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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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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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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南不回南

林一突然侧过头,笑呵呵地说,他发现南齐县也是有CBD的。

——此刻我俩正走在沿江步道上,日落前最潮湿的江水气味漫过来,迎面几个光着膀子跑步的老大爷带着类似发酵失败的汗味经过我们身边,我默默闭气,想起前司楼下从来不会出现这种有碍观瞻的画面。

“你在听吗?”他佯装不满轻敲我的头,我疑惑:“哪来的CBD?”

他得意道:“那个大腊鸭旁边不就是么?”

二环路口的转盘上有个巨大的天鹅雕塑,但人们一直觉得它更像腊鸭,硬是起了个腊鸭转盘的名字。

察觉到我依旧不解,他又补充道:“中行、工行、合作社、建行的网点都在一块儿,四大行已经占了仨,还有本土的两个村镇银行网点,全县所有的经济投资活动几乎都发生在这儿,说是CBD不为过吧?”

我锤他:“你们上海人就是不一样,阴阳怪气都比别人更有水平。”

他连忙格挡:“哎别呀,我认真的。这几天看下来,其实不止那儿,其他的分区也很合理。”

他说的合理,也不过是小学中学都挤在一块儿、学校旁边开满了奶茶店和书屋、教育局县政府之类的行政单位也堆在一起罢了。我不作反应,他却没心没肺地搭上我肩膀。

“程思文,南齐虽然小,可这几天看下来,真没你说的那么糟,你也没必要因为家乡自卑。”

“谁说我自卑了。”我确实自卑。

“我爱我的家乡!”我并不爱这个地方。

我喊完了,仰着头不看他。

“好,不自卑就行,”他侧身看我,眼神里是担心,“回来半个月,好点了吗?”

“……不知道。”我诚实地摇头。

“心情有变好吗?”

“不知道。”

“能睡着吗?”

“不着。”

“想我了吗?”

“不……想想想。”其实并不能说很想,至少不想在这儿见面。为此,他兴冲冲打电话告诉我已经买好了上海到这儿的票时,我们还大吵了一架。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吵到最后,他放软了语气,有些受伤。

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怎么才能让他理解呢?正是因为爱他,才不愿意让他看到南齐县的一切。

那个他初见时在陆家嘴某个全透明玻璃落地窗会议室里,穿着休闲款西服、化着一丝不苟的妆,手捧咖啡杯直击项目痛点的女白领,出自这样一个县城。这怎么想都会让人不可避免地用目光剥掉她的伪饰,重新审视和评价她本人吧。

“回来这半个月都做什么啦?”他笑着放过我的失误。

原本我并不打算千里迢迢回老家养病,但他突然被安排出差,于是和爸妈集体无视我对回乡的抗拒,一个在这头把我架上飞机,两个在那头把我从高铁站拉出来,开车直达家门口。

“什么都没做。”我嘟囔着,注意力却变得飘忽。

林一在我眼前伸手乱挥,“回家吃饭吗?”

“外面吃吧。”田螺煲夜宵,早想好了。

说是夜宵,下午五点已经开张。中学时放学经过店外就能闻到螺蛳汤的味道了,等到上晚自习再度经过,门口塑料桌椅上已经坐上不少人。

我和林一穿过他们,进店里挑了个位置面对面坐下,他抽出几张纸巾去擦椅子和茶几面上的水渍。“真是够呛,”他苦笑着看着我,偏过头喊,“老板,麻烦来份儿菜单——”又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吃这个。

“小时候有次考了年级第一,爸妈奖励来这儿吃了一顿,那天特别开心,直到——”突然瞥见玻璃隔断内后厨里搅拌汤锅的老板,探头出来看我们,一脸茫然。

我中断回忆,用本地白话翻译了一遍,老板这下终于听懂了,笑呵呵走来递上菜单,嘴却动了好几下也没出声,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本店招牌,螺诗鸭脚包,配介个冰发,好七的。”原来是在纠结说白话还是普通话。

这回轮到林一茫然,我抢先开口翻译:“他们招牌,螺蛳鸭脚煲,配这个冰花,很好吃。”然后小声告诉老板说白话就行。

老板尴尬地笑着点头,突然问道,“对象外地人?外地哪里的?”

“上海。”我并不打算过多介绍。

“嚯,捞仔啊,你爸妈同意?上海远哦,你嫁过去难回来。”

“捞仔”是老一辈对不识白话的外地人的蔑称,虽然到了今天已经褪去贬义色彩,但我依然不喜欢这个词。曾经身在上海工作生活的我,也一样是上海人语境里的“捞仔”。

我还是尽可能礼貌地回答,老板却越问越多。

“在说啥?”林一终于忍不住插进来,两个人嘀咕他听不懂的方言,尤其老板边说着,眼神还往他身上瞟,他大概很不安。

“问你是不是我对象。想好吃什么了吗?”这下真有点饿了。

“都没吃过欸,要不你来点?”

“行,那我点我爱吃的哈,你不许嫌弃。”

“这哪敢啊,不嫌弃不嫌弃。”他连忙摇头。

大概是我俩语速比先前慢,加上多说了几句,老板习惯了发音,约莫是听懂了,在一旁笑,接过菜单后钻回了后厨。

“老板还蛮热情,”林一偷瞄我反应,“不过这纸巾为啥这么潮……”

我这才发觉他擦桌椅时并不知道内情,有些好笑:“你看看旁边的墙。”

“嚯!”他像是吓了一跳,又忙装镇定,“这是什么啊?”

