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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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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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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

葵花东猫一头,西猫一头,确定周围没有一个人时,便抖抖嗦嗦嗤地划着了第一根火柴。火熄了,戳草上去了,只浅浅地冒一股白烟。她再次回过头,东猫一眼,西猫一眼,上下牙床开始打架,她觉得冷,像憋尿一样无法镇定。这种感觉,她还没有上打谷场之前,就已经在下面的路坡释放了一次。她蹲下去,像刺猬一样窝着一团,她好不容易才从火柴盒里,抠捏出一根,不,要两根,三根也行,于是她又抠,又抠,抠出来了,也不知是几根。这时她头皮突然猛地一炸,她感觉到裆部有一团软软硬硬的东西,“我的妈呀!”她腾地跳了起来,魂早飞到九霄云外。等她缓过神来,才发现,那是一只被她吓晕了的刺猬。于是,她定了定神,去划摸着她刚才扔掉的火柴,借着初八,瓜子片样月亮的微光,在场边一簇野蒿旁终于找到。折腾过后,她镇静多了。在一股呛人的浓烟之后,火终于点着了。

火在跳跃,花一样怒放。她的气愤和仇怨全燃进去了。她赶紧离开现场,向南翻越两块茂盛的麦田,选一道南北走向生满茅草的高埂趴上去,她要慢慢享受这胜利的战火燃起的冲天豪情。

多少人都发狠要烧他的草垛。她觉得这把火,应该是自己烧才有资格,才合情合理。这把火,不能轻描淡写,不能白白糟蹋了冲天万丈的烈火。一开始,那火还没有根,在春风里摇曳,曼妙多姿,多像她情窦初开的爱情,蒙着迷离的羞涩和幻想的娇媚,痴痴的,念念的……当火焰根深蒂固,那拔地而起的火柱,从西边看就是一堵火墙,直冲云霄,势不可挡,一会儿半边天都烧红了。那没有脱光的麦粒,噼噼啪啪炸裂着,跳出一颗颗小小火星。她想到自己爱情疯狂无救的火焰,想到火焰山,想到天火,想到什么火也没有用,没有烧着高前进,却把自己烧焦了。高前进就是一座冷酷的冰山,她葵花就是把他抱在怀里,也焐不热他的心。他说他闻到她这朵花香就过敏。她赌气喝了农药,他只帮着送到医院,转眼就走了。这是后来妈妈跟她讲的,让她死了这条心。现在的男人李玉平,是自己赌气草草嫁掉的,他没有什么优点,好的叫人讨厌。

不知什么时候,高前进那魁梧高大的身影,已站在西边的场上,两手叉腰,看上去他人也被红红地烧着了。面对熊熊的烈火,他脑子里也是一片翻腾的火海,从塘边、路口、院墙外、篱笆处,那些被火光映红了的村民们的笑脸和朗语,可知村民们讨厌他,不信任他,已经到了仇恨放火的地步。这一堂课让他既清醒又恼火。特别是他居高而视的目光,聚焦到葵花火光艳艳的脸上时,他真的气炸了。他家这一垛麦秸草,之所以比别人又高又长,是下边农场有亲戚,收割机吐草时,给了他两大车。别人都是抱着大镰刀,顶着烈日,背着水壶,一刀一刀砍下来的。所以,这大草垛就压在了村民们的心上。

话怎么这么讲呢?高前进,在两年前收提留,每人多收了五块五毛钱,却没有人发现,直到前段时间,有人从乡里有关方面才刚刚获悉这一作弊贪污行为。但是,高前进赌咒发誓,说他只是被人利用了,没有一分钱装进自己的腰包。闹到了乡里,乡领导也给予了澄清。当事人已经撤职查办。但是村民们哪里会轻易相信,再加上南山杂树砍伐,谁知道他高前进跟买树的是什么关系?买树的跟上面的哪位领导又是什么关系?晃晃的十五车树木竟卖那几张票子?高前进在虎头村已经失去了民心,暗中已经有人,隔三岔五地往乡里跑,要求重新选举生产队长。

