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生活

一辆大卡车载着一台方形机器在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上慢吞吞地行驶着。在卡车的衬托下，路上的车辆都显得很小。一辆轿车跟着卡车行驶了一阵，逐渐变得急不可耐，加速驶到卡车前方走远了。后方车辆试图超车却屡屡失败，响起了阵阵喇叭声。街道两旁走动的行人纷纷扭头望向这长龙队伍，只见是再平常不过的堵塞，便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在一个路口处，卡车车头闪起了灯，接着慢慢转弯，在一家厂房门前停了下来。司机按响了喇叭。

此时，阿旺正在厂房里的一个角落里埋头工作，身边除了一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机器和一堆废铜烂铁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工友们都回到宿舍里午休去了。阿旺的头上不停地冒出汗珠，双手被工具占用，他只能抬起胳膊擦去了汗水。没过一会儿，汗珠像源源不断地石油一样从头上冒出来，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了眼睛里，他感到眼睛一阵阵酸涩和刺痛。万幸的是，汗水没有流进耳朵里，这才使他听见了铁门外熟悉的喇叭声。阿旺知道又有出了问题的机器运回来了。

这时他手上的活还没做完，一动也不动地摆在面前，头顶上的烈日使他感到焦灼。不过阿旺并不会抱怨和担心，因为有活干不是坏事，而是好事。他在这家厂房里工作已经有好多年了，来的时候才刚成年，而现在马上而立之年了。他修理机器的技术逐渐获得了身边人的认可，他们通常会客气地叫阿旺一声师傅。虽然阿旺还没娶妻生子，但他坚信自己能一直走下去。他深知自己的工作和大多数工作一样，只有多劳才能多得。如果整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就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底薪。那点钱什么都做不了，虽然他不抽烟也不喝酒，还很少想起女人这回事，但那点钱大多数人都不会瞧的上眼。当然他也不太瞧的上眼，所以他盼着有活干，这样就能多挣钱，挣多了钱就能被人瞧的上眼。虽然活着不是为了让人瞧的上眼，但总比被人瞧不上眼要好。此前他听到有人说，没人会正眼瞧自己，他对此却表示不屑一顾。后来他发觉，总是被人斜眼瞧倒也不是一件特别舒服的事。他有时候喜欢让人舒服，有时候喜欢自己舒服。于是，阿旺扔掉了手中的工具，一路小跑到铁门后面，打开了铁门。

他顶着黑黝黝的平头，穿着白色背心，花色短裤，脚上趿拉着蓝色塑胶拖鞋，四肢被晒得黑里透红。大家都说阿旺看起来有三四十岁了，可他实际却还不到三十岁。他抬起手背快速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又用擦汗的手朝着坐在驾驶位上的卡车司机挥了挥，司机瞥了他一眼，将车驶进了厂房。

阿旺在卡车身后关上大铁门，门外的噪声就听不见了。厂房与外界似乎隔绝开来。他走到车旁，司机从车上跳下来，熟练地掏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阿旺。阿旺摇了摇头。司机又往前递了递。阿旺摆了摆手。司机笑着将烟收回，放在嘴上点燃。看着司机吐出烟雾的模样如释重负般，也或许他在来时的路上一根接着一根过足了瘾，然后随意地将烟头扔出车窗。他们才不会管马路上的清洁工如何冒着危险清扫路面上的烟头，他们习惯了向车窗外扔烟头的动作，有时候还会故意扔的很潇洒。

还未等司机抽完那根香烟，阿旺向他提出该干点正事了。阿旺说的正事就是如何将卡车上的这个庞然大物卸下来。司机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着，随后将烟头丢在地上，用那只平时用来踩油门和刹车的大脚将烟头踩熄。这样的动作，阿旺在很多场合都见过。

厂房里的固定式起吊机像钢铁巨兽一样，两条腿岔开立在众多机器上方已经有好些年了，在阿旺最初来这里的时候就存在。起初他每天走出房门时，总是抬头先看看它，有时候凝视太久，似乎感觉到它在向自己倒过来。后来时间一长，阿旺很轻松地就忽略它了。当一个人不再长久的注视一样东西，便也不再担心它会以何种姿态扑面而来。也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能发现它的存在，觉出它的重要。

这时阿旺发现它了。他打开手中的控制器，启动了这个充满噪音的钢铁巨兽，随即从半空中垂直落下来四根绳索。阿旺赶紧攀上卡车爬到机器顶部，将绳索挂在机器四角的挂环上。四根绳索往上收缩绷紧，机器缓缓升起，卡车自然往前驶走。机器悬在半空中微微荡着。接着，在控制器地操控下，机器慢慢向落点处移动。等到机器方方正正地稳稳着陆时，便都放松下来。

