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雨丝刚歇,老屋檐角便挂起一串串银铃。我立在老屋褪色的门楦前,望着二十年前的炊烟正从记忆的深处升起。那些被岁月揉皱了的往事,此刻都舒展成新茶般的嫩芽,在深褐色的茶壶里缓缓舒展。
那时老屋的门槛上总积着一层薄灰,外婆的草鞋上沾着琥珀色的泥粒,裤脚扫过灰土时,惊醒了卷缩的小橘猫。“又是一场春雨了,田里的杂草早该除了。”她弯腰抱起蹲在青石坎上我,掌纹里嵌着的泥星子在朝阳下闪着微光。母亲蓝布衫的衣角扫过灶台,铁锅里翻涌着红薯粥。“妈,先进来喝碗粥,她爹还没下班,晚点我们就去地里。”蒸汽顺着墙缝爬上房梁,在蛛网间织出流动的雾绡。外婆摇摇头,“我是来接囡囡去我家的,方便你们去干活。”
春日里的阳光总是晒得人暖暖的,外婆拉着我的手,背对着朝阳向她家走去,地上是她牵着我手的影子,一长一短。“我们囡囡啊就像这春日里的太阳,让人觉着明天也会是好天气。”外婆笑着,晨间的那缕阳光就这样漫过她发间的白丝。
外婆家的石屋爬满忍冬藤,案头布匹的边角早被磨出絮状绒毛。“囡囡,来。”她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枚温热的鸡蛋,枯枝似的手指划过光滑的蛋壳,“囡囡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这样才能长得高高的。”瓦缝中投下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映在糊墙的报纸上,那些褪色的标语洇成团团墨晕,倒像极了田垄间散落的稻壳。
我记得那年头鸡蛋是能换盐的硬通货,可外婆总能在我去她家时给我一枚温热的鸡蛋,我忍不住问外婆为什么每次都能让我吃到鸡蛋,可外婆只是笑笑说,“都怪后院的老母鸡偏心,专挑你要来的前几天下蛋。”
有次我蹑手蹑脚地去鸡窝偷蛋,却在看到竹匾里整整齐齐的放着八枚鸡蛋。“外婆是个大骗子。”我抱着竹匾冲进灶间,蒸腾的雾气里外婆正往灶膛添柴,火苗在她银白色的发梢留上最暖色调的一笔,外婆慌忙解释到:“囡囡乖,这些鸡蛋啊都是外婆偷偷攒下的,过不久你就要上学了,外婆拿这些鸡蛋给你换点笔墨,我们囡囡以后要成为握笔杆子的人。”
我漫无目的地数着藤上新抽的嫩芽,数到第五十三片叶子时,终于等来了外婆用红头绳系着的牛皮纸包——里面躺着三支铅笔,两个本子,还有几枚舍不得换掉的鸡蛋。
"我们囡囡要坐着写字啦。"外婆用皲裂的拇指抹平我的作业本,老花镜滑到鼻尖,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两弯月牙。她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永",说这个字里有长长的流水,能把人带到很远的地方。我趴在糊墙的旧报纸上练字,她的影子裹着忍冬藤的清香,在我头顶织成遮阳的网。
后来我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高铁的速度碾碎了黎明的晨露,外婆的围裙兜里塞满茶叶蛋。铁轨震颤着带走远了站台上佝偻的身影,我忽然发现她的白发比忍冬藤的花还要白,那些年攒下的鸡蛋到底没能染黑她的发梢。
直到某个秋雨缠绵的午后,我在解剖室举起一枚鸡蛋状的卵巢模型。福尔马林的气味里,忽然听见外婆在说:"鸡蛋里能孵出小鸡,也能孵出女先生。"透明的玻璃瓶映出我眼角的湿意,恍惚看见那双布满泥星子的手,正在时光深处为我剥开知识的胎衣。
此刻外婆家的老屋已爬满了忍冬藤,藤蔓间悬着空荡荡的鸡窝。我学外婆当年那样往灶膛添柴,火舌舔舐着布满裂横瓦罐。
瓦罐里新煮的茶叶蛋咕嘟作响,二十年光阴在蛋白上皴出琥珀纹。我忽然懂得,外婆的爱就像忍冬藤,越是严寒越是缠绵,而她,早已把最珍贵的营养,酿成了穿透岁月岩层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