选举生产队长,成了村民们迫切的愿望,但是选举的结果,奇怪的出人意料。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不觉得奇怪,这倒是奇怪了。好像串通好的——被选举的还是他高前进。就是亲临现场的副乡长,村支书,眼睛骨碌碌地,也还是莫名其妙,看不出鬼出在哪里。但鬼一定存在!选举前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一窝蜂地仇视痛恨,恨不得把高前进这个臭虫拧死,浇上煤油烧死。但是到了投票的关键时刻,大家都傻了。谁是自己心目中信得过的人?谁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昏暗的灯光下,大眼瞪着小眼;或明或暗的烟火,奇奇怪怪的咳嗽,加重了烟雾缭绕的紧张情绪。葵花背靠着后墙,两手托着下巴,好像是为了校准一个方向而做出的努力。有人歪过头问葵花,老爷子(葵花的父亲)怎么说?葵花皱皱眉头,极不耐烦地说,老爷子说,如果非要你选一只臭虫,是选一只肚里装了血的,还是选一只瘪鬼。老爷子的一句话,像他当年在战场上瞄准的那发子弹一样,是有绝对说服力的。

葵花气愤,心不甘情不愿,最后还是投了高前进这一票。短发一甩,她离开了会场,回家拿了一盒火柴,她要让高前进为这一票付出轰轰烈烈的代价。

轰轰烈烈的火焰,映红了葵花眼睛里频添的往事,如果说以前她对高前进还抱有什么幻想的话,此刻,已和麦草垛一样,全部化为灰烬。她充分享受完这个过程,一身轻松,走在回家的田埂上,还不时回头看一眼,那塌下来的余火红彤彤的。耳边还时不时地传来麦粒断断续续的炸爆声,那声音里充满了袅袅的芳香,她还想起那只又软又硬的刺猬,那烧烤的滋味,要香到哪里去啊!走到屋后,一抬头,她惊住了,高前进直挺挺就靠在她家的洋槐树上。

葵花停了三秒钟,高前进没有说话,冷冷的两道目光逼视着她。

高前进冷冷逼视的目光,对于现在病床上极其交困的葵花来说,想申请扶贫,无疑是她担心阻挠过不去的红灯。她更清楚,这还远非她担心的主要理由。

“葵花,吃饭啦!”

葵花正困在忐忑不安的往事里,给冒冒失失的李玉平这么一喊,她俨然听到了高前进的怒吼声。她左手奓煞着画出一道弧线,啪!一碗麻油香葱手擀面被打翻了。这可是李玉平刚刚穿过两条街,在一条幽深的S形的巷弄里买回来的。不管天气好坏,每天晚上李玉平总要辛苦这一趟,他喜欢看着葵花眯起眼睛闻面的样子。李玉平心里知道,她是在纠结高前进的事。而这恰恰伤害了她的健康,所以他声色俱厉。葵花重新睁开了眼睛,刚才那惶悚的目光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片郁郁的惆怅。她躺着的脸迟滞地转了转,怔怔的目光,可怜巴巴地落在李玉平干瘦而愤怒的脸上。她知道要不是在医院,要不是怕影响邻床住院的病人,那吼声非把窗玻璃震碎不可。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唯一让她震惊的本领,是在她欺负到实在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发出的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怒吼过后,他那软塌塌的四肢,耷拉着的脑袋,又会让她目光深处泛起母爱的细浪,有时她会轻轻地走上去,深情地摸摸他的头说:“你辛苦了!”;有时也会斜睨着眼睛,骂一句:“你个熊样,不得了了嘛,你?”她会怀着隐隐的内疚,悻悻地躲开一会儿。

其实,李玉平的吼声或咆哮的养成,是因为在他的气候里,葵花从来没有绽开过给高前进那般美丽深情的笑脸。这种微妙而又根深蒂固的情感,不要说葵花没有觉察,也许李玉平自己也说不清楚其中滋味的来由。

