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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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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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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言不知为什么,最近老是神情恍惚,无精打采的样子,要说是因为精神疲劳想困吧,但又困不着,即使上了床,用被子蒙着头,也还是迷迷糊糊的,像在想什么问题。说在想什么,又不知道想什么,理不出个头绪来,毫无困意。

精神不好时喝起酒来,特别的狗屁。精神好时,几个人在一起吆喝,半斤八两酒下去,根本不当回事。精神不好时,可能只泯了一小口,就会觉得反胃,一不留神,全吐了出来。

那天晚上就是这样,陈言只喝了两口,就觉得胃很不舒服。开始还以为关系不大,本家来的人请他,酒量都知道,不会做大,瞧不起他们吧,何况这是老表家自酿的米酒,放了不少的糖、蜜枣、枸杞子之类,很容易进口的。

现在的农民都会享受,白酒好点的少说也要40、50块一瓶,几块钱的酒不敢喝,听说大都是工业用酒精勾兑的,不少人喝了都中毒,不是耳聋,就是眼瞎,或就是记忆力减退,提前患上老年性痴呆,因此而送命的也有。比不上用稻谷吊的酒,自己配置,喝起来甜滋滋的,还带补呢,经常喝比广告里的那些什么高档补品强得多。

但这种酒好喝,却有个缺点,后劲足,醉了易上头,自己还不知道。陈言就是这样,1斤多的酒量,只喝了三两不到,就醉了,且醉得很厉害。

回宾馆的路上,不小心被一根施工队没有及时清理的横放在路边的罗纹钢给拌了一下,他连保护自己的第一本能都被酒精夺走了,往前一扑,双手竟没有护住前胸和面颊,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而地面上正好有建筑用的鸡蛋大小的卵子石,其中一粒即受不了强力挤压,惊吓地要逃向一边,却被他的眼镜框拦住,两相争执不下,把陈言的镜框挤断,瞬间镜片怕牵连到自己遭殃,飞一般地要逃走。

却又被上面的浓而又高的眉骨挡住,就像电脑出现了病毒,都顾着自己逃生,谁也不让谁一样,结果造成程序紊乱,镜片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卵石击破成碎片的一头,扎进与他朝夕相处的眉骨内,似有寄人眉下,终于有机会报复一样。

眉头被扎个1.5cm宽,0.4cm深的口子,鲜血也汩汩地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醒来时,迷迷糊糊的,却睁不开眼,感觉还是好困。护士看他动了动,问他,你醒了吗?

陈言本来打算懒得说话,但听到问他的人是个陌生的声音,而且是个女的,声音也很柔,犹豫了片刻,又想说了,我在哪里,你是谁?

你在医院,我是护士。

我在医院?我病了吗?我受伤了吗?他这才感觉头上钻心般的痛,摸了摸,有纱布,不是睁不开眼,是纱布盖着了眼。

你是受伤了,头还痛吗?

痛,好痛!

有没有呕吐的感觉?

有,好想吐。

那就要做CT了,不知道脑部是否也受到重创,有没有淤血在里面。

是不是很严重啊,护士小姐?

现在还说不准,要做CT以后才知道,怎么通知你家人?

通知我家人?不要,我小孩知道我出来了,中午我打个电话给他。

可是谁交费,没交费是做不了CT的,而且你的药费钱也还欠点。

还欠药费,哪是谁送我到医院的?

是一个农民老伯,他说是路过工地时,看到你躺倒在地上,流了很多血。原来是喝醉酒,才送你到医院,交了二百块钱就走了,真是个好人哪。

陈言不知道,那个老伯是工地上看材料的,钱是老板出的,怕陈言酒醒后去工地找他们麻烦,叫老伯去别的地方呆几天。这样算不错了,老板说,省得许多麻烦。

陈言却没想着去找他们理论赔偿,他现在躺着还不能去,能去他也懒得去。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身上仅有的500块钱,交给护士,说请她代交一下,CT要做的,万一有什么后遗症,可不是闹着玩的。

