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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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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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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的坚守

时间走到这个点上,可以推想,明天该是个晴朗的日子。霞光愈发壮烈的天空,渲染了眼前这幅卸耕晚归的图景,恰似一幕老电影倒映在刚刚消停下来的水田里。几只白鸟,起落翩翩,意外地成了这幕剧情的生力军。老杨却是一脸乌云,滴溜溜的,右手习惯性地抄在裆部,痛苦扯歪了他的嘴角。黄沙牛张大口喘,热气直喷到老杨的后背。今天黄沙牛的委屈确是背了一大箩筐;瞧那一条条凸起的鞭痕。

老杨把黄沙牛拴在院门外的红石槽上,忙着弯腰扒了扒槽里的青草,走了两步,想想,又回转头来,用手摇了摇黄沙牛那只长着缺口的耳朵,好像这就算作道歉了。黄沙牛把耳朵拢向一边,不理他;心话,凭啥拿我出气。

老杨是伤蛋了。伤蛋的老杨坐在离黄沙牛不远的老枣树下,憋着气,吧嗒吧嗒抽烟。昨天,他大舅也来过,一把皱脸像缩水的苦瓜。方远这孩子和银根一样,升初中还没考试,光预选就被刷了下来,十二三岁的孩子没有书读,这不要命。农村人要想长进、出息,只有读书一条道。有人说当兵,哼!当兵?没有文化也还是没路可走。就小小的未渡村,眼睁睁就刷下来十好几个,升学考试结束还要刷下一些哩。做父母的都是望儿女成龙成凤的心,没个盼头的日子黑灯瞎火的,怎么过?想他老杨更伤蛋,他把宝全押在大儿子杨劲身上,这孩子从初中到高中一路优秀,眼看着熬到高考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的梦想终于要变成现实了。嘿,来一个体检不合格!这不要命吗?

从学校回来的老杨耷拉着脑袋,像霜打蔫了的葫芦。

这是一九八四年五月里的一天。

伤蛋的老杨抱着烟袋中饭不吃,晚饭不吃。儿子杨劲对老枣树下那团一明一灭的黑影叫爷,黑影仍然一明一灭,没有爷应声。杨劲就走近些,又对着黑影叫爷:“我爷你不要着急上火,复读一年,也许会考个更好的学校呢;毛病,吃点药就会好的。”

“我没听错?明年还可以考个更好的?”爷的声音跟黑影一起骨碌长高。

“我没蒙你,到时候你看好了!”

老杨有儿子这句话,放心了。其实,他更怕儿子自己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憋出什么好歹来那就家败了!他去了一趟学校,心里足够有数了。儿子的心里有多苦,做爷的怎能不知道呢?

“儿子,我知道你苦!”

瞬间,两个黑影抱在了一起。

抱紧的黑影浓缩在黄沙牛的眼睛里,咀嚼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细腻,嗓眼里触动着悠远的吞咽声。黄沙牛也意外地成了这场不幸的受害者。

现在上街赶集,会有很多家长愁眉苦脸在互相打听,对孩子能否上学的打算,总想摸索一个最好的路子让孩子去走。一提起不幸的孩子们,哪怕再陌生的面孔,这时候,都会亲的像一家人样。那迫切的心情,就是说两挑子话也不嫌多。老杨和他们打成一片,说来说去。有人说最好的办法是留级,但是留级是需要条件的。未渡村的祝校长就说,一个年级追着一个年级,就像海浪追着海浪,哪有停止不前的位置。老杨遭遇了命运的猎杀,挣扎着到处碰壁。东院的万婶气不过,掰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柳条,把盼盼这小姑娘抽了一遍,骂了一遍,遍遍恨得咬牙切齿。万婶是个寡妇,男人在紫阳山上开石头,因为一个哑炮——没哑,把人炸了。出于同情,老杨时常会瞒着金根(杨劲小名)妈,把万婶家边边拐拐该耕弄的地块悄无声息地给做了。有奸人调笑他说:“老杨你这犁头真尖,自己的地块不够翻,还要开人家的荒!”金根妈心里有数,他们曾经恋爱过。因为老杨家穷,没成。

老杨捧着烟袋,抽得里面的烟油吱吱啦啦地响,目光在锅屋的烟囱上袅袅升起,又染着霞光软软地飘下来,飘在了忙着烧晚饭的金根妈的脸上。他想乘隙找万婶合计合计,看孩子如何能上学的事。这个女人不瓤,虽说不认字,点子足。也想顺便叫她帮忙,把西大沟那块水田的秧插上——这样也好堵堵金根妈的嘴。

    二

杨劲个子高挑、国字脸,发不盈寸小平头,父子俩四肢泡在泥水里,样子倒像一个葫芦开的瓢。万婶手快,在后面笑这爷儿俩那笨手笨脚的样。

如果是收了麦子,大面积插秧就热闹了。唱秧歌的,打号子的,此起彼伏、悠悠扬扬;蓝天白云映在水里,人们仿佛就浮在天上,笑笑的,闹闹的,一派诗情画意。杨劲想到了书里的一首民歌:“赤脚双双来插田,低头看见水中天。行行插得齐齐整,退步原来是向前。”“退步原来是向前”他抬起头自言自语,心中的理想在目光中、在苍翠的紫阳山上挺拔地生长。蓦然,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翩然进了他的视线。近了。杨劲下意识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姑娘气喘吁吁的声音:“请问你是杨劲吗?”那声音像刚拔出土、去了皮的细葱。杨劲的脸一下子红了,像是姑娘纤细白皙的手托起的,微微上扬。姑娘是乡广播站的县通讯员,副乡长的女儿傅燕。她说:“这信是乡党委书记王邦怀在县里开会,县委书记王昌泰亲手交给他的。王邦怀说要笫一时间交给你。很重要!”

说话间,杨劲抄水洗了手,两只脚哗啦哗啦已来到了田埂边。

应该是大快人心的消息酝酿出的故事太过震撼吧,傅燕喜悦的声音、明亮的双眸异常兴奋。她直盯着杨劲,问话的口吻带着明显的难以置信:

“你是想要办一所初级中学?”

“是的!”杨劲微笑着,谦逊中充满自信。

“不简单!凭这个想法就叫我佩服!”

“你看能行吗?”

“能行!站在你面前,看到你这个人,就觉得能行!”

“谢谢!你的话让我信心百倍。……你是徒步跑过来的吗?”

“骑车来的。路边有人打药,告诉我你在这里。这边的路真难骑,上坡要下来推,下坡了又像掉进了井里一样周围不见人,大白天一个人走路,总想回头看,心里怵啦啦的!”

“对,这条路是有点野!”

“嗯,我倒觉得摆在你面前的路更野哩!”傅燕音容嫣然。

俩人相视,一笑莞尔。

“先看看信吧,”傅燕催说,“顺便也跟我讲讲你的想法和打算,这篇报道我要抢占制高点!……以后也是这样哦!你的一亩三分地,我承包了!”傅燕的表情有些调皮。

“好吧!我送你一程。”杨劲笑的腼腆。

杨劲要去沟边洗脚,他提起一双黑灯芯绒松紧口布鞋。傅燕跟在后面有说有笑,因为田埂窄峭,不时掠起膀子去平衡那轻盈的步态,头上扎的两个韭菜把子忽忽闪闪,真的很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燕子。

看着麦垄间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的身影,万婶出口两句话,逗得老杨笑呵呵的。

等杨劲斗志昂扬地回到秧田,要做的,都做好了。老杨和万婶目光齐刷刷地,把神秘和惊喜都渲染在了杨劲的脸上。杨劲知道,这是奔傅燕来的。他们哪里知道,傅燕是奔着他们为人父母的心病来的呢。

“我爷、万婶,我决定自己办一所初级中学。”杨劲故意把话说的波澜不惊。

他俩正挤在另一条道上的思想,冷不丁一下子被打乱了。老杨看看万婶,万婶看着老杨。老杨眨巴眨巴眼睛,心话,儿子金根说得很清楚,不可能听错;自己哪哪都有毛病,唯独耳朵是好使的。他又觉得自己的儿子精精神神的,也没什么毛病;平日里也不是一个暄头暄脑、没高量低的人;怎么今天凭空一炮,就冲到天上去了,咋乎乎的骇人。老杨的目光,从儿子的脚底一直向上攀升,升过了眉宇间,又升向了朗朗天空的日头,一切都清清楚楚,没毛病。杨劲看着疑疑惑惑犯魔怔的父亲,微笑着,语气坚定地说:

“真的!我决定我们自己办一所初级中学。”

“自己办?……上面能让你胡来?!”老杨声色惊诧,瞪着眼、歪着头、张着嘴巴。

“怎么叫胡来呢?”

“不不不,儿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上面能让我们按自己的想法干吗?”