葵花的眉毛长长的,像滑行中的鸟翅,长长的眼睛多数都是斜睨的,一双扁扁的鼻孔,努力地直立着,把瘦瘦的鼻头顶得高高的,看上去既努力又固执,一口细细长长的牙齿,白白的,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野性。现在五十八岁了,这张脸早已沧桑。病魔不但摧垮了她的健康,也糟蹋了她的面容。右眼睁起来,总是大大的,看上去像一只假的玻璃球,上下牙床错位,让她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嗓子沙沙哑哑,吞咽药片也会困难。去年腊月二十三跟大女儿怄气得的脑溢血。大女儿是出门打工,跟四川人走了,听说是个遥远的山区。李玉平气得牙根痒痒,瞪着葵花说:“找也不用找了,权当没这个闺女!”“权当她死掉了!”葵花恨不得喝口凉水,把那个遥远的无法照面的大女儿,㖔进肚里去。这么多年没有来往,只在最近两年稍稍有了点松动,也只是在电话里说说话。一天晚上,熄了灯,葵花对着李玉平:

“我总觉得呀,大丫头有点不对劲哦?”

“哪不对劲?”

“你不觉得她的话太暖心了吗?有点儿不太正常哦?”

“你害怕了?”

“她是不是又想找我们借钱?我有点担心呢!”

“嗯,看来面子有点大呦。”

“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又不生意,不买卖,种这几亩地哪有什么钱?手里这几万块钱,全是你起早贪黑,拎灰桶、搬砖头,辛辛苦苦攒下的。我们还靠它养老呢!两万块,还没还?……真是?……过分!”

没过几天,也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三晚上,大女儿视频过来,真就张嘴要借五万块钱凑着买房,葵花一口回绝,不借:

“我养你这么大,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没良心的东西!还有脸伸手要钱?……”葵花越说火气越大,一团火直往脑门上冲,手机也摔了。她的悲剧就这样开始了。在南京动的手术,除了医保,花了十二万,浙江的小女儿,因为新冠疫情,没有来成,打了十万块钱过来。好在,脑子还算清醒,右半边身子偏瘫。康复治疗是在本地,南京费用过高。五月份就能拄拐,慢慢地一瘸一拐地挪步了。不幸的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让她紧张得肌张力陡然增高而失去了平衡,她的左手无妄地招摇了两下,就重重地摔倒了,这一摔就没有再起来。

李玉平戴着一顶单帽,已经分不清是什么颜色,身上的棉袄和帽子一色,也是极不讲究的,但是很贴身。李玉平瞪起眼睛,恶声恶语的样子,被子边上的面条被他一把抓起,狠狠地摔进了垃圾桶。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那些肮脏的字眼,她还是听得出的。真难为他了,这场病折磨得他够呛,本来就是个小门面人,现在瘦的就像干瘪的河蚌壳,黑眼圈越来越大,苍白的眼睛布满血丝,微微上翘的下巴,灰黄的胡茬像一片刺猬的皮。她简直不敢正视他伤痛的表情,她受不了,心疼。李玉平把碗的碎片,也弄得叮当胡乱地响。“我恨不得把你抓起来,摔进垃圾桶,永远不要管你!……不要看我?你这个人,就得骂!……你这多坏的情绪怎么行?我问你,再犯病我们怎么办啊?”李玉平说不下去了,声音湿重,像他身上的袄子,淋湿了,穿着也冷,脱掉也冷,只有自己把它焐干。

等李玉平忙完这一切,葵花流着泪,僵木着舌头生气地说,“你就是欺负我是一个病人!”

“是的,我就欺负你是一个病人,你不生病、不躺下,我敢吗?”

葵花傻傻地又笑了,李玉平也笑了。他们的笑带着意象,像白压压的霜花,纷纷落在了那个秋天一片明丽的阳光里。在南场上,两个人因为棉花柴的放置,意见不合,李玉平又“吼”了起来。也可能他心中不快,是借题发挥。葵花不服气,“看你吼!我要你求锤得锤”。葵花趁其不备,硬是把李玉平扳倒骑在胯下,用拳头狠狠地揍他。李玉平的脸已经被按在地上,嘴里还不住地重复一句话,话语的气息还扬起场面一片尘灰。“等我起来再讲!等我起来再讲!……有你好看的!”可李玉平在地上绞着腿,拼命地翻爬,像一支跳动的秒针,苦苦挣扎了一大圈,也没能从葵花的身下爬起来。

“站着我们讲不顺,今天我就叫你躺倒讲!”葵花骑着李玉平,两手揪着衣领,像驯一匹顽劣的马。

后来,葵花不知是因为打累了,还是因为心疼,抑或是因为李玉平嘴里那句念念不忘的前景展望,让她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学着李玉平:“等我起来再讲!等我起来再讲!”李玉平爬起来,吐口唾沫,又抹抹嘴,斜了葵花一眼,“鸭子都煮熟了,还不带嘴硬的吗?”