护士小姐接了钱,问,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要不一起让医生检查一下。护士倒是挺热心,陈言很听话似的,动了动手,又动了脚,感觉没什么不对劲的,动了动身子,哦,前胸有点痛。他伸手进去摸摸,的确,且是好痛。

护士小姐帮他将毛衣往上捋了捋,看到左乳周围有一大块青紫,是被硬物搁伤的。她用手在乳房周围按摩了好一会,才说,你放心,只是肌肉碰伤,你的肌肉很结实,没有伤及胸骨。护士小姐将他的衣服拉下,有点娇羞柔情地问,不会也是昨晚摔伤的吧。

一定是,以前不痛的。陈言在衣服外面摸了摸那个痛处,有个硬物在里面,是什么?护士小姐帮他拿出来,是他的手机。

手机不能用了,显示屏上也是默绿青紫的一大块,像他的眼圈,根本不能显示,按键声音也没有,手机摔坏了。陈言请护士小姐将手机电池盖打开,取出里面的SIM卡,然后留下卡,将手机交给护士,说,请帮我扔到垃圾桶里去吧。

上午做了CT和身体其他部位的检查,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酒喝多了,医生说,那种酒后劲足,喝醉了,头会痛个两、三天的,我也有这经验。

昨晚吐了一夜,差点把黄胆都吐了出来,喝什么吐什么,现在打了点滴,喝了护士小姐打来的稀饭,胃开始舒服些了。

中午,陈言借了护士小姐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儿子,说自己在外面很好,但手机没电了,没带电池板来,过几天就回去,你管好自己吧。

护士很困惑,他那副病暗暗的尊容,跟儿子说话时,声音却变了,脸上还会有笑容。放下手机,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只对护士小姐说了声谢谢,便耷拉下面部肌肉,似睡非睡,不再说话了。

下午两点多时,陈言对护士说,我感觉好多了,睡了一觉体力也恢复了很多,我得出院。

那怎么行,你额头上的纱布至少要到明天上午才换。

我等不到明天啦。

为什么?

我不能在这呆很久的。

你怕有人找你?

陈言点点头。

你不是赌博输了钱,躲债出来的吧?

她的想像力真丰富,陈言心里想,但是摇摇头。

要不是跟老婆闹矛盾,然后一个人出来喝闷酒?这位护士小姐服务真好,现在很难碰到这样的护士了。陈言还是摇摇头。那你怎么这样急着要走呢?

好半天,陈言才说,要是有人看到我因喝醉酒而住院,还不笑掉大牙。

那有什么,像你这样的……嗯,有么事,又不是你一个人。护士不想直接说,像他这样的乡下老表经常喝醉酒摔伤的,还有很多不上医院呢,就在家里躺着,也没人笑掉大牙,何况你还不是本县的(口音不对呀),怕什么笑。

她没说出来,但陈言听出来了,他是个老表,衣服几天没换洗,脏得要命,裤腿的左膝盖处还被水泥地蹭破了个洞,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几天没刮,像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人一样。护士没直接猜他是刚出狱的犯人就不错了。

但陈言还是坚持要出院,护士没办法,喊来主治医生。医生在一旁对护士说,他只是喝醉酒而伤了眼睛的,而且是一只眼,不是什么大碍,给他换个小点的纱布,就可以走路了。他现在酒醒了,让他走吧,多住两天,说不定药费都没得付,省得打急拐,我们也省事。护士说,他交的500块钱还有得多,就开点消炎、止痛的药吧,剩下的退给他。

陈言像个大病初愈或刚出狱的乡下佬,坐上四点钟去王家桥村的末班车,没有行李,没有家人陪同。坐在车上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只顾低着头,像是霜打的一样,捂着眼睛,默不作声。

他的前排有两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说话了很久,神神秘秘的,陈言也没精神去留意他们说什么。走了一半的路程,那两个人跟后面一排的两个人换了位置,似乎与他们很熟,慌忙起身说好、好、好就换了。

这两个男人坐到了陈言的身边,主动与他搭起话来,老表,去哪呀?

