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天河自西向东一路浩浩荡荡,途经青阳南沼时很艰难地拐个“Z”字大弯,很神奇地留下了一条支流。这是一条无名的支流河,也不知多长时间形成的,它环绕着整个青阳圩西,就这样一直静静地流淌在我家屋后。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条无名河似乎挂一个很显赫的外号“公社鱼塘”,因为河的前头就是当时我们那里的最大官府——古圩公社,河尾是公社鱼场与中学,但我们住在两岸的人们都不这样认可,毕竟它是属于我们大家的河,还是习惯性且亲切地叫“屋后的河”。当时圩心还没有公路,后门口的圩埂路才是主道,再加上河的两岸有几个令人羡慕的单位,如小学、孵坊、商店、豆腐坊与稻米加工厂等,也着实让这条孤单的河流带来些许热闹与繁华。
这条河并不很长,但却宽,最宽的河段能与主流白石天河媲美。河面上不曾有桥,也无渡口,几乎看不见任何船只划过,偶尔一只幺盆游动,那是公社捕鱼用的。河面风平浪静,能够倒映岸边摇曳的柳条,也能挽留天空飘荡的云朵;河水清澈见底,在午后暖暖的阳光洒落下,时不时有一群鱼儿自由自在地游过,溅起一圈圈涟漪,引来几只水鸟划破时光,也激起一个美丽的传说。
关于无名河的传说,也许记得的人不多了。我们小时候是在邻里孟老爹那里讨来的,孟老爹年龄长故事多,烟瘾也特别大。每次公社礼堂开完大会,我们几个小孩都到那里拣香烟头,那时香烟没有现在的过滤嘴,官老爷们有的抽一半就扔掉了,我们把拣来的烟头集中一起交给孟老爹讨故事去。孟老爹像接受战利品一样,脸上总露出得意的微笑,用手熟练揉碎所有烟头外包纸,把烟叶堆起来重新用纸卷紧,多时能卷三支烟,然后把自制的香烟插入小竹筒,我们几个小孩赶忙拿起火柴点上,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我们想要的故事便开始了。
相传很久以前,屋后这条无名河与白石天河、小南河三河相通,甚至把整个青阳村隔成一个孤岛,那时青阳叫“柳旺圩”,就是柳树众多人烟稀少,北沼那里是河流交汇处,有一个称“无梁柱”的渡口,是当时方圆百里最大的渡口,波涛汹涌、逐浪涛天,每年河水涨潮的季节都溺水很多大人小孩,人们都相传河里有水妖,就连渡口摆渡的人都寥寥无几。有一年夏季黄昏时分,一个外地的老和尚急着要过河,河面水雾缭绕,河水翻腾,始终没有人敢摆渡,老僧不停作揖哀求,最后一位孕妇挺着个大肚子愿意送老僧过河,小木船行至河中央,老僧才从孕妇口中得知肚中孩子是遗腹子,丈夫是摆渡时溺水而亡。老僧脸色阴沉双手合一承诺,愿意保佑她腹中孩子日后平安,孕妇说不行,必须保佑河两岸所有孩子平平安安,老僧深深地叹了口气,立马在船头开始作法,并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瓶子,向水中倒出一条类似小白龙的灵物,波涛慢慢退去,烟雾也渐渐消失……
后来有人说这老和尚是九华山的老法师,深受孕妇的感化而作的法术。这也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的美丽传说,但在我的记忆中还真没听说过这无名河有溺水恶性事件。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现在这条无名河已渐失平仄,到中学那里就截流了,河的尾端是公社鱼场,河道被分隔成几块养殖鱼苗的水塘;再往南去不远的河道中央有一条长长的沙滩,上面长满野芦苇,初中时与两位同学偷偷游过一次,捡了半书包野鸭蛋,中间有个水坑,捞不少小鱼小虾螃蟹之类。无梁柱渡口早已不复存在,但那里似乎还能寻见往日河道宽广场景与河滩斑驳遗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似乎都有一股“野性”,那个年代人口密集生活艰辛,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是放养的。夏天的无名河就像一个游乐场,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孩子们相继结伴纵情野游,从水跳板和老柳树干上一跃而下,水面掀起层层浪花,有狗爬式、踩水、蛙泳、扎猛子等,反正是戏水无章程,怎么带劲怎么游。水玩累了,把自己赤裸裸身上涂满河泥,只露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着,躺在河心沙滩上和老鳖一样嗮阳光,听树上知鸟叫夏,看天空云卷云舒。那时捉鱼抓虾、钓老鳖勾黄鳝、摸螺丝踩河蚌是河边孩子们一项常有的技能。粉蒸螺丝肉与青椒爆炒河蚌,是我们小时老家特有的美味佳肴。每当夕阳余晖洒满河面,晚风轻拂,大地暑气渐渐退去时,我们便开始扳罾笼虾,罾网是用旧蚊帐棉纱和竹片自制而成,中间拌些香料沉一小石块放入水中,小歇片刻,用竹杆将罾笼挑出水面时,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大青虾顿时跃于眼前,当然也有麻古楞、小叁条、刀鳅和汪丫鱼,白花花的鲜鱼变成庄户人家锅里香喷喷的美味。