“能!这不批下来了吗?刚才傅燕送的这封信,就是县委书记王昌泰的亲笔批示。”

“县委书记?!”老杨眼睁如牛。

“是啊!”

老杨拽拽自己的耳朵,又看看天,蓝蓝的天空有朵胖乎乎的白云,像一张娃娃笑脸。老杨还是不大相信。他暗想,我的乖!你这等于在造反呀?!可他转念又想,县委书记是轻易不会造反的!面对儿子自信满满的笑容,他那红麦子一样肤色的脸,立刻掀起了丰收在望的金色光芒。老杨有些感动了,也骄傲了。乡书记、村书记、甚至是小队队长,就是他老杨过日子的天;一个县委书记,这么大的官,今天,居然和他的儿子,和他扯上了关系!老杨体内春雷滚滚,一股庞大的洪荒的力量骤然摧垮了他胸中所有的围追堵截。一个老农民的热泪瞬间奔流而下——那该是多少委屈,多少陈年旧账啊!老杨一反常态。他上前抱住了儿子,像老枣树下那久久抱紧的黑影。他要赞叹的很多很多,能说得清楚的莫过于他自己的儿子。他赞叹儿子坚强,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却依然能做顶天立地的大事。

今天的泪水,像显影剂,一幅壮丽的图景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万婶突然喊:“看,一手泥!”

老杨惊得两手奓开,好像他抱的就是县委书记似的,他又用泥手去抹脸上的泪。万婶看着他抹花了的脸,捂着嘴直笑。老杨就去抹万婶的脸,万婶笑着把他推开。万婶红着脸,一手挡着嘴,笑得咯咯的,对着杨劲说:“你看,你爷高兴得疯了,人疯了的样子没想到会这么好玩!”一句话提醒了老杨。他看看儿子,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

杨劲倒觉得今天的爷很真实、可爱,挺难得。他拿起靠近水沟田缺处的一把铁锨,对万婶打个招呼就先走了。他早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棒打的鸳鸯。

老杨蹲在沟边,一边洗脸一边对万婶说:“今天,我们喝好酒!”万婶不依,要回家,推说:“等学校办成了,我请客,咱好好喝一场,不醉不休!”

老杨一到家,放下钉耙,屁颠屁颠的就去西面小店买了一瓶“女山湖大曲”。他伸着头,朗声朗语问金根妈炒几个菜。女人粗粝的声音伴着呛咳,和浓烟一道从锅屋的门窗向外扑。他家的锅灶犯东南风,烟囱口忽隐忽现看不见什么烟,烟全被堵在了屋里。老杨一见这阵式,两个肩头就爬了起来,锅犯风,他人也犯风。老杨支锅像学生偏科一样犯忌讳,不管他怎么努力,不犯东南风就犯西南风。老杨缩着脖子猫着腰,正准备像冲进一场战火一样冲进浓烟,金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了出来。两个人差点来个牯牛斗头。金根妈撩起腰间的红格子围裙,一个劲地揩眼泪、擤鼻涕。老杨像家里知错的黄狗,夹着尾巴围着女人绕来绕去,瞅准时机把脸凑上去,又问烧几个菜。金根妈一脸硝烟:“烧的蛋白肉,闷的毛刀鱼!怎么啦?还对不起你嗷?!”

“哎呀,不行!不行!金根妈,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金根妈翻眼瞪着这张突然陌生而又奇怪的脸:“是儿媳上门了?还是你要纳小?”

“我跟你讲正经的!”

“家败!你哪天正经过?!”

“今天!就是今天!老杨家祖坟冒烟啦!”他理直气壮告诉女人,“我告诉你,我们家金根要办一所初级中学。县委书记亲手批的!”

好像噎在嗓门里的硬东西终于吐了出来,金根妈把刚才张大的嘴,咂了咂:“金根要办一所中学?你说什么胡话?热大烧的吧,还是想孩子读书想疯了?”

“不信?不信你可以问金根呀!”

“金根!金根!来告诉你妈!”老杨梗着脖子,一头劲,“我讲你妈不信哎?”

很快,一家人像过大年一样欢腾起来了。

金根妈跌跌撞撞由东边回来,怀里揽个搪瓷盆,进了院子就说:“拜了两家门头子,只有斤半黄豆芽了。豆腐、豆饼子都卖了了。”想起来又回头在门楼下用脸试了一下风向,嘴里叨咕一句:“熏吧,熏吧,真冒烟啦!”

老杨两口子一定要杨劲坐家堂位,面南,正对大门,这个位置只有说了媳妇三天回门,在老丈人家才有的上宾座。也仅此一次。在家,只要有长辈在是不容许的。杨劲几次起身都被爷按住了:“儿子,你做了一个天大的好事!你救了多少孩子!不讲远的,就讲你弟银根吧,我也去掉了一块心病!”老杨的目光从银根的脸上又转到了金根妈的脸上:“我和你妈活到今天,一下子觉得像个人了!硬气了,像座大山!”

说着,老杨拉金根妈站起来,非要敬儿子一杯酒不可。杨劲赶紧起身说,接受不起,使不得。当妈的一个劲说:“要敬!要敬!”

“我爷,我妈,你们能这样想挺好,我很高兴。可我担心有一天会拖累你们呢!”杨劲话说得很动情。

“话讲甩得了吧?!”老杨目光壮壮的,热烘烘照着儿子杨劲,照金根妈,又照杨劲。“甩得了!乖乖,你在前方打仗,我们不就是送弹药的吗?好了,好了,你给我跟你妈讲一讲,你是怎么想起来,怎么敢给县委书记,一把手,写信的呢?怎么敢的?!”老杨又冲着只顾吃菜的小儿子银根的头,“唰”地敲了一筷子:“死吃不逮老鼠!看看你哥!好好学学,往后就由你哥来管你了!”一家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集中在了银根的脸上。“你要好好学习,做个榜样,不要拖你哥的后腿。知道吗?”老杨目光凶凶的。

银根红着脸,翻眼看看哥哥,绷着笑,点点头:“知道了。”

“不好好学,落后挨打!”杨劲看着弟弟,一脸严肃。

“好,儿子,你跟我们讲讲!”老杨在催。

杨劲微笑的目光抚过父母的脸,说:“其实,也没啥,现在各条战线都提倡改革。土地承包到户,不是改革吗?你以前想到过吗?想到过。但那只是梦想。现在实现了。凤阳小岗村就在我们身边,邻居,抬腿就到的事,这又不远?想想看,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会轰动全国?因为该种地的去炼钢了,搞个副业就翘成资本主义尾巴了……国人被一个个运动折腾怕了。不敢有想法了!而现在的国情是,一边扫盲,一边还在造盲。不是吗?很多孩子读了小学,就没有再读中学的机会了,十二三岁的孩子可正是读书的黄金年龄啊!没办法,国家穷,教育资源严重不足。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克服艰难,自己办一所初级中学,让我们周围的孩子都有书读,给有梦想的孩子,重新插上翅膀。想想看,他县委书记能不欢迎?”

老杨点头如点鼓,像听一个神话,一边动情地听,一边骄傲地和金根妈对着眼神。

杨劲最后说:“话说回来,其实当初我也没有把握,担心批不下来,现在好了,批下来了!”

老杨把一杯酒咕噜干了,酒杯往桌上一顿:“批下来我们就干!”

“干!明天我就去教委,把该办的事都办下来。县委书记王昌泰要见见我,当面聊聊;乡里也要去,有很多方面要学,要请教呢。”

刚吃了饭,老杨一抹嘴,兴冲冲地要去通知各家各户关于孩子读书的事。杨劲给拦住了,说这事已交给了傅燕,今天晚上,傅燕就会在广播里广播我们建校招生的事。提到了傅燕,酒上了头的老杨,眼角一褶一褶的笑。

说话间,东头的三拐子、结巴老陈、老阴天根栓妈,还有西头碎嘴月兰妈、秃子吴海金等陆陆续续来找杨劲,问问万婶说的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就连沙埠的队长高个子王关根也带了两个人过来。整一个下午,稀罕的屋子里挤满了人,比生产队开会分红还要热闹。老杨屁颠屁颠的忙里忙外,又是茶又是烟,光借板凳就跑了两三趟。

晚上,杨劲父子俩在校舍的选址上发生了点争执。老杨决意要用自家房子做校舍,再借生产队的牛房住,这样就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杨劲不同意。老杨冷脸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杨劲劝爷:“学校能建在家门口,是好,门前场地开阔,放眼是碧波荡漾的女山湖,风景好得很;还可以省钱,像搂在怀里一样,既安全、又放心。可你想想看,我们离紫阳街就有七八里路,那北边的学生有多远?西边的学生又有多远?嗯?我们既然办学,就要努力办到学生的心里去,办到家长的心里去。你说是不?”老杨抓抓头皮,吭哧吭哧,又点头笑了。杨劲说供销社的北面有一个打谷场,住着两户人家,场离公路不远,东面一处是三间瓦房,西面一处是三间草房,他们都有两间锅屋。老杨马上就把重任担在了肩上:“你明天只管去县里,动笔头子的事我帮不了你;我先去蹚蹚看,我想事情成不成,归根到底就是个‘钱’字。”杨劲高兴,手抚着爷的肩头:“好,就先租三间瓦房的,看招生情况再做决定。”