这车不是去王家桥村吗?陈言没抬头,有气无力般地回答。

你是哪里人呀,老表?

嗯,王家隔壁的陈家村人。陈言捂眼睛的手还是没动一下。

我们怎么不认识,口音也不像呀。

我在外面很多年了,你们不认识的。

哦,回家看看呀,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回去打听吧。

不知道,不会吧?两人对视了一下,难道十几岁就犯了案在外关了二十几年吗?家中的老父母一直见不到自己儿子回来,所以等不到就撒手走了?但也没听说有这样一户人家呀,那只是王家桥村委会下面的一个自然村,人数不多,照理说我们二人应该知道的。

照理说,他们二人是应该知道,一个是村委会的民兵连长,就姓王,另一个是村会计,姓刘,土生土长三十余年,这十几年来经常搞运动,又是社教,又是路教,又是三个代表,还有每年的外流人口计划生育登记清查,去年又搞了个非典监查,全村的情况熟悉得很,没听说有这么一户儿子在外坐牢的人家,莫非是电视上常说的越狱犯,出来后又犯了案,头上还受了伤,要走从城市向农村转移的战略道路,看准了农村警力分散,没人注意,安全?

不管怎么样,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况且他们今天手气很背,去县城办事办砸了,正好找个人顶着。说不定真是个在逃犯,还立个大功呢。再次对视陈言时,越看越像在逃犯,二人嘀咕,先别慌,车上人多,谅他也不敢怎么样,下车再收拾他,车上都是本村人,他又受了伤,制服他不难。

陈言却没理会他们嘀咕些什么,继续有气无力地用手托着自己的脑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出来。

车到了村里面,人都下光了,陈言最后一个站起来,悠悠晃晃地走向车门,在车的走道上还不时碰着车座的后靠背,走道上的小方櫈,还几次险些把他拌倒。

王连长和刘会计守在车门口等他下来,还叫了同村的另外两个小伙子在一边高度紧张地候着。

这个农用班车的台阶很高,一脚下去时,陈言失去重心,脚软了一下,幸好有同车来的两个好心人及时搀着了他,才没有软下去。

王连长说,老表,你身体这么弱,不如先到村委会去喝口热茶,再回吧。

陈言也没说什么,让一个人扶着去了村委会的一间办公室,他们真泡了一杯热茶给他,而他也正好酒泡了胃,现在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杯一仰脖,猛喝了一口。就在他青肿的两眼向着茶杯的当时,王连长和刘会计迅及地逃离房间,早守在门外的两个小伙子利索地拉上门,拴上铁闩,搭下门扣,锁上一把大号的弹簧锁。四个人这才像脱离了危险似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去向村长和书记汇报,说他们发现了可疑情况,要他们赶快过来,决定怎么处理。

王村长来了,问到底是么事,民兵连长和会计神秘兮兮地说,这人不是本地人,说是陈家村的,可陈家村根本没这个人,八成是在逃犯。

不会吧,在逃犯会这么轻易地落在你们手里?村长有些不相信。

他看起来还像个人样,但有气无力,要么就是逃了几天没吃饭,要么就是生病或受了重伤,就这样,我们也还是费了很大劲,诱捕到村里面来的。他们二人把诱捕的经过说得像真的似的,搞得王村长也受了诱惑,透过门缝去看里面的那个在逃犯。

既然是在逃犯,赶紧向乡派出所报案,免得误了时机,又让他找个机会给跑了。村长说完,就赶紧要去打电话。

倒是民兵连长反应快,慌忙拦住他,吱吱唔唔了许久,看了看刘会计,才说,现在还不能报警。

为什么?村长不解。

这……王连长嚅嚅了半天,还是让刘会计来告诉村长。

刘会计说,我俩今天去县林业局种苗站买树苗不是?

是呀,哪种苗呢?

刘会计哭丧着脸说,就因为这个在逃犯呀。我俩上午到了县城,直接去了林业局种苗站,可他们的出纳和保管员正好都不在,叫我俩下午一上班就过去。到下午上班,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我俩也没地方可去,就到林业局附近的街心花园旁的一家小餐馆吃午饭,吃完饭还付了账呢,就在餐馆里一边看电视,一边休息。买种苗的1万块钱就放在我们坐着的餐桌上的,一不留神钱包不见了。

被人偷啦,村长着急地问,找着了没?