司机快速跳进驾驶舱，熟练地退到阿旺的身旁，摇下车窗打了招呼。阿旺点头示意，接着快步走到卡车身后，为它们拉开铁门。卡车车身发出的声音重复响着：“倒车请注意...”卡车退出大门后，司机打着方向盘慢慢驶走。阿旺关上铁门，提着一箱工具来到机器旁，打开一侧的小门，钻到里面去修理起来。

厂房内摆满了随处可见的绿皮机器，机器的四周围着一圈可以活动的白色板房。除此之外，厂房里只剩下四处散落的金属和一些废铜烂铁。阿旺的身体常年与这些金属混在一起，逐渐变得粗壮有力，他的性格也变得像金属一样坚硬。他经常弓着身子钻到机器里面，偶尔伸出一只手来，拿起放在一旁的工具，在里面活动。谁若叫他，也不回头，只是简单的应一声。这声音极有可能被工具和机器的碰撞声掩盖过去。

厂房里除了几位衣着体面的管理人员外，阿旺和工人们通常身穿带有厂房标志的浅蓝色工作服，头顶利落的短发。他们粗糙的双手时常接触带有油污的机械零件，像是涂上了一层黑蜡。这使阿旺在走出厂房后，面对年轻的异性时，总是刻意地将双手隐藏起来。

铁门旁边的小屋是食堂，工人们的一日三餐都在这里进行。到了饭点，工人们的热情高涨起来，纷纷聚拢到厂房一角的洗手池旁，围在一起挨个清洗双手。这个有着两个水龙头的洗手池上放着一袋洗衣粉，他们先是从袋中捏出一点粉末，沾上水，两只手一起手心手背反复揉搓起来。然后像活动胳膊一样甩掉手上的水渍，或者在衣服上擦干。随后工人们纷纷涌进食堂，拿上各自的饭碗，在灶台前依次打上饭菜，分散开来。有时坐在饭桌旁，有时端着碗走到食堂外面，找个地方蹲下，一边吃着碗中的饭菜一边与身边的人说话。

阿旺打了饭菜，站着就吃起来，有时候蹲着，很少坐着。他想，吃饭和睡觉是人最放松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可以随意翻身，摆出各种姿势。吃饭大概也可以站着，蹲着，这样随意。

碗里的菜盖在了米饭的上面，阿旺用筷子将菜扒拉到一边，碗里就变成了一半是菜一半是饭，这样显得清晰分明。阿旺不喜欢什么东西都混杂到一起，没有了本身的特点。他吃饭只是为了吃饱，吃饭时并不细嚼慢咽，细细品尝食物的味道。而是会先吃上一口热乎乎的大白米饭，简单的咀嚼两下就咽下去。在吃上一口米饭后，就需要菜肴来使这碗米饭变得丰富了。阿旺将菜和饭扒拉到一起，连菜带饭一起送入嘴中，享受饥饿后进食带来的满足。

吃完饭，工人们向来是点上一根烟，走到人群中，与人闲谈，来消磨闲暇的午休时光。

阿旺不抽烟，吃完饭就回到活动板房里，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拿起刚买来的成功学书籍，慢慢地翻看。他渴望成功，却没有其它出路，只有在阅读成功学书籍的时候，他才觉得是自己离成功最近的时候。阿旺早年辍学，在步入社会后，一直埋头挣钱。修理机器的技术给他带来了一份不错的收入，几年下来，还拥有了一定数额的存款。他偶尔会向身边人展示一下自己的经济实力，并非是暴露存款金额，而是展示购买的最新款物品，或者用其它的一些物质去填补那些平凡普通的日子。

在挣钱的过程中，阿旺越发觉得钱的重要性，同时也明显地意识到这份工作带来的报酬是有限的。为了弥补过去因为贫穷带来的恐慌和不安，阿旺开始日夜盘算着如何赚取更多的钱。一所成人院校的招生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上面写道：多一份学历，多一份选择。阿旺很快地报了名。人们在做许多事情的时候，大多都是一时兴起，并不慎重考虑就去做了。而往往过不了多久，那些事就很快地放下了。

在接近考试的日子里，阿旺一有空闲时间就埋头学习，认真做题，仿佛回到了上学时代，虽然他早早地辍了学，却依旧渴望学习。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趴在书桌前的姿态与窗外身穿工作服正在劳动的工人是截然不同的。在那么一瞬间，他们仿佛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人。

一晃，考试的时间到了。阿旺信心满满地参加了考试，之后得到的分数和通知使他拿到了证书。他将证书捧在手上，满足之余，却又不知如何打算，于是有些茫然。思索片刻，他打开抽屉，随手将证书扔了进去，却不知道再拿起来是什么时候了。

