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扇

一

该次确莫失塌了，一定要带佢回家。该次要是又失塌，做娘的可是再也无能为力了，你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怪不得娘了。一定要带佢回家，一定......

挑着一担箩筐艰难行走在崎岖山路上的尺八，不停地念叨着临出屋时娭姐（赣北方言，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是哦，决不能再失塌了。我已经失塌够了也失塌怕了！尺八用手一抹满头的汗水，狠狠地讲压在右肩的扁担车到左肩。噗——由前面斢到后面的竹箩磕在了地上，扽得他后退了两步。狗X的，连你也要欺负我。尺八对着竹箩骂了一句，用力将肩上的担子往前一㨦。噗——由后面斢到前面的竹箩又磕在了地上，惯性使他向前打蹿。

由于身材矮小——尺八嘛，一担竹箩刚好离地。磕磕绊绊中，尺八就这么前三脚后三脚趔趔趄趄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不时引起长者的的同情和年轻人的耻笑。

尺八哦，你跟我屘崽同年的，胩过门槛（赣北方言，跨过年的意思）就四十了。可要听你娘的话哈，你爸爷过身得早，你娘守寡把你拉扯大太不容易了，说起来干鱼都要流眼泪。

哈哈哈哈，快来看啰，尺八差一点跶到泥坨田里箩。尺八真矮哦，还不到我腋下。

……

尺八一概置之不理，只顾埋头赶路。

赣北幕阜山区称身材矮小的人为尺八，和三寸丁的意思差不多，尺八就是侏儒。

出门时娭姐将箩绳䙌到最低，几乎到了箩口上，尺八挑在肩上如果控制不好还是要碰到地面。好在担子并不沉重，也就六十来斤。担子两头的竹箩里装的是鸡蛋、包子和烟酒之类的礼品，箩口上冚着几把大蒲扇。

尺八是去送扇的。

赣北幕阜山区男女开亲，男方逢年过节是要到女方家送礼的，也叫送节。送节以攀亲第一年为重要，而春节、端阳节、中秋节一年三大节又以端阳节最为隆重，甚至可以直接决定这桩婚姻的成败。所以，男方是万万不敢大意的，委托媒人与女方通过多轮艰苦谈判形成的礼品清单必须置办齐备。

端阳到了就意味着天气开始炎热，做女婿的得准备好消暑纳凉用的扇子送到丈母娘家。送端阳节就有了一个很文雅的名字——送扇。送扇当然不单单是送几把蒲扇，还得加上礼品若干和礼金若干，具体以双方谈妥的数字为准。送扇的日子是端午节头一天，也就是初四。这么贵重的一担子挑过去，丈母娘家就会把姑娌（赣北方言，指女孩、姑娘）交给你带回家住上些日子——也就是把生米给你去做成熟饭。如果丈母娘家收下端阳礼后以各种理由为借口，让你孤身一人回去，也就意味着这桩婚姻大概率失塌了。

尺八以前就失塌过五次。失塌的原因大同小异，不言而喻。

二

女方家住在十多里外的十八塆村，路不远，但难走，要翻山越岭。尺八和女方还没有见过面，娭姐见过，是今年正月十八和媒婆一起去的。娭姐说好就一定好，娭姐不会骗尺八。

尺八嘢，看样子你这是要去送扇哦。送扇不是初四日送的吗，今日才初三呀？唉，也罢，早去早回，要是能把恁头姑娌带回来，过年把功夫生个一男半女，也就算对得起你娘了，你爸爷死也瞑目了。

对于路人的疑问，尺八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娭姐告诉他，姑娌那边的哥哥初四也要去送扇，等的就是尺八肩上这一担端阳礼。上个月中旬，媒婆来传话，说要尺八家初三送扇。

这可急坏了尺八娘。掰着指头估算，家里养的十来只鸡要等到初三晚上才能下满亲家母那所要的鸡蛋。东家借西家借，怕不保险，尺八娘又想了一个办法：不停给鸡喂食，夜里把鸡囚门关了不让鸡进去休息，把鸡全部集中在堂屋，几个松明火把让堂屋亮如白昼，硬生生提前一天从鸡屁眼里如数抠出了女方所要的鸡蛋，也就是让鸡在九天时间里下了十天才能下的蛋。

是的，该次不能再失塌了。再失塌对不起娭姐。父亲在他5岁那年就走了，娭毑守寡带着体弱多病的尺八，母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非常艰辛。如今，分田到户已过去5年，生活虽说比大集体时好一点，但由于没有正式劳力，尺八干不了粗重农活，家境依然贫寒。这些年来，娭姐为了他的婚事操碎了心。

想到这里，尺八心头不由一紧，加快了脚步。竹箩磕碰地面的声响更加急促。尺八不担心箩里的鸡蛋会磕破，娭姐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家里以往砻谷时砻出的谷壳都一直蓄在那里，现在派上了用场，箩里垫一层谷壳放一层鸡蛋，有了谷壳的保护鸡蛋安然无恙。

三

 一、二、三、四……一百一十……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包子冇少。

一、二、三、四……一百一十……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鸡蛋冇少。

一十、二十、三十、……九十五、一百！红包冇少。

丈人把尺八挑去的担子小心翼翼打开，仔仔细细数了三遍，长出了一口气，伸了伸跍酸了的腰，对着还在一二三四点数却怎么也点不清的老伴说，莫算了，莫算了，冇有错！他车转身看见企在一边的尺八，先是一惊，好一阵才醒翻神来：这一担子东西是尺八送来的。

呵、呵……坐、快坐……细姑娌酾碗茶来哦……佢娘赶紧煮饭！

日头只有一竹篙长了。尺八已把院子里一堆木柴劈完，可丈母娘家还没有将女儿交给他。尺八急了，来到房门口。丈母娘一家都在里面，房里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和幽咽的哭泣声：

好晏了！乖，听大人话，跟佢去吧。

呜——呜呜——

今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明日你哥还要用这担子东西去送扇呢。

呜——呜呜——

……

房门开了。从里面揎出个泪人来。

四

姑娌跟在尺八身后，磨磨蹭蹭地走着，肿得像桃子样的泪眼不时回头张望。尺八偷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村头老槐树下企着一个后生。

尺八心头顿感沉重，全然没有了来时的兴致。

一粒谷子两头尖

姐大郎细被郎牵

一怨爷娘瞎了眼

二怨媒婆贪了钱

活人困在死人边

从山塴上下来一个眏牛的老人，边走边唱，与尺八和姑娌擦肩而过。

回到家已是天黑。吃完饭，一辈子从来不看电影的娭姐对尺八说她要去邻村看电影。出门时，娭姐在门上锁上了家中唯一一把长条铜锁。锁好后将锁拉了拉，对着屋里喊：尺八啦，莫出门，好好看家嘞！

走出家门，她喃喃说道：佢爸哦，恁年端阳我来你家，恁夜你娘出门看戏，也是这样对我们说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