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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本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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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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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 花 ——一九八九年的落日之二

咳咳咳——嗷——咳咳咳——

西厢房里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呜哇-——哇——

咳嗽声尚未平息,东厢房里又响起了小孩的啼哭。

“唉,看来今夜是冇法困了,恰一合眼就老的咳少的哭。”东厢房里一个女人含含糊糊地埋怨。

“死鬼,你就冇听到伢崽在哭么?恐怕是日里受了惊,惊落了魂魄,你还不快起来帮佢叫叫惊,把魂魄收回来。”东厢房的女人用奶放在小孩嘴里也不能止住哭闹,就踢了踢身边的男人。

“我X你娘。你的肚皮就该样贱,一胎一胎的生了六个,这几年还认为你绝了,谁晓得五十旁边了还屙出该只讨债鬼。”男人翻了个身,愤愤地说。

“你呕屎咳粪。你每夜都骑在我身上不愿下来,哪样不生?可怜我生一回就一盆血,恁个流掉的不算也出了七盆血。我不叫斑鸠,你倒叫苦苦(咕咕),你的良心给狗吃啦。”

男人到底还是起来了。他比女人少八岁,女人两岁就到他家里来做望郎媳,望了整整六年才望下他来。现在他刚满四十,俗话说男人四十如虎,精力还在旺盛时期。

 

所谓望郎媳,就是这家人儿子还没有出生,就先央媒婆到别人家认领一个女孩当成儿媳养着。旧社会,在我的故乡赣北幕阜山区,领养望郎媳这种事情比比皆是。望郎媳比童养媳地位更低,童养媳最起码她的小男人已经出生,只等成人就可完婚。而望郎媳她的男人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望得到郎就是媳,望不到郎可就惨了。等待她的只有两种结局,一是养父母随便找个人家草草把她嫁了,这是算好的;二是找不到合适人家,一辈子在养父母家当牛做马,孤独终老。

做望郎媳的女人成熟了,自己的丈夫还是穿开裆裤,待丈夫长大而女的却又人老珠黄。于是,就惹出了许许多多的风流韵事来。此事与本文无关,不提。

 

“七崽啦,你在外面吓倒,爸来接你家困喏——回来哟-——七啦崽呀——回来哟、回来哟、回来哟——”

男人在门外对着漆黑的四野,为床上不满两岁的儿子叫惊,呼唤声先重后轻先长后短先缓后急,就象游魂真的随着他的喊声来到了跟前。

“来啦!回来啦!我回到屋里啦!我困到床上啦!”

男人喊一声,女人就在床上替孩于应一句。

折腾了好一阵,孩子的哭闹却越来越凶。“啪”女人不耐烦了,一巴掌打在丈夫的大腿上:“还不去看看五毛、六毛他们掀被窝冇,免得又受凉感冒。”

“冬梅啦,你就莫生气了,等明日让你阿爸写个符咒贴出去,伢崽就不会吵了。”西厢房传来了一个老女人颤颤的声音。

“咳咳咳。嗷---我这就起来写,嗷——你点着灯吧——嗷咳”李老头嘴里含了口浓痰口齿不清地对老伴说。

老女人应了一声,就爬起来摸索着点燃了松明子。

李老头下了床,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破了半边的瓦片罩在冒着浓烟的松明子火苗上。一会,瓦片上就有了一层黑黑的烟煤。老头嗬的一声将那口黄黄的浓痰吐在瓦片里的烟煤上,拿起一支快秃了的毛笔在上面调研着。

瓦片上就有了一滩又浓又黑的墨汁。

老女人递来一张不大的毛边纸,老头接过看了看,将纸裁为两半,一半放进了抽屉,然后在另一半上颤巍巍地写了起来: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啼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困到大天光。

字迹虽歪歪扭扭,但一个个看得清楚。

“毛生,你拿去贴到大樟树上吧,厨房里还有吃剩的薯渣糊”。老头仔细看了一遍,对东厢房招呼道。

“爹,还是明天贴吧,我好困。”

“我叫你去你就去,早贴早好,再说明天还有明日的事哩。嗷咳咳咳-——”

大樟树在村头路口上,进出的人都得走那经过。

被唤作毛生的男人睡眼惺忪地拿起墨迹未干的散发着一股腥气的符咒,擎起松明子出去了。

“爹,大毛快要高考了。大樟树上贴了招考的榜文,打夜铳的冬狗念给我听了,是阳历七月初头开考,不到两个月了。”贴完符咒的毛生一进门就急急地对西厢房里的老父说:“都考了两年,今年若还考不取,我就让佢回来作田算了,一个家硬是让佢读穷了。”

“谁说考不中?我保证大毛今年中榜。”

老头满有把握地说。

“哼,我看今年又是一锅大白水。我们莲花村古时候唯一的一个状元是因为佢祖坟葬在莲花地,我们家又冇得祖坟葬在莲花地。”

“你就等着看吧,我包大毛中榜。嗷——咳咳。”老头显得有点激动,咳得也就更急了。

 

下半夜,东厢房里的人都困着了,传出阵阵鼾声,也许符咒真的发了灵,小孩再也不哭闹了。

西厢房里的老俩口却还在轻轻地说话。

“那块莲花地你冇对人家说吧?”老头问道。

“我有恁蠢?连毛生我都有对佢说。”老女人答道。

“只要心意诚,壁头都发灵。你平日敬神拜佛,脚砣盖都跪起了老茧,神灵硬是提眼照应了我们,让我看到了莲花村百年一现的宝莲花。”