可不是被人偷了吗,其他人吃完饭都走光了,就好像墙角的一张桌上的这个逃犯模样的人也在低着头吃饭,鬼鬼崇崇的生怕别人认出他来,当我俩发现钱包不见了时,这个人也不见了,准是这人偷走了,我俩拼命找,找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都不见踪影,我俩想,这人会不会去汽车站坐车逃到别的地方去呢,于是赶到车站,真的就看见他上了车。

上了到王家桥的班车?村长不无疑惑地问,怎么就会这么巧?

正是。王连长说。

真是见到鬼了,你们两个这么健壮的人,会守不住自己的钱包,竟让一个浑身无力,目光无神,好像只剩一口气的人偷走了钱包。

他可是个在逃犯,可能是故意装作那样,不让人怀疑上他。

钱包找到没有?村长又问。

还没敢搜他的身,这不等着村长你来决定吗,如果向派出所报案,他们会把现金当作脏款先没收,然后立案,在财政局、财政所等单位转几个圈,还不晓得那些钱何时到我们手里。

这倒是真的,村长也知道,好几家执法单位办案,都要走这个程序,请办案的人吃饭不算,先进财政预算或预算外账,然后左一个章,右一个章申请返回,办案单位可能还要提点成作为办案补助,转来转去,不知何时钱才能到手,金额也不一定足额。所以有些事,比如交通事故呀、失窃案呀,不如自己办了,叫私了。

王连长又将失窃和抓捕的细节补充了一些,使这个故事更完整了。村长说,这么看来这个人不是有病,而是故意装的,钱也不一定在他身上,可能已经转移了,对付这样的惯偷要讲究方法,软的不行,来硬的,但得等刘书记回来才能决定如何实施。

是呀,刘书记怎么还不回来?

他在乡里开会,有新的任务,肯定要吃了晚饭才来,还派人通知了村小组的组长晚上7点到村里开个紧急会呢。

晚上又要开会吗?连长问。

是呀,没通知你们吗?

我俩下了车直接到村委会的,还没到家,也许通知的人到家去了吧。

现在怎么那么多的会,比以前更多了,三天两头开会,听说县里有些单位还专门配备了一个开会的领导,都不知道在忙么事。王连长嘟哝着问,是什么内容的会,前一阵子不是老在开减轻农民负担的会吗,现在又是什么新任务?

是关于农村社区建设的,听说过几天有个外县、市的参观团来我们村,看我们这个全县的文明示范村到底典型示范在哪。

玩什么呀,虚的,折腾人不死。刘会计挺不满的,每逢参观检查的人来了,总是他跑前跑后的,其实搞的什么,不就是弄张纸来写上大红标语,组织老少娘们,穿红戴绿,扭扭屁股,憋着嗓子喊什么“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之类的,几十年前的事了,还这么时兴,真搞不懂;内容也单调得不得了,这个领导发言,那个领导报告,然后一个更大的领导总结,还来不及去村民家看看,就到吃饭时间,喝了几杯酒,满目红光的,下午不再看了,上车一溜烟走了。

没办法呀,税费改革、转移支付后,村里的事多了,干活的人却少了,辛苦点啦,比起县领导来,我们算什么,人家管全县呢,兼的职自己都说不清,这个领导小组主任,那个开发建设指挥长,还有什么文明示范村,交通示范村,治安示范村,计划生育示范村,各种各样的村落社区多得要命,亏那些人想得出这么多新的名词来,不折腾垮领导誓不罢休似的。

六点钟不到,刘书记就骑着摩托车“嘟嘟嘟”地赶回来了,一到村委会就问村长,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在乡里面开会呢,打了几次电话催,乡里安排了各村开会的书记晚餐的,酒都备好了。刘书记接了电话心里放不下,晚上又要回来开会,只草草地扒了一碗饭便急着赶回来。村长和连长、会计又简单地把隔壁关着的那个在逃犯和盗窃嫌疑人的盗窃经过向刘书记作了汇报。

