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集西部盆地是土地肥沃的粮产区,过去,世居在这片沃土上人,以农耕为主,世代聪慧勤劳的庄稼人深谙农事之道。同时也衍生了不少节俗文化,例如开耕节、土地诞、“禁春”节、新禾节、丰收节等。坐落在冷坑镇东南部的于屋村,世居村民为于姓,他们也与上坊片区大多数寨村一样有过“禁春”节的习俗。
已逾不惑之年岁的阿江,脑海中总会闪现儿时过“禁春”节的情景。
暮春三月的成贤村总是裹在青雾里。檐角的雨珠尚未凝成串,大娘们便披着雨衣往菜园去了。她们熟知哪垄荞头叶最肥嫩,哪畦青葱最挺拔——这是为着明日“禁春”节备料呢。有一年农历三月初二日早晨,阿江蹲在灶屋门槛上,看母亲将带露的韭叶浸在青花瓷盆里,水珠滚过他手背的沟壑,倒比檐头的雨更清亮些。
案板上的刀声渐密时,天光才真正醒转。青葱切作翡翠末,荞头叶碎成碧玉屑,掺在黄澄澄的蛋液里搅动,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拌进了粗陶碗。油锅初沸的刹那最是动人,金黄的蛋液在铁锅里舒展成圆月,油星子噼啪炸开细碎的星子。阿江的母亲总说“春要煎得厚”,这“春”是蛋的土话,却叫人想起春泥里拱动的生机。
蒸笼吐白雾的辰光,糯米香早漫过天井。阿江的父亲在堂前擦拭祖宗牌位,檀木纹路里沁着几代人的指痕。供桌上的春煎码得齐整,边缘微焦处泛着琥珀光,倒比祠堂檐角的铜铃更亮堂。阿江总疑心这香气能攀着雨丝飘到远山,惊动那些沉睡的祖宗们。
三月初三日,三更梆子响过,村里便活泛起来。青石巷里此起彼伏的锅铲声,像是某种秘而不宣的春祭。谁家灶火旺了,隔壁必会隔着土墙递过一捆柴;哪户蛋液稀了,对门自会从墙头抛来两枚新下的蛋。这般热络却不逾矩的往来,恰应了“禁春”的玄机——明日太阳一出,这村就成了封在琥珀里的活物。
天蒙蒙亮时,刚上小学的阿江扒着门缝往外瞧。青石板路泛着冷光,连平日里聒噪的麻雀都噤了声。母亲蒸的春煎卧在竹匾里,白汽洇湿了窗棂纸上的福字。父亲不许他们几兄妹碰门闩,说这日子的门轴里卡着春神的裙裾,开合间会惊散正在结茧的蚕事。阿江几兄妹便守着八仙桌,看晨光将春煎的影子拉长又揉短。
午后的寂静最是浓稠。母亲纳鞋底的麻线穿过光影,父亲摩挲着旱烟杆却不点火,连檐角风铃都屏住了呼吸。阿江想起昨日墙头抛蛋的嬉闹,此刻倒像前世的光景。这禁忌织就的茧房,原是为了让春意能在人心里静静发酵。
暮色浸透窗纸时,村东头忽然响起唢呐。原来谁家新妇破了禁忌去溪边洗衣,族老们正抬着春神轿子往她家去禳解。轿帘上绣的百子图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糯米酒的醇香混着艾草烟,把整个村子熏成了暖黄色。阿江缩在母亲怀里,看她把凉透的春煎重新蒸热,忽然懂得这禁忌不是锁链,倒像给春天系了个活结。
而今离乡三十多载,每到三月阿江便梦见那口铁锅。超市里的荞头叶总带着塑料膜的冷气,平底锅煎出的蛋饼太规整。只是每逢雨夜,阿江的鼻尖仍会泛起青葱混着茶油的香,耳畔依稀听见墙头抛蛋的轻响——那大约是春神在异乡人梦里,轻轻抖落了裙裾上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