杨劲想着广播里傅燕的声音,在和爷说校舍的时候,那美妙的声音一直敲击着他的心扉。那些没了读书机会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也是通过这美妙的声音获得了希望的。他想到今天临别时,傅燕伸给他的手,想到那握紧的信任和鼓舞。她说他让她想起了保尔·柯察金。于是,保尔的人生箴言便在彼此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读出来:“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的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因此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临走时,傅燕还回头喊了一句:“遇到困难,不要忘记我!”这句话,像她眼睛里那块晶亮的黑炭一样照亮了他。应该说更像一粒温暖的种子种进了他的心田。

杨劲躺在床上,心里亮堂堂的。银根均匀的鼾声,乐章一样演奏出一个格外祥和静美的夜。银根突然咂巴咂巴嘴,翻了一个身,嘴里咕噜咕噜的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好像在埋怨黄沙牛挑食,该打。听清了,他在说盼盼,到我们家来念书吧,我哥要办一所中学,你不信?信不信由你。我哥讲的,不用考试,直接上初中。唉,放心!毕业证和他们一样的。只要努力同样可以考中专、高中……哦,你妈都讲了……你还不信?……我不用放牛喽。他咂巴咂巴嘴,又是鼾声。

杨劲笑笑,把抬起的头放下来。东头房的父母还没睡,还能听到他们兴致勃勃的说话声。好像在说丫头——傅燕。

说干就干。杨劲父子俩在紧张、兴奋的气氛中忙碌着。

到了八月三十一日,已经有六十一名学生从家里搬来了桌凳,领上了新书。办公室就设在面向东的两间锅屋的里间;外间的灶台嫌小,打倒了,重新造了个大的,供师生们蒸饭烧菜。

杨劲、杨大根和杜岚三位老师都是同学,傅燕也在,四个人开了一个会:杨大根提意,如果想开两个班,可以到潘村广播一下,生源不是问题。杨劲摇摇头说,不急,大家想想看,紫阳全乡有五百八十多名小学毕业生,紫阳中学只收两个班,共一百二十人。生源肯定是有的!问题是,现在的家长大都持观望的态度,他们还不相信、不认可这个新生事物,我想,主要原因还是不相信我们的能力吧。四个人各抒己见,讨论热烈。最后杨劲说,我们一起努力,排除万难,做出个样子来吧!于是四个青年人举手击掌。

九月一日开学的第一天,学生按照通知要求在七点以前都已到校。

杨劲特别强调,升旗仪式必须当做一件大事来做。六十一名学生排成四排,正面向南。旗杆是像模像样的不锈钢管,固定在直径八十公分的用长着巴根草黄泥块垒起的台座上。傅燕提来了文化站的一台收录机,放在前排的长桌上。杨大根拉旗绳,杨劲挥手展旗,一切安排就绪。七点,傅燕按下了收录机的播放键,国歌雄壮有力的旋律一下子庄严肃穆了每一张面孔,国旗徐徐升起,杨劲立正旗下,行军礼,学生行少先队礼,傅燕、杜岚正面向东和杨劲一样行军礼。在这庄严神圣的时刻,杨劲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无形的巨大张力,电流一般澎湃全身。每次他高唱国歌,仰望国徽和徐徐升起的国旗时,他都会深深地震撼!——那是灵魂拔地而起的感觉,那是灵魂振翅即飞的感觉,就是这无法表述的升腾着的崇崇高高的感觉,让他热泪盈眶。

老杨站在学生的后面,没人注意他是什么时候站上来的。他举起的是拳头,很像入党宣誓,一身劲头,样子有点拧巴,活像一段夯过劲的钢錾。

后来傅燕问升旗时脑海里都想到了什么。杨劲笑笑,样子腼腆而拘谨,说:“我当时脑海里有无数英雄的画面,《英雄儿女》里的王成,‘我是王成,我是王成,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有雷锋指挥倒车,‘倒!倒!倒!’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飞马挥刀冲锋陷阵,他的人生箴言布满了整个画面。我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啊!”杜岚拢着短发,笑容羞涩,她说自己也有那种冲锋陷阵的感觉,好像自己就是英雄刘胡兰。傅燕冲着杨大根紧绷着的脸,笑着说:“怎么,你是不是还在冲锋陷阵呢?”于是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傅燕认真地说:“主要这面旗帜,是从你们自己亲手建立的学校,是从你们自己亲手竖立的旗杆上、亲手拉起绳子升起的,一句话,你们为自己的人生树立了一面旗帜,意义非凡,所以感觉也就非常!”

当时现场忙碌的有县电台,滁州报,安徽日报几家记者。这所私立初级中学,人民日报以《教育改革战线上的一朵奇葩》于一九八四年九月五日刊发。

开学这几天不时迎来一批批教育部门的领导上门考察,还有远近的记者。也有不少家长和学生来打听学校的情况,他们会溜到教室后面的窗口逗留。也有不三不四的青年人过来溜达,窃笑、逗乐,手臂上有虎头、鹰、龙等花花绿绿的刺青。遇到这种情况,老杨就站出来,站成拧巴的钢錾。

杨劲本来叫爷不要来了,只管忙好田里的活,把牛养好就行了。爷总是两手叉腰,看着教室的门窗,笑呵呵地说:“没事,过几天走上正轨我就不来了。”

到了九月十日,又添了二十一名学生。老杨出面又租下西边三间草房。

今天是周六,是一周面面谈的时间。杨大根讲了方远今天逃课的事:“刚上课不到十分钟,方远报告要出去方便,我问下课是干什么的,他不睬我,头一歪理直气壮大摇大摆地就出去了。我就等他,堵在门口不让他进来,他竟气哼哼地转脸回家了。”杜岚想了想说:“如果是女生报告要求方便倒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有不方便的时候。”杨劲说:“下课贪玩,上课了才感到尿急。”于是他讲了他小学三年级被老师困在课堂上尿裤子的事:那天一塘人都在扒藕,乱哄哄的,黑骚泥抹的人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他站在岸上,眼泪啪嗒的,就是找不见家人换裤子。笑过一阵之后,杨劲又安排下周去紫阳中学听课的事。杨大根家里有事就急匆匆先走了。杜岚跟杨劲边走边谈,说班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放屁还要举手的事。杨劲诧异:“为什么要举手?”

杜岚红了红脸,表情严肃,说: “那天我课讲完了,叫他们把内容回顾回顾,看有什么不懂的没有,有就及时提问。于是我就发现李文把手举过头顶,还鬼鬼祟祟地对周围的同学看了一圈。我说李文有什么问题站起来讲。他红着脸,说没问题,周围的同学都在笑。后来我才知道是周围的同学欺负他,说他放屁臭。他们督促他,放屁必须举手,要事先给大家一个思想准备,不举手不是恶语相向就是拳脚相加。”

“见鬼!”杨劲说,“这也真应了那句老话了,叫‘欺负人不透气’。”杨劲略一沉思,“那就把李文调前面来吧。”

正说着,阚斌同学一路飞跑冲了上来,神色紧张,摇摇晃晃,两手支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说有个流氓把赵丽梅拦在路边,动手动脚不让走。赵丽梅吓得直哭。

于是他们一起咚咚咚地向老街殷桥方向奔去。拐过闫家饭店,就看到那家伙的手在赵丽梅的胸前 乱抓胡挠。赵丽梅两手抱胸,弓腰垂头,几乎要跌倒的样子。杨劲瞅准了油条锅旁边的柴火,抄起了一根手脖粗的棍子拖在手里:“畜生!你个畜生!”叫骂着冲在前面。还没等那家伙反应过来,乓的一棍,搂头盖顶就夯了下去。嘎巴一声好似脑浆炸开,棍子断为两节。不料这是一根朽棍。那家伙先是怔了一下,摸了一下脑袋,激灵,抽退来个急转弯;瞪着一脸苍白气喘吁吁的杨劲,皮笑肉不笑地把脑门上的长发一甩,嗖一个封眼拳就打在了杨劲的脸上。杨劲跌后一步四仰八叉地摔了下去。那家伙逼前一步,正要举拳踹脚。“坏蛋——!”杜岚一声尖厉的叫骂,火冒三丈地冲了上来。后面是松松垮垮跑累了的阚斌同学。那家伙见事不妙,一扭头窜进了旁边的巷道。