书记还有点不太相信,叫连长开了门锁,里面一团漆黑,打开灯,那人还伏在桌上糊涂地睡觉,只是两只手并不糊涂地交叉着叠起额头,好让包着纱布的眉骨不碰在冰冷的硬木板上。

刘书记隔着桌子坐在陈言的对面,挪了把椅子坐下,注视了陈言很久,没见动静,这人真是胆大包天,见了书记竟然视而不见,他猛一啪桌子,桌上的一只装了半杯烟头的茶杯跳了起来,才把陈言从好梦中惊醒过来,抬起头问,么事啊?

么事?刘书记正要发作,这人还问他么事,但看到灯光下那人闪着绿光的眼圈,鬼眼似的,倒吸了口冷气,妈的,今天见到鬼啦。但他不能再拍桌子,他不喜欢做重复的动作,尤其是在下属们面前。他于是站起身,提起坐下的椅子,使劲地往水泥地上撞击了几下,厉声喝问,你把钱藏在哪啦?

我把钱藏在哪啦?陈言心里想,莫不是碰上打劫的啦,可我身上没钱哪,买了五块钱的车票后,身上的零钱加拢也不到100块,我为么事要藏钱?于是疑惑地问,我藏什么钱了?

你还装么事装?刘书记不喜欢刁民,当然更不喜欢这样的无赖,甚至是社会渣子。他取下头上的那顶文革时红卫兵才戴的黄帽子,使劲地朝对面的陈言头上拍打过去,因为激动或是愤怒竟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个秃头,一年四季都离不开那顶帽子的。

陈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搞得跳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更加胀痛的额头,却没说什么,只是两眼盯着这位村书记。村书记被他的“鬼眼”盯得很不是滋味,猛一个激棱,才意识到自己的头上凉嗖嗖的,慌忙将停在空中的黄帽子收回重又戴上,对王连长说,叫两个人来搜他的身。

先前的两个小伙子并没走远,就在屋外转悠。他们算得上是训练有素、觉悟很高的人,王家桥可是个文明示范村,要随时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要说打架闹事,乱说村、乡闲话的,就是越级上访的都在严密监控之中,一个危险的在逃犯还能在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招?

几个人将陈言全身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王连长困扰了,说,不可能,又将陈言的衣服全脱光了,连裤衩也不放过,还是没找到那1万块钱,上衣口袋里只有不到100块的零票和一张打印不清的县医院的收费收据。连长有点泄气,将钱和收据又塞回陈言的衣袋里,说,一定是藏在哪里了。

王村长见陈言光赤溜溜地站在那儿直打哆嗦,说,赶快给他穿上衣服吧,现在是冬天,弄不好把人冻死了,还是个麻烦事。

这时村食堂的大师夫王老倌进来问,刘书记,这人还没吃晚饭,要不要弄点吃的给他?

当然,书记说,共产党还能让人饿死,犯人也有吃的嘛。

回头对那两个小伙子说,一会我们要开会,你俩在这守着这家伙,12个小时不让他睡,到明天还不如实招了,再想办法收拾他。

两个小伙子接受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等书记他们一走,就搬把椅子一个坐在门边,一个坐在陈言的对面。

村委会的会议室就在关押陈言的房间隔壁,中间虽然有一堵墙,但这是个平房,房顶用的是木梁,也就是两个房间有三分之一的空间是相通的,隔壁开会的内容,这边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陈言似乎困意不减,依然伏在桌上,两手交叉叠起来保护眉头上的伤口,会议上书记的慷慨陈词和各村小组组长的发言都在他的两耳里进进出出。

刘书记说,接县里的通知,文明社区参观团后天就要来我们村里,大家要做好最后的准备,明天要动员全村的村民搞一次大扫除,参加欢迎演出的就不要来搞大扫除了,继续他们的排练。一定要把节目做好,让来人一看就知道我们的精神文明建设搞得确实很不错。还有,为了搞好这次文明社区参观、检查接待工作,村里花了不少钱,又是搞路,又是刷墙,村委会还购置了不少办公用的桌椅、盆花、挂图之类,据说来客还要在村里吃中饭,估计有五、六桌,好在演员们的演出服都是上次什么检查时添置的,不然把村委会卖了也不够数。书记喝了口茶,问出纳,上次会议决定的每户村民收取20元接待费都收清了吗?