“你不要笑,你要想像从前一样欺负我,你就得站起来,站起来!知道吗?”

“唉,再也回不到从前喽……”葵花一句话没说完,嘴巴就痉挛起来,顫颤地咧开,感伤和痛苦又一次无边地淹没了她。她用左手的祆袖颤颤巍巍地揩着泪眼。

“能!怎么不能?你刚才一惊一乍的是不是又回到从前的破事里去了?过去了,就过去了,三十多年的破事,不累吗?医生说了,你的脑子需要静养!”

“你讲得倒好听?过去了,你过去了,人家能过去吗?

葵花又想起了,她躺在粮站上,阻止高前进要提留扒粮食的那一幕。

“他高前进当时敢告我放火,我就敢承认,我不会装孬种!可他却以此来报复我,他不从村子前面开始,也不从后面开始,偏偏从中间,从我家开始,你说,这不是明摆着冲我来的吗?他就是打击报复!”

“从哪开始,不都是要交,要给吗?皇粮国税,你抗得了吗?”

“那不一样,那天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把我抱住,我是绝不会让步的。我知道,那天他就是想跟我干一仗。”想到了绝不会让步,她本来就沙哑的声音变得越发干涩起来,她的心里又泛起了一股苦涩的波澜。

高前进那两道冷冷逼视的目光,让她凛冽了三十多个春秋。这会儿,又一次无情地射进她的脑海。她想到了她和高前进老婆吴小兰、在排灌站洗衣服的那一幕:那是午收前一个晴朗的早上。一对斑鸠在一溜杨树上起起落落秀着恩爱,甜蜜和喜悦在歌声里流淌,怡然滑向清清的水面,惹得两个年轻的洗衣女人回眸流盼;合着乒乒啪啪的捶衣声,萦回出一声声清亮亮的脆响。当吴小兰洗好衣服,把一大篮衣服挎起来,还没有站稳的一刹那,头突然嗡的一下,拿着棒槌的手,在空中摇晃了两下,便栽进了三米多的深渠。葵花离她只一步之距。等四溅的水浪,把她从某种潜意识里惊醒时,一切都来不及了。而当时她只要迅速地站起来,就可以一把抓住她。是什么拉长了这段犹豫的距离?她似乎很清楚!

她跑回来喊人时,高前进拿着锄头就在场上整理场面。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吴小兰掉进水里的那一瞬间,高前进那极不信任、甚至是怀疑的目光,冷冷地逼视着她。她不由得心惊胆战。那寒森森的目光,箭一般扎在她的心上。现在想起来还是一场噩梦。她没有一丝辩解的勇气,任何说辞都是苍白无力的。那一瞬间的犹豫,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推向了死亡,她除了内疚和忏悔,什么也没有了。

后来,她听人传言,高前进似乎真的怀疑是她把他的女人推掉水里的。没有办法,因为水渠边只有她们两个人在洗衣服,没有第三个人可以为她作证。“除非斑鸠能为我讲话。”

“你说过去,高前进他能过得去吗?我叫你去找他,申请扶贫,你为什么老装怂不去呢?你也知道,去也白去,是不是?人家现在是村支书了,想拿捏我们……”

“小鬼作孽小鬼受,哪要你得罪人家呢?好了!你不要想这么多没用的,嗓子都哑了,还拼命讲这么多话;我看,嘴也歪得很了,我估计血压又高起来了!”李玉平歪过头,下意识地看了看邻床他们的伙食。

“天不早了,我去到食堂给你随便下点面吧。买条青鱼?”