杨劲当时头嗡的一下,脸上感觉木木的,好像挨打的不是自己的皮肉。没等杜岚去拉,他一手着地便站了起来,因为他的身后有一片水渍,他穿的又是硬底皮鞋,所以才滑倒的。他想去看蹲在墙角嘤嘤抽泣的赵丽梅,可觉得左边的眼睛绷得有点紧,老是有一个影子从下向上飞,且老是泛水,他用手把左眼捂起来。他感觉有点腥,吐一口,是血;再吐,再吐,渐渐地就淡了。

杜岚拉着赵丽梅一个劲地安慰她,叫她不哭:“臭流氓,一定抓住他,让他坐牢!”一句话还没重复,赵丽梅反而更觉得委屈了,整个人一抽一抽地起伏汹涌。杜岚被哭得六神无主。

杨劲扑扑屁股,转身进了身后那家半敞开的木门。他去打听刚才站在门外看他们打架的那位中年妇女,问她是否认识那个流氓。那妇人瘦刮脸,眼睛透亮,带着恨意:“那个狗吃不掉的!是东头开饭店王麻子的二儿子,一问都知道,是个二流子货,整天舞枪弄棒的,见打仗像过年!”她看着杨劲捂着的脸,“啧啧啧,是不是打眼睛上了,要是不行最好去治安队,不要去他家,没用,护短的主;要是过得去就装装孬算了,那家人不好缠!”女人歪头看看门外又问:“那丫头是你妹妹?”

“是我学生。”

“哦,怪不得呢?那最好去治安队!”她突然又补充说,“街上有两三个这样狗吃不掉的东西!我家女儿初三晚自习老早就得去接!”

杨劲的伤势让杜岚吓了一跳:“我的妈呀!”杨劲的眼肿合缝了,半边脸也都青得了。赵丽梅听杜老师这么一叫,哭声戛然而止,好像伤害了老师都是自己的错。她忍气吞声一抽一抽地,一只手只顾拧弄自己的麻花辫梢。

星期六本不该上学的,考虑到学生底子差,上晚自习目前条件还不成熟,所以就安排星期六上课;每天下午又多上一节课。杨劲看着已经不高的太阳,跟杜岚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要阚斌和赵丽梅先回去,殷桥还有好几里路要走呢。杨劲拍拍阚斌的肩,对他及时正确的反应表扬了一番;又承诺赵丽梅:“我一定抓住这个坏蛋!要他坐牢!”

杨劲和杜岚急匆匆赶往治安队。由于刚才一段长长急促地奔跑,衬衫和裤子都湿透了。杜岚不时地避着拉起贴在胸上的水红色的确良,脸热得像朵大红花。杨劲白色的衬衫已经花掉了,后背全是脏兮兮的泥渍,杜岚努力地掸了两下,越掸越脏。到了治安队,可巧傅燕也在,她是为一篇稿子来的。傅燕急忙上前,把杨劲捂着的左手拿下来,这一片青紫黑,差点没把她吓晕。“我的天呐!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傅燕惊异地看着杜岚这么惊叫了一声。了解了情况以后,傅燕一脸冷峻,对着大腹便便的吴队长说:“看来我这篇稿子还发不了了,这么大的治安隐患发生在杨校长身上,可是非同小可;他现在可是个名人,榜样性的人物!如果他这个样子,明天去县里或者省里开会,领导问下来,他总该要实事求是地说吧?吴队长,你说是吧?”吴队长的老脸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僵硬着脖子一迭声地说:“是是是,对这些流氓阿飞,一定严惩不贷!还教育、还群众一个干干净净的环境。”傅燕看着吴队长那份尴尬,不无揶揄地讪笑说:“这可是你讲的哦?据不少家长反映,放晚学有那么不三不四的人拦堵女同学呢?做家长的可是人心惶惶啊,现在可是大白天呢?”

吴队长铁青着脸,一边支支吾吾地应承,一边做笔录。做好笔录,吴队长又关照杨劲,星期一把受害者赵丽梅带来笔录。傅燕冷脸:“你们好像应该到殷桥赵丽梅家做笔录才对。事实清楚,立刻抓人!”吴队长又连声称是。他知道傅燕这黄毛丫头,惹不起,一是她最近几篇关于杨劲私立中学的报道很受重视,获得了省级新闻大奖;二是她的父亲工作能力强,提升空间很大,说不定明天就到县里去了哩。一个疏忽,搞不好就把自己的饭碗搞砸了。

看着吴队长和赵军出警王麻子家的背影,傅燕骂声:“个老滑头!”

有了傅燕,杜岚走了。新街口傅燕执意把杨劲拖进了卫生院。

星期一的早上,傅燕介绍的朱莉老师来了,因为傅燕,他们也算是一见如故。可让杨劲焦虑的是赵丽梅没有来上课。等到了中午也没有来。吃了中饭,杨劲急匆匆去找傅燕借自行车去赵丽梅家,傅燕声称自己没事,愿意一同前往。其实学校也有三两辆学生骑来的自行车,可念头一出就想到了傅燕。傅燕乐得像个燕子,白高跟凉鞋,肉色长筒袜,裙子篮灰、面上抽几枝细叶兰花,飘然过膝,圆领粉色碎花泡泡袖短衫,韭菜把长成了马尾辫,头戴大沿遮阳帽。傅燕要带杨劲,说过分用力影响眼睛恢复,杨劲不让,说这一路几乎全是慢坡,出粗力应该是劳动力的事。敷燕笑了,眼中的那块黑炭歘歘闪亮:“是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两个年轻人说说笑笑,上了碎石黄土路。不知什么时候傅燕的一只胳膊已经搂在了杨劲的腰上。一路上,慢也美好,快也美好。傅燕唱着电影《甜蜜的事业》主题歌,那甜美的歌声陶醉着年轻人漫无涯际的想象: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亲爱的人(那)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

坡越来越陡,要翻紫阳山了,杨劲吃住劲,弓起腰来向前冲。龙头打摆了,车子摇晃了,傳燕叫着笑着奓着膀子向下飞。杨劲怕傳燕摔倒,就不得不停下来推行。其实杨劲也是咬牙死撑的,每一次较劲,那块药棉下的眼睛就胀得要命,好像下一秒就会蹦出来,疼得浑身虚汗淋漓。

到了赵丽梅家,杨劲那补丁脸晒得红一片白一块越发鲜明。赵丽梅的母亲踉跄着,从锅屋的水缸里打来了半瓷盆水,放在了当门的饭桌上,恭恭敬敬让两位老师洗脸。然后垂着两手,一脸慌乱着过意不去的表情。好像又突然想起似的,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因为一个丫头,让老师这样操心、费神,还伤了眼睛,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呀!”一边说一边围着两个人打转,谦卑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一脸局促着干巴巴的笑。赵丽梅的母亲脸色晦暗,喘吁吁的像一个久病未愈的人,那虚弱的笑容像风化了的窗纸,轻轻一碰就会散落。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唉声叹气地说:“自己得了肺结核多年,无力下湖干活,家里家外多亏赵丽梅帮衬着她爷,十二三岁丫头当个大人用了。不给她念吧,又觉得心里亏欠,丫头自己也不舍。只怪自己拖累,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起。”说着,两颗肌瘦的泪水细细地爬过她荒凉的脸颊。

他们俩往回走,按赵丽梅母亲所指的方向,又向南到一块旱塘坝上。杨劲拢着两手,冲着一片碧绿的棉田喊赵丽梅。那茂盛的棉田里一前一后,冒出了一高一低半截身子。赵丽梅似乎在对爷说话,于是那一高一低的半截身子架着膀子从海一般碧绿的波涛里漂浮过来。

傅燕看着劈头劈脸汗水的赵丽梅,赶紧摘下自己的遮阳帽,给赵丽梅扇风,扇了两下又试图给她带上,难为得赵丽梅直躲闪。赵丽梅的父亲身材单挑,但很结实,像秋阳里一颗壮硕的红高粱。他说他们在追保桃肥。父亲一脸歉疚,说赵丽梅没有勇气去面对为自己受伤的杨校长。

杨劲强调:“我的伤很快就会好,眼睛躲在坑里,伤不到要害的,我只要你们不要让我白白负伤。”他的目光从赵丽梅的脸上移到父亲脸上,“你的女儿很聪明,虽然上课没有多长时间,但各科老师反映一致。”父亲内疚地说:“都是家庭拖累的,她妈住院一直拖到麦口,关键的时候又缺了二十多天,本来升初中是没有问题的,班上的老师都为她惋惜。”说着脸上浮出了一种奇奇怪怪的苦涩的笑,那种笑比肌瘦的泪水还要伤人——像自己笑着一刀一刀割自己的肉。杨劲把目光投向了龟裂的旱塘,投向了远方。他分明看清了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身上,被风吹干后的白花花云块一样的盐霜,在阳光下耀耀地刺人眼目。而要改变这个命运,就必须努力读书!再读书!“往后你的女儿不用交学费了,免了!”他一句一顿的声音沉重而颤栗,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傅燕的心海。傅燕感到吃惊。杨劲却始终没让她看见自己痛苦的面目。傅燕,一个书写人间万象的人,当然知道他的内心是怎样的一种翻腾。对着父女俩说不清是感激、惊讶、还是无助的脸,杨劲说:“走了,不要忘记明早上学!”傅燕对着父女俩摆摆手,一只手吊着帽带,傻傻地跟在杨劲的身后。