大部分都收到位了,只有陈家村的几户不肯交,说是年年都这样,钱不够用就向村民集资,这文明社区、先进党支部称号不可以不要吗?出纳如实回答。

这些老表觉悟就是低,根本不重视社会主义文明建设,这样吧,王连长你明天去一趟陈家,找村里有威望的老党员出面去做那些人的工作。集体荣誉嘛,什么叫集体荣誉感,一定要全体村民齐心协力才能争取到,维护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刘书记说,下面请王村长将村里下一步的主要工作布置一下。

王村长清了清嗓子,底气不如书记那么足,但也字正腔圆,清清楚楚。说,收了近10年的向外出打工的人收的“打工税”,乡里开会说,有人告到了省里,乡长说,不是我们村的,也不是我们乡的人告的状,现在上面有政策,今年不能再收了,谁收处理谁。

下面的村小组长听到这,一齐交头接耳,几个还面露喜色,这下好了,不用再去收左邻右舍们在外奔波挣来的血汗钱了,再也不用挨他们的“吃冤枉”、“狗腿子”之类的骂了。

但是,村长接着说,这一“但是”,下面的议论声嘎然而止,刚露出的喜色像是遭了屋外的冬霜打了一样,凝滞在那里。

但是,村长重复了一遍,说,乡里面说,转移支付资金的村级管理费每村才13000块,即使五位村干部不办公,不接待,其实这是不可能的,每人一年也才2000来块收入,现在上面分给村的任务这么多,工资收入实在太少了,而且你们组长还什么收入都没有,所以乡里面考虑,给你们增加点福利。可钱从哪来呢,村长停了停,喝了口水,又翻了翻他那本小本本,似乎想找到依据向与会者证实,这是乡里会议上定的政策,不是他凭空说的。2002年取消了屠宰税后,改为生猪定点屠宰,每头猪收16块(注:比以前的屠宰税税负还高),是为了解决食品公司和兽医站下岗职工的生计问题,当然更主要的是为了村民们的健康。现在是每头猪收86块,提了70块。

哇,小组长们一阵骚乱,能收到吗,一下子涨这么多?

总有办法的,先交清钱后检疫,发现没检疫而杀猪销售的每头猪罚款200块,为此乡里面专门成立了服务队,各村巡回检查。这回是书记插上话。

这收上来的86块是这样分配的,村长接着说,16块还是原规定,交给乡政府,由乡政府与食品公司和兽医站分配。增加的70块,兽医站和食品公司各得5块,乡政府得30块,还有20块是国、地税上缴国库,剩下的10块归村里,这样村里每年就可以增加近1万块的收入,各小组长每年也可以得个5、6百块的日工钱了。

大家千万要记住,刘书记补充强调说,提高定点屠宰的收费标准的事,一定要让老百姓知道,这是上面的决策,要他们体谅政府财政的困难,但收上来的钱怎么分配,谁也不许说出去,谁说出去我找谁算账。书记说到这,示意王村长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件事,也要请各位抓紧落实。到年底还有一个多月,外出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都要回来,趁这个机会,将以前定的政策抓紧落实:一是移民建镇户的水利集资,标准还是以前的,本乡建房的每户移民集资400块,迁往县城的每户收900块。这事春节前一定要收到位,听说本来年底省里面要来对一至四期移民建镇做最后的验收检查的,后是县里面向省里要求,说先自查自纠,延期再来验收。明年开春省里验收组的一定会来,到时验收一完,全部资金发放到位,再收这些集资就不可能了。

有人插嘴说,前年底省审计厅的来,不是说这钱不能收吗,已经收了的都要退回给移民,怎么还要收?