“青鱼?不要,真是的!市场上十块钱可以买四条,还是大的,他们就随便烧一下,十块钱一条,抢人哦?还有洋鸡蛋,市场上五毛,他们清水一煮,就是一块五毛,这是医院?真是!”

“废话,医院怎么啦?人家是干什么的?”李玉平压低声音,恶狠狠瞪着她。“祖宗,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李玉平拉了拉帽檐,戴上口罩,提起两个透明的塑料饭盒,和邻床点了点头,就匆匆地走了。

伺候邻床病人的,是个五十出头紧皮紧肉的快嘴女人,她看着李玉平的背影,便夸起他的好。“这白天黑夜的,可把你家人忙坏了,每两个小时要给你翻一遍身,你那个身板,他翻起来真是不容易啊。你看,他人都脱形喽!”另一个也说,“你贪到一个好人!”

“唉,这都是命!哪想到,我会得这个不死不活的病呢?……我看过了,人这辈子,不是讨债生,就是还债死。”当年李玉平苦苦追求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是一年里如青春般孕育爱情的季节,浓密茂盛的洋槐树下,葵花躺在凉席上,看着一团团的绿,想着槐花的紫,槐花的白,槐花的香,和那串串香里丝丝的甜;就这么甜进了梦里。而李玉平抱着一只刚满月的憨萌萌的小黑狗,常常来惊扰她的梦。那天,她照脸打了李玉平一巴掌,李玉平死不承认是他偷偷亲了她,他说是狗干的事,狗闻出了她梦里的甜味。这也是李玉平时常想起的,但是滋味各不相同。她那张梦中的笑脸,美得惊心动魄,让他心跳窒息,虽然他知道,那笑脸里的故事是属于高前进,而不属于他,但是没有办法,他喜欢,他怀念那张笑脸。他觉得一个人一个气候,在他的气候里,她葵花就从来没有绽放过那般美丽深情的笑脸。

李玉平一口一口地喂葵花面条,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葵花和李玉平同时在担心年底的新冠肺炎疫情,小女儿说如果疫情允许的话,今年来陪两位老人过年。葵花想到了小女儿,作为家里第二个出生的女孩,受到了他们太多的冷眼和咒骂,而今却偏偏指望上她了。“唉,这人世间的感情,是多么奇怪呀,你用心去爱的,不一定管用,你不爱的,她(他)却偏要爱你……”这个时候,李玉平一滴热泪落进面条饭盒一端的底上,啪嗒一声泪响,泪水的声音是人世间最震撼的声音吧。葵花堵在嘴里的面条,半天咽不下去,她怔怔地望着李玉平,心想,这么干瘪的眼睛还有泪吗?慢慢地,她的泪也从那一大一小极不对称的眼睛里,歪歪斜斜地流在脸上。她问:

“你想什么呢?”

“想到小丫头的事。”

“她不是刚走吗?”

“嗯,我只是想想!”

说着,李玉平背过脸去。

护士量了血压走了。李玉平为葵花等了尿,洗了身子,就把刚才放面碗的凳子,又搬到右边来,他要为葵花按摩右臂。电视在放《亮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看到老头子的平静,看到老头子满脸皱褶松动了起来,像浅浅的海浪一样,有了生气,有了一句两句嘀嘀咕咕的笑。

病房里的夜,无法宁静:咳嗽声,呻吟声,洗漱声,耳语声,轮椅的辘辘声……时断时续。李玉平把一盏灯保留在葵花的床位上。凄清晦暗的光里,歪歪倒倒的病人,已都趋于夜眠的状态。葵花看着李玉平慢慢把折叠的凳子,一片一片地展开,这便是床了;他和衣躺上去,盖上被子,他每晚如此。盖着的被子已经脏了,在灯光下泛起了隐隐的亮光;那昼夜不下身的衣服,也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有换了。她的心里茫然空旷出一阵悲凉,泪水又歪歪斜斜地流在了脸上。她很抱歉,“连累了老头子,也连累了孩子,老头子拎灰桶挣来的辛苦钱,已经用完了。我这个样子,哪天是个头啊?”她的目光随窗外萧瑟漠远的冬夜去的很远,细雨如愁,或明或暗。她仿佛又听到那斑鸠咕咕咕的鸣唱。

