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想再见到他,更不愿意他来到我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可他还是来了。
他来之前,在我工作的时候发来了消息,询问我在做什么。尽管我可以不答复,事后空闲了随便回复一句也无伤大雅。而且像他这样看起来老实憨厚的人,想必也察觉不出来什么。可我还是用往常的口吻回应了他。当他提出要来找我时,我便毫不犹豫地关闭了消息。
工作结束后,我将车随意地停靠在路边一处较为安全的位置,挪动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驾驶位。我走到住处楼下的一家餐馆,向老板要了一份便餐打包带走,又在隔壁商店买了一罐本地特色啤酒,一同带回屋子里,准备饱餐一顿。
我揭开饭盒,里面的饭菜还冒着热气,相比于冷冰冰的屋子,热腾的饭菜使我感到了一丝慰藉。我拉开啤酒的拉环,一声脆响又使我顿感欣喜。我慢慢喝下一口啤酒,觉得味道有些淡,便又倒了一小杯前段时间一位外地朋友寄来的当地特产白酒。我一边吃着饭菜,一边喝着两种不同的酒,很快便有些昏昏沉沉了。
我瘫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椅上,享受着酒精带来的沉醉和夜晚宝贵的宁静,准备这样斜躺着安然入睡,最好谁也不要来打搅,更不要进来一个电话。我试图用剩余不多的清醒将那个烦人的小方块调成了勿扰模式,这样即使有天大的消息我也会毫不知情,便能心安理得地在沉醉中慢慢进入梦乡。
没过多久,在昏沉中我听到屋门被人推动的声音。但我并未理睬,也未猜测门外的人究竟是谁,只是眯着眼沉醉着。紧接着,屋门又被推动了两下,发出了锈蚀的金属声音,推门的力量像是要破门而入。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慢慢睁开眼,微微转头望向门后,用慵懒虚弱的口吻问了一声:
“谁?”
“是我。”一声微弱又熟悉的声音。
我听出来是他的声音,迟疑了片刻,便起身走到门后,打开了屋门。
他站在门外眯起眼睛笑了笑,我手扶着门把手退到一旁,给他留出了走进来的空间。他走进屋后僵立的站着,我退回到沙发上坐下,并未招呼他。他慢慢弯下腰轻轻地坐在了我的床上,尽管他的动作表现的小心翼翼,但还是使我再次皱起了眉头。不过他却不会看见,因为他早已转过了头,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巡视着我屋内的摆设和物件。
他像平常一样并不注重穿衣打扮,外套里面一层又一层,外套外面套着工作服,整个上半身显得极为臃肿,下半身的穿着和上半身一样。他以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刚出社会的大学生一样颇具斯文。如今却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镶嵌在那副老实憨厚的面孔上反而凸显出了他的粗犷。他将巡视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在眼镜后面眯起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副亲切又温暖的面容,可近些年的层层相知后,我深知那双眼后面藏着些什么。我不禁感到心里像是落满了灰尘,后背渐渐泛起凉意。
我裹了裹未拉紧的衣服,望着他问道:
“你怎么来了?”