这事自然有乡里面的理由,不用我们管,叫我们收就收不是。村长说,还有,向每户村民收的260元平垸行洪工程的以资代劳集资,很多小组还没有收清,以前说家里管钱的都打工出去了,现在都要回来,一定要想办法把旧欠收上来,不然一过年又出去打工了,钱又收不到。

以前上缴那么多,还有公路集资,又没见修路、固坝,钱到哪去啦?有一个人在下面小声地嘀咕。坐在主席台上的书记和村长都没听清。

听县审计局的说,老百姓交的以资代劳集资款被乡里面用来做了政府大楼。这个人靠主席台较近,虽然小声,还是让觉悟特高的书记和村长听见了。

书记很不高兴,说,下面不要开小会!政府做大楼怎么啦?政府容易吗,省、市、县的领导经常来检查指导工作,难道在砖木结构的破房子里接待上级领导呀?再说,全县有移民建镇的二十几个乡镇,有哪一个乡镇的办公大楼不是全新的,造价不全都在百万元以上啊,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你们都是党员,不是乡下老表,要注意组织纪律,要带头维护政府形象嘛。

下面便都不吱声了。他们犯不着管这些,做不做大楼关我屁事。反正集资款他们自己也只交标准的一半不到,还有手续费或分成,更重要的是,经常有机会跟上面来的人接触,有白吃的不说,人要机灵点,下次也到村里、乡里弄个差事干干。

上面的人也好客,到了县里,总有请你吃饭的单位。这年头,吃来吃去,反正都是吃公家的,再说,说不定结识个投缘的,以后个人有么事,也能请到他们帮忙。好像是哪个村小组的组长,不就是认识了个县里哪个单位喝酒厉害的领导,结果把他闺女弄到县中重点班去读书了,还没花什么钱呢!

散会时已是晚上11点多。屋里烧了炭火不太觉得,外面却是很冷,好像还下雪了,陈家村的那位组长还哼起了歌呢:北风那个吹呵,雪花那个飘啊……

村长和书记他们也回家了,似乎忘了隔壁房间还困了个在逃犯兼盗窃犯。两个看押的小伙子早挺不住,到王老倌的床上挤一堆去了。王老倌则烧了一盆通红的炭火放在他和陈言中间的桌底下,与昏睡了很久,现在似乎已醒了的陈言说着家长里短,直至天亮也不觉尽兴。

第二天早上刚吃过早饭,村委会接到县城镇派出所的电话,说昨晚接到举报破获一起卖淫嫖娼案。街心花园的那家发廊老板娘招供说,昨天中午有两个乡下模样的人来按摩,趁他们不注意时,摸走了他们口袋里的一扎现金,(不是什么钱包,也没说是刚好1万块)。口袋里还带出一张名片,是种苗站站长的,一问,估计是你们村的人,还说,站长从下午上班时等起等到下班也没个人影来买树苗。如果是你们村的,叫当事人和一位村领导来认领吧,同时要接受治安处罚哟。

刘书记是在赶往村委会的路上接到转告电话的,气冲冲地跑到早在大门口候他的王连长和刘会计面前,再一次摘下只有红卫兵才戴的黄帽子,呼呼地指着他俩骂道,两堆狗屎,还不赶快放人!

与此同时,县减负办的石主任却乱了阵脚,一上班先打电话给市减负办,向市领导汇报,说,市审计局下来搞农民减负调查的陈科长前天下午下班时跟我和他的三位同事说,晚上有几个老乡要请他吃饭,不用管他,可一连两天没见人影,宾馆也没回,手机又关了,是不是……天气那么冷,石主任的额头上却直冒汗。

市减负办领导也慌了,慌忙打电话给市审计局的李局长,看是不是回市局了。李局长说,没有啊。

李局长也百思不得其解,两天不见,审计组的三个人怎么也不打电话回来?这陈言,又在发么事神经,不会又是像上回那样,跟领导意见不合,就赌气几天不上班,跑回家困大觉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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