来到了路上,杨劲什么话也没说,沉着头,推起车子就走。空车在石头路上弹跳着,链条弹撞着盖瓦,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撞击声,把穿着高跟凉鞋的傅燕落在了后面。杨劲走了一段,回头看看,傅燕不走了,正弯腰摸弄着自己的痛脚。杨劲把车立住,一声不响地走回来,垂手对着傅燕,他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傅燕有些难为情,红着羞赧的脸说,“这死路真够呛!”杨劲像被“真够呛”的石块咯了一下,忙转过身,这就才把傅燕背了起来。

走着,走着,走着,傅燕像一条焐活了的僵蛇,用她的臂膀抱住了驮她的男人,越缠越紧。到了车前也没有放松的意思,杨劲用力轻轻地向一边甩,这一甩,就甩进了自己的怀里……杨劲感觉到了火热的唇。杨劲的疯狂是傅燕所没有料及的。身边的车子也被撞倒,翘起的轮子在吱吱空转。杨劲后来对傅燕承认,自己当时好像并不完全出于爱情,自己无法控制心里的压抑、沉重,只想发泄,只想砸烂些什么,毁灭些什么。

按傅燕的意思,两人来到一块花生地头的一棵柳树下,歇歇再走。一只受惊的知了,叽歪歪地逃向远处的一排杨树林去了。傅燕的目光从白光刺目的杨树林收回来。傅燕理理裙子坐在宽宽的帽檐上。杨劲就坐在青草地上。傅燕看着杨劲丢下的距离,又向他挪了挪。傅燕用陌生的眼光盯着杨劲:“你是不是心里有事?……我想星期六你那一棍子,如果不是朽木的话,结果会怎样,你考虑过吗?你现在是一校之长,是县里省里的名人,一张名片,你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着你的前程。我觉得你现在压力过大,需要调整自己的状态,你的路才刚刚开始哩。”

杨劲有些窘,红着脸,沙着嗓子:“我为我刚才的行为抱歉!”

“那一棍子是嫉恶如仇,当时并没有考虑这么多。今天上午我去了治安队,吴队长说王麻子家要求私了,赔三百块钱医药费,写一份悔改保证书。我没同意!要求私了,他凭什么?就凭我们是私立学校?在一些人的眼里,我们就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俗话说‘烂眼招灰’,不立规矩,不让学校变成一块净土,还谈什么发展教育?我们必须立规矩!吴队长还死皮赖脸追到门外,一再叫我考虑考虑,不要搞得几下都没面子。我说不用考虑,这不是面子的事!他好像还很不高兴。”杨劲义愤填膺,两眼瞪着傅燕:“你说是不是?他王麻子凭什么要求私了?有什么权力要求私了?”杨劲脸气得煞白。

“对,我赞成!他就是个老滑头!看把你气的。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钱的事情。八十二个学生每人收了十三块钱,千把块钱,除了书费、学杂费,仅剩一半,五百多块钱,建厕所、还有办公桌等等一些杂七杂八的开支勉强能够。房租还是我爷垫付的。厕所,你是知道的,砖头是王书记出面从窑厂拉的废砖,不然一个厕所就要花这么多钱。这一学期,老师一分钱没得拿。大家安贫乐道、愿意奉献,这没说的,可我的心里老是像欠债一样过意不去。”

“万事开头难。既然大家是志同道合,你也不必歉疚。”

杨劲若有所思,目光辽远,似自言自语:“路都是人走出来的。”

“是的,路烂人不烂!试想,你们将改变多少孩子、多少家庭的命运啊。可以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两个人的目光撞出一片火花,照亮很远。

“对了,明天去县里开会,是你去还是杨大根去?”

“当然我去!带着‘补丁’才好办事,才有说服力。王书记说过,除了钱以外,有事都可以找他。”

傅燕抿紧嘴唇、点点头,憋足一个鼓励的表情。

“今晚我请你看电影。”傅燕伸手推揉了一下杨劲太阳穴上一根翘头的胶布。

“什么电影?”杨劲把傅燕的手攥在掌心里。

“《甜蜜的事业》。”

“我好像高二,在校门口看过?”

“和谁看?”傅燕调皮的目光逼视杨劲。

“那好吧!不过,应该我请你才对。”说着杨劲从傅燕的肩上捏下一条细细的青虫。

“等你不愁钱了,再请我吧!”杨劲在傅燕微笑的目光里脸上晕红。

闹钟五点叫醒了杨劲。杨劲住校。他和傅燕的爱情就是在这样简陋的办公室里培育的,傅燕常来。他把四张办公桌拉到一起就是一张床,桌子下面点一盘蚊香,呼呼噜噜一夜就过来了。杨劲一边哼着:“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圆镜照了照,脸上的那块“补丁”昨晚看电影时不小心怎么就碰掉了。傅燕的笑里藏着神秘,挎着的包里就藏着墨镜。杨劲伸头看看水缸,拿起毛竹扁担,担起两只洋铁桶,到三百米外的食品站院子里,吱悠吱悠地担了两担水。洗漱完毕,他就开始晨跑,跑街上学生必经的每个路口。

杨劲下午从县里回来已经四点。吴队长一身制服,满头细汗,正站在旗杆东边一棵歪膀子的洋槐树下。他看着歪膀子上吊着的一段除过锈的钢轨,大概想象出了一串清脆嘹亮的铃声,也应该想到了他朝气蓬勃的学生时代,青春期的故事每个人都终身难忘。但最让他忐忑不安的,是上午十一点县里打来的一串发烫的电话铃声。“妈的,杨劲这小子给我药吃了。”

看见提着黑提包的杨劲在路边下了客车,吴队长便快步迎上来,言辞豪气,说:“杨校长回来啦!我等了你很久啦,我是来告诉你,你这块金子招牌,我们已设定为重点治安对象!重点!重点才出成绩嘛?哈哈、哈哈哈!”并一再强调王麻子家那个二痞子已送拘留所,严惩不贷。杨劲握手言谢,吴队长在杨劲的镜片上看到的尽是自己的作为。说话间,杨大根也站到了铃下,他再一次央请吴队长到办公室坐会,喝杯茶,凉快凉快再走。吴队长摆手谢过,声称还有要事处理。看着一溜烟跑远了的摩托车,杨大根转过头来说:“上午有两个痞子过来,流里流气,瞪眼吹胡子的,我担心他们想报复!刚才又来一次,见吴队长在,就溜了。我看,你今晚不要住这了,要么我来陪你!”

“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了的!”杨劲蹙起眉头,一手扶着树干。“这事跟吴队长说了吗?”

“没有。我觉得还是先跟你碰个头。”其实,当时杨劲看得出大根有事要说,但又深知他思虑周密、说话严谨,当着吴队长的面,他不说,他也就不好去问。

“下次不能这样了。我不在,担子你就得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想以后有了初二初三,你不挑怎么行?”

杨大根抬手搓了搓鼻子,笑容谦逊。

“这事杜老师、朱老师知道吗?”

“我跟他们说了,她俩也很担心!还有,班上崔进、刘月梅两位女生今天都没来。应该是赵丽梅的事,害怕了。”

“一定是的!放学后我们去一趟。一定要让他们相信,我们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说着,杨劲咳了咳干燥的嗓子,“今天放学,我们老师要跟学生一道走!我先喝口水,就去治安队。”杨劲边说边朝办公室走,“这几天一定要提高警惕,做到防患于未然!要让这些家伙认清形势,接受现实,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说着又和正在上数学课的朱莉老师点了点头。

一进门,水缸边一只受着惊吓扇着翅膀的黄麻鸡,让杨劲吃了一惊,他取下墨镜,用脚拨弄了一下:“哎!哪来的鸡?”杨大根一脸感动的表情,说是赵丽梅的父亲上午送过来的,是一只不生蛋的母鸡,拿来给你劳伤的。杨大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说:“不要不行的!”杨劲蹙起眉头,一脸肃然,说:“赵丽梅的家里不可能有不生蛋的母鸡?”说着他把手提包放在灶台上,然后用手小心地把鸡掐了起来,一枚红皮鸡蛋赫然入目,蛋晃了两下,两人的表情就僵在了鸡蛋上——僵在一个农村女人为了多争一厘、两厘,眼巴巴地盯着顾客的表情上。杨劲吐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这只鸡,要是不收怕就伤人了!”他把鸡给了杨大根。最后杨大根又把鸡留给了傅燕。

十年后,在西大沟秧田见到北师大毕业的赵丽梅时,杨劲还想起了那只黄麻鸡,那枚红皮鸡蛋。

晚饭后,老杨兴高采烈地掏出一叠新刮刮的十元票子,递给杨劲,说:“明天就是八月节了,杨老师、杜老师和朱老师一人五十,图个心劲!”杨劲沉默不语,他知道现在就是卖大米也只有三毛钱一斤,一百五十块,要机多少稻谷?种子,化肥,农药,公粮,提留……什么都拿粮食拚,明年春上不是又要断粮了吗?爷说:“没卖粮,是逮鱼卖的钱。”杨劲想,净侃空!现在的人到处用电瓶打鱼,大沟小河戳戳捣捣老少八代一网打尽,连个鱼种也难找到?这么多钱,要得多少鱼卖?