她看了看邻床,又想起快嘴女人的话。她说自己的伤残能评个三级。要是有本事的话,也能评个二级。二级有补贴,三级什么都没有,评不评,也没什么意思。说他们村有个男的,也是这个病,他拄个拐,闹到县民政局,躺倒不走,结果还成了贫困户了。你说,现鼻现眼的,有些人比他惨多了,结果还不是什么没有?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呀!像我们这些人,你拖我去,我还嫌丢人呢!葵花越想越烦。

天亮了,一如既往,三张病床都在忙碌:针灸,吊水,理疗,手法,薰蒸,出出进进,一直要忙到中午。阴阴沉沉的雨天,大约有一个月了,今天好像有停的意思。到了半晌,太阳突然探出头来,暖暖地照在葵花的床上,醒目而又清新。葵花默默地看着那阳光照亮的、吊挂着的水滴,像看着自己心里藏着的一滴一滴滴着的泪一样难过。李玉平弯腰在床头柜上分理着刚刚拿回来的药片。

高前进推门进来,喊了两声老李老李,李玉平都没有反应过来。当高前进把口罩拉到下巴时,李玉平才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葵花正在恍惚,看清楚是高前进时,正在吊水的左手,一下子弹向了空中,㤞异里充满了恐惧。李玉平返身跳起来赶紧去逮葵花的左手,嘴里一个劲地重复:“是高书记!是高书记!”他好像在极力说服她,这已经不是梦了。葵花的那只右眼,因为激动,更暴突更可怕了,她直直地盯着高前进,错位的牙床痉挛着,一张脸表现的极恐怖。

“高书记!真感谢您,还牵挂着我们!”李玉平一脸的受宠若惊,赶紧接过高前进手里的一箱酸奶,一箱纯奶。

“应该的,早该来了,忙啊!葵花,我是来看你的!放松!放松!”高前进有些不解地看着葵花,两手做着放松的手势。

“高书记!真感谢您,还牵挂我们!您……您真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呀!”李玉平搓着手,一脸的褶子都在努力地笑。

“嗯,一个人要是只看着自己的恩怨得失,是走不远的,因为他只看这么远。我可没有那么傻哦。”高前进对着葵花那一双极不对称的眼睛说。

“就是,就是,真感谢您!”

“不要感谢,乡里乡亲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我已经给你们申请了贫困户,下午扶贫办会来人核实情况,很快会落实的。”

李玉平惊讶地动情地盯着高前进那一张一合给自己带来福音的宽阔的嘴巴,脸上的皱纹像花一样,轻颤着。他又激动地去看葵花那依旧诧异的目光,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葵花的眼睛温和了,泪水汩汩地流出来,歪斜的嘴巴张开了,越张越大,沙沙哑哑,哈哈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李玉平向高前进做着回避的手势,高前进慌慌张张地朝外走,还不时地回头看着葵花那夸张的表情。

“你这是干什么?要是再犯病,真的就回不来啦!”李玉平的吼声已经成了刹车皮。他狠狠地瞪了葵花一眼,就赶紧跑了出去。

李玉平向高前进解释,这场病把她折磨坏了,亲朋邻里都不敢到面前来,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接受不了这种打击。她从前可是宁断不弯的硬骨头。高前进若有所思,默默点着头。

“高书记,实在感谢!您真的救了我们啊!”李玉平的一双手无处安放,一个劲地搓着,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不要谢我,这是我的职责,扶贫路上,不能让一个人掉队啊!” 高前进笑呵呵地,拍了拍李玉平的肩膀。

高前进走了,李玉平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拐过尽头的过道。

李玉平用袖口揩揩眼睛,又回望了一眼过道尽头,这才进了病房。

“高书记呢?”葵花惊疑地问。

“走了!”李玉平揉着眼睛,又眨了眨,竭力要使自己恢复常态。

“怎么走了?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呢?!”葵花自言自语。她看着那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一道道灿烂温暖的光柱,有点细腻的东西缤纷斑斓。这熠熠照亮的,俨然是她生命中似曾相识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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