 

那朵莲花是老汉个月前看到的。

阳春三月的一天,老头到后山上去挖地种红薯。挖了一阵,他气喘吁吁,就坐在地墈上咳嗽。直咳得眼花缭乱金星飞舞,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在他眼里变得模糊晃动起来。突然,他双眼发,呆住了——离他两三丈远的山坳上冒出一朵米筛大的金光灿灿的莲花。他揉了揉眼睛,宝莲就不见了。

哈哈哈,发我家发百年一显的宝莲叫我看见了。哈哈哈哈,发了,我家发、嗷咳咳——老头还没有缓过神来,一口痰就涌了上来将喉咙睹住,然后就不省人事了。恰好被砍柴路过的陈老汉看见,将他驮回家中。

 

“葬在莲花宝地上,后人是要出大官的。我们莲花村百年前的恁个元,还只是生父看了一眼宝莲呢,真灵验啦。”老头喃喃地跟老伴说

莲花村百年前的那个先人之所以中了状元,毛生说是因为祖坟葬在莲花地上,其实并非如此。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古时候,村里有家人父母亡故只剩下兄弟二人。大哥精明过人,弟弟却是个呆子,一辈子光棍,挨兄嫂家过日子。某个春日,弟弟对哥哥说他在山上扳笋时看见了一朵金灿灿的米筛大的莲花。哥哥连忙追问在哪里,二百五弟弟摸着后脑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哥哥就唉声叹气同妻子说道士山人说莲花村有朵百年一显的宝莲,谁看见谁的后人就发旺,要是能葬在莲花宝地上那就更了不得。傻弟说看见了,问在哪,又说不清楚,将来两眼一闭岂不白白丢了风水了?正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唉,糟蹋了、可惜哦。”哥哥懊恼得捶胸顿足。

说者是否有心不知道,听者却起了意。下半年农闲时,哥哥出门打了一个月短工。10个月后,家里添了一个男丁。孩子长大后,一举中了状元,后来官至一人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只是看了一眼莲花儿子就中了状元,若葬在莲花地里,出的后人那还了得。我们家只有毛一人读了书,以后无疑是发在身上。等我莲花地上挖个困进去,还怕毛考不取?

“还是让我困进去吧!”老女人说。

“不还是我去,我活着也是一个拖累,吭吭咳咳的吃得做不得。我看就今日吧,我翻了黄历,今日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趁天还没有亮,现在就去,免得别人看见。

“那我和你一起困进去吧!”老女人鼻子有点酸。

“更不行,你可要活下去,帮着把七毛带大。再说你留下,以后也好将毛官居几品的消息告诉我。

“呜呜呜————呜呜——”老女人哽咽着说不出话。

唉,你哭,这是天大的好事,该高兴!”

“我是高兴哩。呜——————呃。

“起来吧,你也去帮我挖,两个人挖快点。再说还要人盖土呢。”老头一骨碌下了床“对了,等下你盖完土要用锄头筑紧点,免得跑气走漏了风水。”

“嗯

借着残月,两个老人着锄头、铁锹、柴刀箢篼佝倭着一前一后向那块莲花地走去。

快到地头时,两个老人突然停了下来——莲花地里一个黑影正在奋力挥动着双手,好似在挖地

“不好,有人偷风水!”老头头皮发麻

“我X你祖宗十八代!”老头不及细想,举起柴刀就冲了上

 

旧社会,在我的故乡赣北幕阜山区,常常为争一块风水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以致兄弟反目邻里结仇。小的是户与户之间明争暗斗,大的是家族与家族肉搏残杀。方志载:大清道光年间,傅周姓为争一坟山,引发大规模械斗,双方族长均阵亡,其后百十年间磨擦不断直到解放后才得以和解。这是题外,不提。

正在挖的黑影听到喝声,抬头一看就吓得木桩样呆在原地不动了。一个人正如狼似虎般向他扑来,那人一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在月的映照下似有两股蓝幽幽的火苗在毕剥烧。

“是我,老!”他惊恐万分地说,他已看清了来人是平时最要好的

可是迟了。手起刀落,左手齐腕关节处断了。掉在地上跳了两跳,就直挺挺的不动了。

“是陈老!”随后赶来的老女人尖叫一声。

“兄弟,你深更半夜的到这里老头也看清了眼前的。他喘着粗气一把将摇摇欲坠的陈老汉扶住。

“老,我……我对不住你我是来……来占风水的。我孙子……考了年,今年是第年了。上次我驮你回家,你……你含含糊糊说……说莲花,该里有莲花。我就用话套你,你把莲花地的位置告诉我了。”陈老汉用右手捂着血如流注的伤口,声泪俱下语无伦次。

 

三个老人如三棵枯树,立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呜哇一一”一只夜鸟飞来,从这个头上跳到那个头上,然后索然无味飞走。

月亮完全落入了西边的山凹,东边渐渐起了鱼肚白

“葬在莲花地是要出状元的,我也不想恁高,我家大毛只要能考出去就足了。唉,也罢,就分一半风水给你吧!嗷一一咳咳咳咳咳一一”

老头终于说话了,声音苍老了许多,仿佛来自天外。

噗通

陈老头气一松瘫倒在地。

噗通

李老头也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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