杨劲就偷偷扒问母亲,母亲放下手里刚拿起的簸箕,压低目光,瞥视了一下院门外的老杨,声音也压得低低的,说:“不知他和万婶在哪捡了一只死老母猪,瘦的尽是皮包骨头,在万婶家偷偷弄的,烫过了,走杀羊的老仝家买的羊油,放到锅里一烀,弄到街上充当羊肉卖了。都是跟那个死鬼侉子老仝学的!”杨劲看着石槽边伺弄黄沙牛吃草的爷,说:“就是当羊肉卖,怕也分不了这么多钱吧?”母子俩对视了一下,好像又重新认定了一下罪证。

“那就不知道了,问他他也不讲,许是又搞了什么?”母亲向外看了一眼,声音里平添了许多怨气,“那个狐狸精,有的是招数!”

杨劲为这事和爷大吵了一架,老杨拧着头,死活不认账,他说他只是给万婶帮忙,坑人的事与自己无关。钱是自己应得的劳工费。杨劲在气头上骂他们是一丘之貉。

老杨瞪起眼睛,不服。心话,万婶为了自己的女儿能够上学,可以说,也是豁出去的!老杨气愤,他恨儿子不懂事,说话像嗑瓜子一样轻巧。钱容易挣吗?死鬼侉子老仝,这么多年坏事做尽也没犯事,我这不是缺钱吗?不缺钱谁做这么缺德的事?想到这里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混蛋!缺钱,就该缺德吗?

老杨怯生生地把目光藏了起来,低头沉默了,可掩饰不住满脸的无奈和沧桑。那个灰黢黢的烟包吊在他手里的烟秆上,悠来悠去。

天黑了下来。杨劲在门楼下站着,爷又在老枣树下堆起一团明灭的黑影。

杨劲的手在裤兜里搓捏着那一叠新刮刮的票子,像搓捏自己的心一样难受。他不愿拿这个钱,拿了,对爷的警告就失去了说服力。可母亲又不让,母亲说:“拿着!拿着!”就硬是把钱塞给了他。

“给他们钱,肯定不得要,就买表吧。”杨劲这样想着,轻手轻脚地绕过明灭的黑影,来到了湖边。女山湖静得让人发虚,只有一轮明月在默默美化这空洞的湖面;对岸有稀稀落落的几点渔火,在隐约错落的人语声里晃动或明灭。傅燕已经调到县电台去了。她的小说《在路上》即将在安徽文学杂志上发表,她把上次去赵丽梅家的事写成了小说。她的父亲已调到浮山乡做了一把手,有其父必有其女啊。杨劲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言的苦涩,他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一步一步地拉大。

明天是中秋节了。她会来吗?

一九八四年闰十月的一场大雪是灾难性的,很多猪圈、羊棚、房屋,被厚厚的积雪压塌。那天是星期三,刚放晚学,那像稻草灰一样扑暄暄灰蒙蒙的天空,就飘起了棉花团一样大朵雪花,先是三朵五朵,接着就铺天盖地。

大雪隐隐约约、窸窸窣窣,在房顶、在门窗上的堆积声,一直到凌晨四五点钟才若有若无地停了下来。杨劲和爷几乎是同时起床。堵在门上的积雪过膝,老杨用铁锨把对着大门的碎砖路上的积雪铲到路的两边去堆积。而杨劲早跋涉在上学的路上了。他穿上了半高帮胶鞋,头缠一条黑色的线织围巾,耳朵抱得严严实实。身旁的灌木、大树披挂着厚厚的冰淞,在北风里咯咯吱吱提醒着他道路的方向;北风裹挟着雪粒一阵阵向他扑过来,他的脸左右躲避着寻找呼吸通畅的机会;那厚厚的积雪,一次次灌进他的胶鞋里。抛上抛下的跋涉,让他想起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怵啦啦的!”傅燕,想到临别时傅燕伸给他的手,想到那握紧的信任和鼓舞,想到“遇到困难,不要忘记我!”的呼声。第一次,她就让他刻骨铭心……他先去了乡政府大院广播室,叫醒值班的广播员,播今天放假一天的通知。

杨劲还没到学校,爷已经歪了歪了沉重地向回赶了。他戴的是满头套的黑色线帽,拉到底有椭圆形的洞露出一双眼睛,可他如常卷叠着戴至额际;眉毛胡子挂满雪花。爷说:“家败喽!当门一间后檐,第三根桁条断了,屋笆下垂,重量全压在了第二根桁条上了,得赶紧找一根棒把它撑住;如果第二根也断了,恐怕房子就趴掉喽!”杨劲知道爷干过茅匠,垒土墙、苫草房是一把好手。

“现在该怎么做?”杨劲焦急了,问出的话像个锥子。

“找几根杂木棒,再到老邱家借一架梯子,用架子车套黄沙牛拉过来;我们要把上面的瓦揭掉,用木头走里面撑起来,把断棒拿掉,再塞一根进去。走,回去吧,要抓紧!”

父子俩又艰难地急匆匆向回跋涉。爷穿的可是解放牌低帮的黄球鞋,已经湿透了,全是冻雪。杨劲看在眼里,爷说:“没事!”老杨把腰间的稻草绳一扯,扔掉了,外面冷里面却在流汗。他看着儿子焦急跋涉的背影,心里揪着,感觉疼。听说傅燕过过年辞职要去广州了。她是个有雄心的姑娘,怕儿子是驾驭不了喽。他知道儿子心里装着她;就像自己心里装着万婶一样,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想她就可以看到她。看着埋头只顾向前的儿子,他鼻子一酸,竟流下了泪来:苦学了这么多年,却没能考大学,要是考上大学,傅燕肯定不愿离开他,要是儿子跟她一起去闯,也不会孬给她。他佩服自己的儿子,做一个男人,决不能为一个女人做半吊子、干半路撂挑子的事情。办一所学校,是多大的功德啊!老杨昂起头,脚步咯吱咯吱地向前奔,去追赶儿子。

老杨请了两位一起共过事的茅匠,杨劲和杨大根跟着搭把手一起干,杜岚和朱莉忙着为他们烧了两瓶开水,余暇就把门前的积雪推到一个角落里,交给太阳去处理。

屋子里的人,锯子、斧头吱吱啦啦、乒乒乓乓一起挥舞。这活苦就苦在揭瓦上,厚厚的积雪背阴处硬硬地冻着,老杨就用铁锨一点一点向下铲,梯子上布满了冻雪,滑滑的,为了安全起见,老杨就匍匐在雪瓦上去作为。好不容易把关键的一片铲光了,那瓦一块一块又是冻在一起的,他又小心翼翼地用挑菜的小铲子一块一块地撬;小铲子不时地从房顶上滚落下来,他又抖抖嗦嗦地叫喊,提醒扶梯子的杨劲注意。他两手冻得像紫萝卜,湿漉漉冒着热气;脚僵得像块紫猪肝。干着干着,老杨竟无声地从房上摔了下来,幸亏杨劲手疾眼快,在落地的时候给抱住了。老杨的脚僵木得站也站不住了,杨劲就架着他到前面用柴火烤。

杨劲叫爷在下面扶梯子,自己上去,爷却瞪着眼打架似的说:“这活不是你干的!”爷又上去了。

午饭是在街上杜岚的姨娘家将就的,饭店不开张。

下午,回瓦快结束的时候,爷第四次从房上掉了下来,这回没有那么幸运,他一条腿摔在一个拳头大的树桩上,疼得他嗷嗷直叫,麻木和伤痛没有让他再站起来。杨劲要用架子车拖爷去医院,爷死活不肯:“庄稼人没那么娇气,死不了!”当爷第二次掉下来的时候,杨劲就趁其不备蹿上了梯子,可爷死活抱住他的腿,他叫爷松开,爷叫他下来,爷说自己是爬高上低的茅匠。