“我路过这里,看你窗户灯还亮着,我就来了。”他说话时似乎只有嘴在蠕动,脸上的笑意定在那里。
“你吃了没?”我望着眼前桌面上还未吃完的饭菜问道。
“我现在晚上不吃了,省钱。”他笑了笑,接着说,“白天就吃了两个包子。”
以往,我大概会请他出去饱饱吃一顿,或者买来吃的在屋里一同再吃一些。如今却没这样的兴味了。
当邀请他出去游玩时,他通常会说:
“不去了,要花钱的。”
当邀请他一起吃饭时,他会习惯性的说:
“刚吃过,现在还不饿。”
后来在邀请下他会与你一起走进饭馆,在一番谦让之后点了菜,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让你恍惚他是否刚刚吃过,还是只是客套。
他从不喝酒,也不抽烟,甚至可以说也没有兴趣爱好。他唯一的爱好便是挣钱,攒钱,省钱。
这样的节俭大概也是一种好习惯,只是时间一长,便隐隐觉得少了些痛快。
他偶尔会询问你的近况,听上去似乎是关心的口吻。
“你最近怎么样?”他充满笑意地望着我问道。
“还行。”我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别处。
“你一天挺忙的,挺辛苦的吧?”这话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显得有些刻意和别扭。
“还行”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慢慢起了身,屁股离开了我的床。我的心里缓了一口气。
他灵活地走到窗前的桌旁,眼睛扫视着桌面,说道:
“你这里吃的还挺多的。”
“吃什么自己拿吧。”我看着他那圆滚滚的背影说道。
他从塑料口袋里拿出一个苹果,褪去上面的塑料薄膜,仔细看了看,说:
“这个有点老了。”
“那你换个新鲜的。”我随口说道。
他将头凑到塑料口袋前,一个一个挑选着。终于找到一个较为新鲜的苹果,极为熟练地走到窗前的洗手池旁,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洗起来。
他站在洗手池旁,握住湿淋淋的苹果,放在嘴上啃下一大口,一边嚼着苹果一边说道:
“还挺甜的。”
接着,他缓步走到床边,重坐回到床上。我的心像是被挤压了一下。
他极为小心地啃着苹果,一边吃一边看着咬过的痕迹,微微说道:
“你现在的薪资也不高,有没有考虑换份工作。我那里的领导之前倒是需要一个人,可惜现在来了一个年轻人填补上了。”
“不用,我这挺好的。”我望着他说道。
“你认识的那个女孩你们还在联系吗?”他问道。
我摇摇头。
我很后悔将一些个人的事情与他分享,他时常试探地询问一句,但我并未感到那是一种关心,而是一种满足好奇心外又打探的口吻。
“唉,有钱就好了。有钱肯定就能...”他时常这样说道,对于自己,或对于别人。他坚信有钱就有了一切。
“你说得对。”我冲他点点头,表示完全赞同他的看法。并无心再去说些其它的什么。
“不多挣点钱,以后要花钱怎么办。”他坚定地说道。
“钱够用就行,多少才算多。”我随口说道。
“那随你了,挣多挣少只有你自己知道。”他咬着剩下的苹果核,吃的很仔细。
我沉默不语。
“我给她花了那些钱,她还是没回来。”他像是自言自语,接着又说道:“确实很难,要是有钱就好了,唉,什么都不想了,专心挣钱吧。”
“对,专心挣钱才是正事。我也这样认为。”我附和道。
过去相处的日子,无论谈到什么,最终都要回到挣钱上。时间一长,便慢慢觉得无趣。
“现在的钱太难挣了。一个月就那么点,很难存钱。”他说道。
“是的。”我说道。
他将吃剩下的苹果核丢到一旁的塑料口袋里,附身从桌面上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
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找不出话来说。
他时而望向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片刻,他开口说道:
“老板给我安排了出国工作,薪资待遇是这里的两倍。”
我点点头。
“那边工资要高很多。我现在有房贷,只能去工资高的地方。”
“什么时候走呢?”我问他。
“等这个月结束吧。”他显得有些犹豫。
“有机会能出去看看也好,外面机会多。”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抬眼望望我,又微微低下头看着地面,说道:
“去那个地方乘飞机不到十个小时就到了,不算太远,到年底就能回来。”
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待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挣钱。现在哪里都离不开钱。我还有房贷,再加上日常生活开销,样样都需要钱,不挣钱能怎么办呢。”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道:
“如果我现在有钱,她应该就会来我这里了。去年她走后,一直到现在也没过来。就算她现在过来了,我也需要花钱才能留住她。我倒不如出去好好挣钱,到时候回来有钱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我大概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只要有钱,就能解决眼下的所有问题,或许也只是在安慰自己。对于当前的现状我们都没有太多的选择,而有机会去做出其它选择的时候,这些问题将来似乎就能迎刃而解了。
我望着他,连连点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想必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只是找个人来诉说从而慰藉自己罢了。
过去的日子里,他有着持续不断地勤劳,超乎常人的节俭。还有使他向往的生活一直推动着他往前走。
他似乎有些疲惫了,慢慢垂下了眼皮,又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望着我说道:
“那我先走了。”
我点了点头。
我起身将他送出门外,站在护栏边看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五光十色地闪耀着,路边时而经过的行人散漫地走动着。他走下了楼梯,在护栏底下慢慢露出了头,往马路边顿顿地走去。我看到他的背影显得有些疲惫,但他很快地骑上了那辆黑色摩托车,缓缓往前驶去,同路人一起消失在了拐角处的路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