上缩了回来。水确实有些烫。凉一下再喝,开水呢,傻不傻,她笑着说。我也笑了笑。你和他是朋友吗?她一边走进柜台一边问道。我反应过来,随即答道,是,我们是小学同学,很多年了。哦,她点了点头。那你们也住的很近吧?她问。对,是很近,我回道。我知道你是哪的了,她笑着说。我是哪的,我摸了摸头。我知道他是哪的,你和他是一个地方的,我自然也知道你是哪的了。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他一个亲戚说的,要不他怎么会来我这里呢。哦,是这样,我点了点头。她走进柜台后,中年女人就下班了,朝我们打着招呼,便向店门外走去。我也先回去了,我对站在柜台里的她说。急什么,再待会儿,你回去有事吗?她问。没有,我摇摇头。接下来的时间,她向我问了一些寻乎平常的问题,我像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一一回答上来。等到那杯开水彻底变成凉水后,我一口气喝完了它,然后说,我该回去了。下次有需要再过来,她像个热情优秀的导购员一样说道。那瓶眼药水还要用很久,我说。她笑了笑。我挥挥手,走出了药店。
几天后,她打来了电话,问我所在的地方是不是有种叫做芝麻饼的面食。我说有。她说能不能帮忙买点。我想了想,问道,他的那封信你看了吗?看了,她说。怎么样,我问。还行,原来是封情书,像上学时收到的情书一样,可他只见了我一次。或许是一见钟情呢,我说。一见钟情?我才不信这个,说完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但有时候又信。怎么信又不信,我问。你猜,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猜不到,我说。你帮我把芝麻饼带来,我再告诉你,她有些故作玄虚的说道。我想了想,说,带不了了,我就要去外地了。去外地?什么时候走,她问。现在就走,我回她。沉默了片刻,她说,你个傻子。随后,电话那头没有了动静。我挂掉电话,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我一边收拾,一边想着刚刚的电话。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母亲在身后说道:“去了外面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工作再忙也别忘了找个对象。”
我转过身来。父亲接着说:“你妈说得对,你现在年龄也不算小了,是该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了。”
我点点头,问道:“家里还有芝麻饼吗?”
“有,前两天你爸买的,还有亲戚送的,我去拿给你。”母亲走了出去。
父亲说:“这个问题你要重视起来。”
母亲拿来了满满一袋芝麻饼。我将它们装进了背包里。
听完父亲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后,我背着背包走向了县城,又走到了广场上。我在长椅上坐下,将背包放在一旁。这时,同学打来了电话。他问,信帮我转交给她没?我说,转交过了。他说,她还是没反应。我说,再等等看吧。挂了电话,我将背包重新背在背上,穿过广场上的人群往车站方向慢慢走去。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转头望了望药店方向,又回过头,迈开步子往车站快速走去,不觉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