太阳一竹竿高的时候,抢险工作终于结束。杨大根叫杨劲带爷先走,自己和他们再拾掇拾掇。

爷和几根残木躺在架子车上,说是躺,好像没那么顺溜,爷的一只手习惯性地抄住裤裆疝气,凛冽的寒风里缩成一团,袖口、裤脚、膀肘、膝头,诸多潮湿的部分冻得硬邦邦的,让他冷得抱不住气;一团脏兮兮的垃圾一样在车上颤颤巍巍、摇摇晃晃。黄沙牛瑟嗦着,一呼一吸喷薄着白色的热气。杨劲架着车把的手指,冻得猫咬似的疼痛,他不时地换着手在嘴上哈气取暖。

跟着暮色涌上来的寒气,坚硬了厚厚的冻雪。车轮下、牛蹄下,还有杨劲那又硬又滑的胶鞋下,一步步尖锐的粉碎声淹没了无边的静寂。尖锐的粉碎声也撞击着杨劲无比感激的心扉:“这些灾难都是爷为自己扛了!”想到了今天的抢险,深情涌入他的双目,喉头发颤,他想回头看看爷。也许是无私奉献在同一件事上所作出的努力,获得了彼此崇敬和爱戴。爷梗着头,清水鼻子斜挂在鼻翼上,目光正颤栗着灼灼地看着他。前文说了,父子俩像一个葫芦开的瓢,那心也是紧紧合在一起的。父子俩四目相对,猝不及防,像撞上了雷霆一般,那轰然的撞击声让杨劲的目光飘落很远。几只鸦雀,驮着晚晴的最后一缕霞光向远而去;也驼远了他温暖的视野。他想傅燕了。想她热爱的歌了:

……

遍地的花儿竞相开放

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

迎着那长征路上战斗的风云

为祖国贡献出青春和力量

亲爱的人(那)携手前进、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十一

谁也想不到,如此深爱的父子,不久,竟发生了一场剧烈的冲突。

杨劲一手抓住自行车龙头,一手抓车的后座,奋力向前掼去,车子一路呼啸着向前冲,最后歪歪倒倒重重地撞在红石槽上,惊得黄沙牛左冲右突。母亲咬着下唇站在门楼下,心像那倒掉的车子一样横陈在石槽旁。老杨理直气壮,两手叉腰。

这事要怪还得怪万婶。

正月初六,万婶去农场九号桥五连出礼,晚上的酒席喝对了人,对上了心路,喝醉了。回来时刚出村子就不行了,她趴在一处豆秸垛上,心里翻腾五湖四海。旁边的路上,一个拉着架子车的人走得匆忙,后面两个悠哉悠哉的人斜抱着锹锨,嘴上叼着烟火。一个人说:“这枣红马通人性啊,唉,死得真是太可惜了!”另一个人说:“是啊,念它好的不是哪一个人……到底能让我们埋掉它,心里倒是踏实些。”然后又埋怨什么人,拴个缰绳也拴不紧;又说把几匹马一个月的黄豆料一顿吃了,喝了凉水,给胀死了,什么什么的,又一阵日妈捣奶奶的一路脏话。

一个醉得走不了路的女人,奇奇怪怪地一个激灵就醒了,好像她脑子里镶嵌的某个芯片,灵光一闪,就异常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重大发现的信号。她脑子里努力追寻着刚才两个人一路明灭拐过来的路径。毕竟是醉了,她举步摇晃,焦急、摔倒,她挣扎,挣扎着把手伸进嘴里,伸到喉门口去掏。一阵哇哇地呛咳。她爬起来用袖口左右抹了抹嘴巴,又把脸上的头发向后捋了捋,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摸索。向西拐过几棵粗壮的绵杨柳,到了最后一棵,她扶住树停下来,挖脑壳辨认了一会儿方向,然后沿着沟渠向北,再向北。聪明的女人终于找到了埋马的新土,她把土攥在手里,试捏了一把,没人看见她是怎么笑的。她醉眼迷离,又环顾了四周,跟着打了一个激灵,感觉牙根酸酸的,她解开裤子,撒了一泡憋了很久的尿。大有那什么为自己圈下领地的意味。想了想,她又笑了。

她简直笑了一路。但她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摸到家已快下半夜。万婶焦急地敲门,金根妈一开门她就一把把她拽到锅屋,金根妈猝不及防,吓得一路挣扎、叫喊。万婶嚼嚼骂骂自报家门,用手捂住金根妈的“破嘴”。金根妈忙打掉万婶的手:“金根不在家!去明光送傅燕去了!你看你,跟失火烧了屁股似的!半夜三更的,你这又演的是哪一出?酒气还这么大?”

金根不在家,万婶放心了。“酒气这么大……酒气这么大才能冒出一大堆金子来!”万婶骄傲的腔调顶天立地。她心话,那可不是一只死猪死狗,那可是一匹高大健壮的马呀。她把天上掉下的这块油汪汪的肉馅大饼,没头没脸地砸过去。金根妈却一口回绝:“不去!他爷的腿还没好痊呢。”

“你个傻B女人?套上黄沙牛去拉呀!”

“不行!你没看黄沙牛那肚子,快到月子啦!乌漆墨黑的,木桥窟窟窿窿,漏了蹄子摔一跤就家败了!”

老杨竖起耳朵说:“去!”金根妈说:“……那我也去!”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杨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危险就出在年久失修的木桥上,两个女人推着,一步一步爬坡还没多大问题,老杨全仗着平日里的印象,躲躲闪闪地拉。可一下坡,就留不住步了,越跑越快,老杨护着腿伤,车把骤然一晃!一只轮子卡在洞里,车把一甩,刺溜,老杨就掉进了河里。幸亏两个女人心里有他一条伤腿,旋即把死滑动的一面,否则会怎样啊?!

正月初六的冰水有多凉,究竟是怎么走回来的,住了几天医院,他杨劲哪里知道?

杨劲已经听不进爷的任何解释,一脸气愤:“无可救药!我告诉你,以后休想再沾我的学校?!”

车的龙头撞歪了,盖瓦撞瘪了,坐垫倒了方向,老杨心疼。可也疼不过儿子一句话的伤,那是一把刀硬生生扎在爷的心上啊!

老杨豁出去了,血脉偾张:“我丢人现眼了,是吧?谁有粉不想往脸上搽,还他妈往屁股上搽?可你爷就这么大本事,只配做下三滥的事!趁着黑夜去偷,昧着良心去偷!那马仁义,用马的人不忍心扒它的皮,吃它的肉,埋了。可你爷混蛋,良心让野狗吃掉了。”他一边骂一边就想到那晚慌乱的情境:他扒呀扒呀,拼命地扒呀,扒的一嘴一头都是土,等摸到马光滑的皮毛了,他叫一声天呀!他就抖了,抖的浑身都软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扒不了了……那时候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村子里的鸡喔喔喔已经叫二遍了。鸡叫三遍天就亮了。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妈的,真没出息!”他头一梗,脱口就骂出来了,很像他掉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憋出的一串气泡。但更像“嗤”的一声点燃了导火索,诸多委屈纷纷从心底炸开,七窍生烟,歇斯底里的怒吼也明显有了大幅度的颤栗。“你嫌我丢人现眼,我也知道缺德!可那埋掉的眼睁睁就是他妈一沓厚厚的钱呀!你不知道,我高兴疯了!我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唾沫都用干了,揣在怀里,我用手按住!我按住,周围尽是小偷,一大把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我,像旱了八百年的塘螺螺似的,就等水救命了。妈的,没一个好东西!……我长这么大还没数过这么多钱呢!我高兴得睡不着,睡不着就做梦,梦见你的学生一个个都考取了大学,还有他们的父母,一起来感激我,甚至给我磕头,我说这不是我的功劳,我没做什么,是我儿子、是他们年轻人的功劳。……我做的坏事多着呢!不光是拾死猪死狗充羊肉卖,我还下湖偷人家网箱里的鱼……”

“你胡扯什么?恨死人了!”金根妈咬牙切齿气呼呼冲上来拖他,阻止他,怕他再说下去父子俩就有一拼了。

而老杨膀子一甩,就像他甩出去的一张网,手又叉到了腰上:“老子今天就是要讲!反正也是一刀两断了!”

一个踉跄,没有摔倒的金根妈又扑上来撕打:“不要这张脸了,是不是?!”

“妈,由他讲!”杨劲硬把母亲拉到一边。

“由他能上天!”金根妈推着儿子,又向上冲。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平日里老杨是个顺毛驴子,只要你不戗着他,他跟你顺情顺意,高兴了,说不定连裤子也会脱给你。但今天不同,顺毛驴脱缰了,直尥蹶子,没人能拿得住他,天王老子也不让。几个和事佬碰了一鼻子灰,躲在人后聒聒噪噪。

这时候,万婶不知从哪儿慌慌张张跑了上来,嘟拉着脸,拨开人群,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把老杨拼命地拖进了院子。把门哐当关上,再门钌搭扣,插上了。然后万婶一手叉腰,甩过目光,怄了一眼石槽旁的自行车,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也冷冷甩下一句话:“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呀!”

