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乾元二年深秋,杜甫背着半卷诗稿,牵着瘦驴踏入秦州地界。北风卷着砂砾扑在脸上,他裹紧补丁摞补丁的青衫,望着光秃秃的陇山,想起昨夜在驿站墙壁上看到的诗句:"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
"爹,这石头缝里真能种粟米?" 八岁的宗武扯着他的衣角,小脸上满是疑惑。杜甫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指缝间漏下的黄土混着冰碴:"能的,只要人勤快。"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驼铃声,一队西域商队正艰难跋涉。
暮色四合时,他们在东柯谷找到一处废弃的窑洞。断壁上残留着前朝戍卒刻的《出塞曲》,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斑驳。杜妻杨氏用枯草引燃篝火,火光映亮洞顶悬着的冰棱,像极了长安酒肆里的琉璃灯。
"官人,喝口热汤。" 杨氏递来陶碗,里面漂浮着几粒粟米。杜甫正要接,忽闻洞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个戴毡帽的汉子闯入,腰间短刀寒光闪烁。"听说长安来的官人有钱?" 为首者将刀架在宗武颈上。
千钧一发之际,窑洞外传来苍老的喝骂:"李三娃,你爹当年在潼关为朝廷卖命时,怎教你的?" 拄着枣木拐杖的老者踉跄而入,浑浊的眼睛里迸出精光。那汉子悻然收刀,临走时甩下几个干馍:"算你走运,老族长。"
月上中天时,杜甫在篝火旁铺开麻纸。老者坐在对面抽着旱烟,讲述着陇右战事:"去年吐蕃占了河湟,秦州城墙上的箭孔比蜂窝还密......" 窗外的霜月照在诗稿上,他写下《月夜忆舍弟》的最后两句:"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黎明时分,老者送来半袋青稞面。看着杜甫新写的诗句,他用烟杆敲了敲洞壁:"官人这字,可比那戍卒刻的刀痕还深呐。" 杜甫望着东方渐亮的天际,想起长安城里的月色,或许此刻也照着无数流离失所的人。陇山的风裹挟着砂砾,拍打着赤谷草堂的破门。杜甫攥紧药锄,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竹席上,妻子杨氏正用草根混着麦麸煮粥,三岁的宗文蜷缩在破棉絮里,苍白的小脸被炉火映得忽明忽暗。
"明日去南郭寺采些黄精吧。" 杨氏将一碗稀汤推到丈夫面前,"听说寺里的老住持常接济流民。"
杜甫摇头:"前日遇见猎户老张,说西谷的羌活长得正好。" 他抚摸着案头缺角的砚台,忽然想起去年此时还在长安为官,如今却要靠采药为生。
天未破晓,杜甫背着竹篓出了门。山雾弥漫,脚下的碎石路湿滑难行。行至半山腰,忽然听见呼救声。循声望去,见一老妇人摔倒在陡坡下,腿上鲜血直流。
"老人家,莫怕!" 杜甫扔下竹篓,攀着藤蔓爬下去。他撕下半幅衣襟为老妇人包扎,却发现她怀中紧抱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几卷残破的《诗经》。
"这是我家祖传的书......" 老妇人气息微弱,"战乱时被抢去,我追了三天三夜才夺回......"
杜甫眼眶发热,想起自己在长安丢失的万卷藏书。他背起老妇人,踉跄着往山下走。晨光中,远处的麦积山石窟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回到草堂,杨氏惊得打翻了药罐。杜甫却顾不上换湿衣服,铺开宣纸,蘸着自制的墨汁写道:"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笔锋游走间,秦州的险峻与百姓的苦难,都化作纸上的墨痕。
黄昏时分,老张扛着半扇羊肉叩门:"杜先生,山那头的羌人部落送来的。他们说读了您写的《月夜忆舍弟》,非要谢您。"杜甫推辞不过,收下羊肉。杨氏含着泪将肉切成薄片,与草药同煮。宗文捧着陶碗,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夜更深了,杜甫独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远处传来胡笳声,凄婉如诉。他摸出怀中的《诗经》残卷,借着凉月读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将书页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历史的回声。
"该走了。" 杨氏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听说同谷有栗子可采。"
杜甫点头,目光投向苍茫的夜色。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但只要心中有诗,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白露这日,杜甫独坐在南郭寺的老槐树下。暮色漫过飞檐时,戍鼓声忽然在城头炸响,惊起数只寒鸦。他望着天际那抹残阳,想起长安沦陷时,弟弟宗武背着老母亲踉跄出城的身影。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树皮,他轻声念道。月光忽然破云而出,将秦州城染成银霜。寺前的北流泉泛着粼粼波光,恍若长安曲江池的水纹。三个月前,他带着妻儿翻越陇山时,何曾想过会在此地写下生平最苦涩的思念?
第二日清晨,杜甫沿着西汉水西行。铁堂峡的岩壁泛着青黑色,像凝固的铁水。山风卷着砂砾扑来,妻子杨氏抱着幼女躲在牛车后,单薄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小心冰面!" 他突然勒紧缰绳,老马前蹄已踏上薄冰,冰裂声如碎玉迸溅。这让他想起昨夜赞公捎来的信,那位被贬的高僧在西枝村凿窑而居,邀他卜邻而居。
盐官镇的青烟在正午时分漫过河谷。杜甫驻足看盐工汲水,木桶撞击井壁的 "榾榾" 声里,他看见官家收盐时飞扬的尘土。"自公斗三百,转致斛六千。" 他攥紧腰间的钱袋,里面只剩几枚铜钱。杨氏抱着女儿从人群中挤来,递上半块硬饼:"前面就是法镜寺了。"
暮色中的法镜寺石窟如巨兽匍匐。杜甫踩着青苔攀上崖壁,北魏石像的轮廓在暮色里模糊不清。"身危适他州,勉强终劳苦。" 指尖抚过石像残缺的面容,他忽然听见谷底传来伐木声 —— 是同谷方向的樵夫在准备过冬。
十月的某个清晨,杜甫在西枝村的土窑前与赞公道别。高僧递来一袋粟米,指着仇池山的方向:"山巅有良田百亩,若得茅屋三间..." 他望着山顶的白雾,忽然想起成都友人的信。或许那里,才是真正的栖身之所?
启程那日,细雨绵绵。杜甫回望秦州城,南郭寺的飞檐隐在云雾中。车轮碾过赤谷的碎石,他摸出怀中的诗稿,《发秦州》的墨迹未干。前路漫漫,而秦州的月光,将永远照亮他笔下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