总感觉小时候屋后河里的鱼虾,有一种天然的鲜美,这种味道一直左右我的记忆。当时屋后这条河虽属于公社鱼塘,但两岸不安分的小孩顺手牵羊抓走的鱼也不少。记得夏天的一个上午,我在河滩老柳树洞寻找野生蘑菇,突然发现河中央“扑腾”一响,仔细一看是一条大胖头鱼翻肚子,我一人不敢下深水,于是连忙喊来二哥,我俩一起潜水浮过去,胖头鱼劲太大抓几次都溜跑了,最后二哥机智地脱下大围巾才兜住这条鱼抱回家,估摸着也有七八斤吧。当时家里生活拮据,兄弟姐妹多,母亲又患胆结石病,这鱼来之正巧,我们都暗自高兴,关上门小心翼翼地把鱼放进大水盆里清洗干净,可不巧的是被公社看鱼塘的老师傅知道了并敲门寻鱼,我们一急之下连鱼带盆推入床底,当时心里挺担心这得而复失的美味。只见老师傅踱着步子进屋转了一圈,说村口某某孤寡老人举报的,捡的鱼要上交。我们都异口同声说没有呀,但我却明明瞅见那还露在外面的鱼尾巴,想再推一把来不及了,顿时情不自禁地握紧小小拳头。师傅来到锅灶前揭开锅盖看了看,最后来到床边轻轻一脚连鱼带盆踢入床肚里面,头也不回就走了。记得当时气氛很尴尬也很静,仿佛时间都凝固在一刹那。一场有惊无险之后我们又忙活开了,中午母亲让我们送一碗鱼肉给村口那位孤寡老奶奶,我与二哥不肯,后来让姐姐给端去了。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但每每想起,总感觉师傅那轻轻一脚,令我至今都逃离不了故乡的情结。
无名河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环绕故乡圩后,默默滋润着两岸人们。“撤社改乡”那个年份,村里还没有压水井,家家户户厨房都放置一个大水缸,隔三差五拿扁担水桶到屋后河边挑水,虽然大门口下面也有水塘,但水质比不了屋后流动河水的纯净,门前水塘的水是浇菜园地与灌溉庄稼,而屋后河水才是大家唯一生活饮用水,两岸人们很自觉地像爱护自家水缸一样保护着水源。我家屋后河边有一棵很大的柳树,枝叶繁茂,粗壮的树根露在水面,垫上一个长长的石板块,恰到好处地成了一个天然的“水跳”。每天天刚蒙蒙亮,挑水洗菜浣衣的大人小孩络绎不绝,噼噼叭叭的棒槌声声与欢欢喜喜的村姑笑语此起彼伏,汇成一支美妙的水乡晨曲。
水跳板与长长的石阶错落有致地铺落在河的两岸,成为当年一道亮丽的风景。挑水是那个年代住在河埂上男孩的一项技能,女孩是洗衣做饭的巧手。记得我刚入初中时二哥就进城工作,我开始接过扁担水桶沿着石阶爬了近两年。记得当时是光滑的篾片扁担,两头有两个小铁勾挂,两只深褐色的木水桶晃晃悠悠,在阳光下发亮。挑水一般间隔两三天一次,起先半桶半桶水挑,一般要爬石阶来回四趟才能把厨房的水缸和吊罐灌满,后来力道渐渐平稳,肩膀也慢慢磨光滑了,满桶水两趟就挑满了。挑水时间一般为早上或傍晚,早上上学匆忙,我选择下午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涮缸挑水,大水缸灌满水后研磨些明矾,经过一夜沉静,第二天早上缸里的水纯净甘甜。当然挑水最怕冬天上冻路滑和下雨天气,一不小心桶翻人仰,当时很羡慕别人家的铁水桶,妈妈说木水桶坏了就买,后来村里渐渐就有了压水井,这个愿望就一直没能实现。挑水是一种历练,不仅需要力气,更需要耐力与技巧,个中酸甜苦辣,唯留屋后无名河知晓。
“公社鱼塘”的称呼是在“并乡建镇”后名不副实。随着压水井的升级,小型家用水泵已逐步代替手压抽水。这条无名河也渐渐地被人们疏远在屋后,仍然自顾自地日日夜夜流淌着,偶尔也能听见潺潺的水流,就像村里一个留守老人,寂寞而孤独地低吟一个美丽的传说。记得我离开家乡时,门前圩心已经有了环圩土公路了。乡下的岁月宁静,一旦路向外打通,生活的节奏加快,忙碌的日子就停不下来了。
时光荏苒,如今故乡早已接通了自来水,小楼林立,道路宽广,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桶挑水、压水井和自来水的转化成为一个时代的缩影,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发展的里程碑,而无名河却被人们渐渐淡忘在圩后,听说后来河面长满了碧绿的荷叶,美丽的荷花芬芳了寂寞的河水,再后来天公不作美,一场大水带走了荷香。今年甲辰冬月,有幸我又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当我再次面对屋后那条河时,放眼满目凄凉,如同严冬的寒流,透骨而入。曾今清澈的河水被披上了污浊的外衣,河道被填埋,两岸杂草丛生,河水不再熠熠生辉。
无名河,生命的源泉,当年源源不断的流水,取之不尽的鱼虾,护佑着一代又一代两岸的人们。
无名河,我们仅是你头顶盘旋的小鸟,在那个贫困的年代,滋润了我们快乐的童年,丰满了我们少年稚嫩的翅膀。
无名河,曾今美丽的河流,你何时才能洗净这身汚垢!你何时才能重焕光彩!
故乡的风儿轻轻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