老杨在摔东西,乒乒乓乓拼命地摔。金根妈咬紧牙关,没有动,搂紧的两手颤抖着,心疼的一片一片地碎——碎似那河面稀里哗啦的黑。

杨劲再三追问,母亲只得如情实说:“……是偷鱼了,偷鱼被人家捉到,被人打了,还要跪下来求人,只管狠狠地打,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不要伸张,怕影响了你!……我对你讲,你爷去泗县你姑妈家出礼去了,其实是被拘留了。是万婶偷偷找的傅燕,傅燕爸出面才放了出来。你爷骂万婶糊涂,不该去找傅燕,让他丢人丢大了,和她闹翻了。说句良心话,人家万婶可是一片好心!……你嫌钱不干净,可这钱,他也没吃进肚里,也没穿到身上……”

院子里,杨劲给爷跪下了,没有扑通的声响,是软塌塌地抽筋似的跪法,泪水奔流。杨劲记得初三那年为了交学费,爷把黑子(狗)卖了,买狗的人一进村,狗们就架起来狂咬,狗们能闻出刽子手的血腥。爷把绳子打上活扣,轻轻套上黑子脖子上的时候,黑子摇着尾巴,一点也不提防,还用舌头高兴地舔爷套绳子的手。爷说:“黑子是最听话的孩子!”爷的手在颤抖……好久好久了,爷还会看着吊死黑子的树丫愣神——瓜田里守夜,粮场上守夜,爷不在,黑子在哩。

爷为了这所学校掏心掏肺,没日没夜地忙,从牙缝里省一分一毫。父母都瘦了,黑了。爷不光是腿摔坏了还没有好,过度的劳累之后,他的疝气会更加沉重,胀痛;时不时还会发出一串嘟嘟嘟类似放屁的声音,要是围在饭桌上,我们还会张嘴笑呢。“嘟嘟嘟”那是爷身上独有的生物钟,别人的铃铛不响,他却警钟长鸣,它警告爷,让爷停下来歇息,但他就是停不下来;爷一脸扭曲的痛苦,会用一只手轻轻地托起,按捏……

他还知道了,校舍的房租不是三十五块钱一个月,而是五十五。不是按月付,而是按年付的。爷为什么侃空?为什么侃空?而钱都是爷自己掏的……

爷哪一样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个学校?要追究罪责,也该是自己头上的事。

十二

傅燕去广州已有半年了,书信越是缠绵悱恻,越叫人想得难过。傅燕叫杨劲放暑假一定要去广州看她。杨劲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去。傅燕把他们办学的事写进了小说《潮头劲歌》,即将在《花城》发表了。信上傅燕很兴奋地告诉他,“听人说会有好几百块钱稿费呢!真过瘾!钱一到手,我就把钱打过去。我虽然离开了,可我的心还长在学校里,在和你们一起战斗呢。不是向你邀功,我想来想去,这算是最好的曲线救国之路。在我们那穷乡僻壤,你到哪挖钱去?就我本身报社记者的工资,也会有余的……”杨劲越想越感动,他非常感激傅燕的一片赤诚;同时也为她勇往直前的精神而自豪,也为自己欣慰。欣慰自己能和如此一位优秀的姑娘相遇是多么庆幸。如果一个人能够和一个个优秀的人相遇,那他(她)的未来一定是可期的,每一步必将霞光万里,异彩纷呈。但杨劲的心里又是矛盾的,甚至是固执的,他就是过意不去,他想,如同两个人抬抬子,能把重心放在自己面前,放在自己肩上,才算合情合理。关键是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拖她的后腿。学校的一切井然有序,这跟傅燕积极参与和支持都是分不开的。“你鼓励我入党,盼望我高考,你把我放进你未来的愿景里了。谢谢了!”杨劲泪水汪汪。他默默地站在岸边,看着静静的小船,那一船安静不了的,是怀念。

中秋节,傅燕在他家吃的晚饭,傅燕带来了月饼和红酒,杨大根也在,他们两家住的不远。他们在湖边柳林掩映的河堤上漫步,在“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吟诵中,迎来了女山湖水天一色,明月初照。杨大根早早的就借故离开了。傅燕说:“我看到杨大根,就情不自禁会想朱莉。”“为什么?”杨劲没转过味来。“就觉得美好啊!”杨劲无奈地笑笑,摇摇头说:“我倒不希望他俩走到一起。”“为什么?”“他俩要是走到一起,就我们这条件,怕连稀饭也喝不上。”傅燕笑的有些淡漠,但马上不置可否地说:“三句话不离本行。我们今晚能不能不谈学校的事,给心灵放个假,好吗?”下河坡,上栈道,这段两三分钟的时间是沉默的,但沉默里的内容是津津有味的,因为,这个过程让俩人的手拉的愈发的紧。小船荡过湖边的荷叶,便有了朦胧的轻纱似的梦的感觉了;有了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情境。小船犁向平静的湖心。也许是辽阔明净的湖面打开了乘风破浪的想象,傅燕口口声声说不谈学校的事,此刻却又动情地背颂起安徒生《光荣的荊棘路》来。那就是说,她还有勃勃的野心。当她辞职去了南方,他此刻的猜想才水落石出。站台上,他目送着她,直到绿皮火车从他的眼底消失。杨劲没有读过这篇文章,但里面所展现的一个个伟大先驱者的故事基本上还是清楚的。他们聊的海阔天空,更有爱情陶醉其中。但更多的话题还是落在了学校和学生们身上。傅燕很想和他谈谈文学,但文学这一块,对于他杨劲,如同他家干旱的沙僵地里稀拉瘦弱的麦子,贪瘠的一眼就能看到底。当时他就感叹,蒙田说得好啊:“无论哪一门学问,唯有入其门禁的人才会洞察其中的难点和未知领域……要去尝试开门才知道我们面前的大门尚未开启。”那晚太过美好的梦境,就是多年后也令他沉浸其中。以至于,在这段记忆里,竟让他一度误认为那些美好的画面都是自己的幻象。

烈日炎炎。明光二建公司的工地上,杨劲撸起袖子,咬咬牙,做起了小工。这么苦的活,他还真没做过。安全帽扣紧的那张脸红扑扑的,汗水淋淋,衬衫也湿漉漉裹在身上。这样一天下来能挣两块五毛钱。杨劲清楚,为了学校,每个老师的身后都藏着几多辛酸感人的故事。去年秋天收花生,腾不出时间,杨大根都是连夜干的。杜岚是太平乡人,跑到紫阳来教书。朱莉母亲死的早,父亲带她姐弟三人过日子;也许跟她父亲本人就是民办教师有关吧,他不反对女儿的志向。这都是表层的,直观的,可每个人骨子里精神压力该有多大?谁也不是神仙,那是要吃饭要穿衣的?没有家庭的支持和包容,那都是无法坚持的。杨劲更清楚,面对新学期更多的学生,更多的老师,面对的困难也会更多、更大。准备教室,准备办公桌以及教具等等,看得见又搬得动的都不算困难。学校如何留住老师,如何提高老师的教学水平和教学效果,这才是核心问题。而这核心问题归根结底又是什么?他杨劲怎么能掉以轻心?他要用自己的辛苦钱,叫爷去学大棚蘑菇栽培,叫所有的老师家庭也这么发展,像一株幼苗,一个芽一个芽地生长,一样一样的发展,这个学校,必须要构建造血功能。

夜晚,杨劲沉浸在湖水里,两手血泡隐隐灼痛,弯下去的腰就懒得再挺起,挺起了又懒得再弯下去,每一个过程都让他感觉到极度的酸痛难忍。但他不能退却,必须坚持。县委书记的赞扬和嘱托,言犹在耳,“杨劲啊,我要代表全县的父老乡亲们感谢你呀。又一个好消息啊,我们又有三个乡镇申请创办私立初级中学了。真的似雨后春笋啊,这都是受你的感召和激励!现在全国上下尊师重教,教师也有了自己的节日了。这新中国第一个教师节,我要隆重地请你上台,为大家好好讲一讲你办学的想法和心得,为后来者推广推广你们的经验。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杨劲攥紧拳头,举起双臂,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默望着远处马灯辉映下巨刀劈浪似的渡船,杨劲兀地心头一震,他想象一船驶向彼岸的孩子们呼声如潮。肃然间,一股磅礴的力量,一股崇高的使命感,如日喷薄激荡着他的胸怀。他挥起双臂,划破一片星月,迎着坚硬的浪头向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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