对于已经到手的证书却不能发挥它的作用，阿旺感叹到文凭不一定能转换为物质方面的东西，想来有些可惜。又一想，在获取文凭的日子里学到了许多以前没有学过的知识，尽管这些知识在生活中可能毫无用处，但在这个过程中却感受到了学习带来的愉悦和乐趣。那些曾经使他感到空虚的日子，有了学习的填补也似乎显得更有意义了。

这些在当时使他感到慰藉的意义在生活前进时很快地就消散了。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阿旺开始了炒股。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投入一点点，所获取的回报也少的可怜。在得到回报时，他先是感到欣喜，后面又觉得无趣。他将炒股获得的回报向身边人展示，得到了夸赞。对于这样的反应，阿旺时常感到很满足。而后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又感到枯燥和空虚了。

在炒股的过程中，阿旺发现了自身知识的贫瘠和胆量的匮乏，这对于获取金钱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缺陷。他开始跑步，并参加各类马拉松比赛，以此来锻炼身体和胆量。对于跑马拉松得到的奖牌，他大方地向身边人展示，在他们的称赞中感到满足。同时他大量购买炒股类书籍，试图从里面获取到对炒股有用的知识。

在阅读时，阿旺充满着对学习的渴求，怀抱着对知识改变命运的期望，对于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说法，他一直深信不疑。有时，他感到书中的内容晦涩难懂，枯燥乏味，使人昏昏欲睡。有时，他发觉自己看懂了其中的小节，并按照书中的内容去实践，转过头却又不知从何做起。久而久之，阿旺陷入了迷茫。

一个夜晚，阿旺驾车驶向灯红酒绿的街道，试图去散散心。他摇下车窗，看到街道上接连走过许许多多衣着光鲜靓丽的年轻男女一路谈笑说话，马路上五光十色涌动的车辆川流不息。他驶过一条又一条花花绿绿的街道，在四周林立的高楼间毫无目的地穿行，逐渐迷失了方向。

迷茫和未知的方向使阿旺紧紧抓住了金钱的尾巴。他开始四处搜寻金融学、成功学的资料和书籍，并沉醉其中，对书中大肆赚钱，巨额数字的情节心驰神往。日积月累，阿旺的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印着名人头像的书籍，他的面孔上也逐渐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欲望。

工作时，阿旺的头脑里不时地泛起那些成功人士的面孔和那些长串的巨额数字。他失去了以往的耐心，时常感到工作既枯燥又乏味，却又不得不以此为生。独身一人，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无奈，内心渐渐生出了奇怪的想法。当一条小狗在眼前晃动时，他突然抬起脚踢向小狗的肚子，使得小狗吱吱乱叫。他却依旧保持着那副严肃的面孔，似乎处变不惊。

阿旺开始用金钱来衡量身边的人和事物。他视那些品行恶劣但拥有些许物质的人为榜样，并主动靠近以示友好。对于那些品行端正不太富裕的人却是百般挑剔。他无视人的品行，只崇尚金钱，渐渐生出了弱肉强食的模样。

阿旺将为数不多的金额放贷给一起长大的伙伴，又从这为数不多的金额里抽取百分比的利息。伙伴为此感到惊讶，在支付了几次利息后索性将欠款一并还给了他，并不再往来。阿旺对此毫无感觉。对于放贷，他尝到了赚钱的甜头和乐趣。

在接近而立之年的日子里，阿旺一边勤勤恳恳地工作，一边阅读成功学书籍，做着发财梦。尽管生活很充实，可在一个人的时候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在一个接近年末的时刻，在家人的安排下，阿旺开始相亲了，相亲对象是与他同乡的一个女子。阿旺与女子见了面，吃完饭后对方没了音信。为此，他感到有些懊恼。思前想后，他得出结论，是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钱，所以女孩才没有看上自己。

在阿旺不善言辞和较为憨厚的外表下，是一张逐渐精明的面孔。长期拮据省俭的习惯使他和女孩接触时，显得并不自然。他将与相亲对象的消费一再精确，并盘算这些花费是否值得。如果发现这些花费并未达到想要的效果，他便向对方索要回来。

在一次相亲中，女方询问阿旺是否有房子。结果以失败而告终。于是，阿旺鼓起了勇气，凑够了买房的首付，购买了一套房子。远方的亲朋好友纷纷对他表示祝贺。他向身边人分享这两种不同的喜悦之情。

在独身一人的日子里，阿旺背负上了房贷。他的生活比之前更加拮据，他的面孔上时常布满了疲惫。上天还是眷顾阿旺的。不久后，他认识了一位外地姑娘。姑娘来到了他的身边，不久后也离开了。

这之后，阿旺变得沉闷且消极，时常说出一些模糊奇怪的话。他开始暴饮暴食，遇到食物便很快地凑过去，好像总也吃不饱。一旦吃饱便连连打嗝。他的嘴里时常响起一连串抑扬顿挫的打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