座位旁边的墙面镶了瓷砖,此刻像是小型瀑布一般,咕嘟咕嘟往下淌水。比视线齐平更高些的地方,甚至爬上了深绿色的霉斑。

“嗯……是这家老板特别喜欢往墙上泼水。”我憋笑。

“骗人。”

“我不是跟你说过回南天吗?”我正色道。

“嗯,就是每年三月到五月,你们家这边的气候现象,墙上会……渗……水……”他话说到一半,终于将只存在我口中的都市传说和眼前景象对应上,恍然。

“所以这儿的桌椅和纸巾……?”

我点头。

“那为啥你家没渗水?”

“我妈每天早上起来都拿干布擦一遍,而且关窗关门。”

这两年疫情留下的习惯,林一和我在上海一向不常开窗,他一直以为我家也是同样的原因。

“难怪我老闻到有点馊味儿。”他挤出笑,怕我听了生气。

“后悔跟过来啦?要不我给你买个机票,明天就回上海?”我问。

“那哪能!”他有些激动,不自觉地放大了少许音量。

“吁——”我还没反应,隔了数米刚刚进店的客人却哄笑起来,看上去20岁出头的几个男生,黑色背心,牛仔裤上挂了好几层的金属链子,头发抓得跟鸣人似的。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吗?”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很显然是对林一说的。

又一阵起哄声。

林一皱眉:“要不我们换一家?”

我原先是想换的,但他一开口,我又别扭地不愿意了。

“单已经下了——”混混们已经在前面的位置坐下,摊开腿,粗俗地叫嚷着,盖过了我们的声音。

我们默契地闭了嘴,他看我,我偏过头墙上的水珠。

这顿饭我吃得很不开心,林一恐怕也差不多。他跟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看他,也不想说话。频闪的路灯下,两个一前一后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又再次顺时针拉长,如此循环往复,到家了。

第一天时他很惊诧,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极富有的家庭,譬如老上海弄堂里的人家,才会也才能住上这种独栋的楼房,甚至羡慕不已,巴巴地说,他小时候只能住学校旁边的小区。

直到他跟着我逛了两天,才发现原来这里几乎所有人都住独栋。上世纪人少,地不值钱,每家每户都有点祖产,拆了在原有地皮上筑三四层,就这么住到了现在。也不是没来过开发商,但需求少,卖得不好,后面也就不来了,烂尾的烂尾,转让的转让。

家居设计是没有的,多数家庭对于“房子”的观念,也就仅限于把墙刷白,地面铺一层瓷砖,地面和墙的交接处再镶一条黑边,摆上床或沙发,就算新居落成。

只不过我的房间讲究些,除了床,还多了个一人高书柜和一张书桌。

我坐在书桌前,林一站在书柜前,我们俩各自盯着眼前发呆。

“咦,真的有水……”身边突然传来一句。他侧过头朝向我,指着书柜分隔板上渗出的细小水珠,“可是这又不靠窗……”

“坏了!”我冲过去。果然,细密的水珠从柜子紧贴墙面的那块底板流下,已经有几滴缓缓地融进文字的海洋里。

心脏狂跳,我使劲把书一本本抽出来,一本本地扔到身后的地上,一个个格子掏过去。

“怎么了——”

“把书全部拿出来放地上!”手上攥着好几本书,书顶和书页上已经长出肉眼可见的霉点,镶在发黄的纸上,又酸又呛的腐烂味道直冲天灵盖。从书柜格子空出来的缝隙往里看,底板早已进化出一个小型真菌群落。

“操,我就说隔壁脑子有病吧!住了几十年突然他妈的要加高房子到这层,灌好水泥柱天天往上面浇水。回南天浇水,脑子有病吗!好端端的现在全渗过来了!他这破房子还没我这一柜子书值钱!”

“程思文……”

“别光顾着说话,快帮忙!所以我才讨厌这个地方嘛!热得要死,每年还要来这么两三个月,衣服,地面,墙壁,什么都干不了!

“没事的——”他艰难地想插进话头。

“啊——!真受不了!这些人没文化,又白痴,又没见识,小地方就是——哈……”我突然笑出声来,“林一,我现在在你眼里,也是这样吧?……”

“没有啊……”由怒转笑的骤变让他无法反应。

“林一,我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样子了,你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我掏出书柜最后一本书,怔怔地坐在地上。入夜的瓷砖地面很凉,林一站着不说话,寒气从屁股直冲进我心里。

“所以才不想让你来的……”刚刚那些话似乎已经把我今天的体力都耗光了,我发现开口说话变得吃力而疲惫。

“为什么?”他反问。

“你要是看过了我长大的环境,就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就不会再喜欢我了。”我盯着地上白色的瓷砖,这个角度正好把天花板上的光反射到我眼里,刺得眼睛疼,但我不敢挪动视线。

“但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呀,你一直都没变过。”他在我跟前蹲下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怎么好端端的问这个……三年前春天那次会议,你是甲方。”

“不,更早,”他笑,“是四年前。”

“那天我约的项目经理联系不上,进不去你们公司,是你路过看见,替我申请了访客许可。哦,手上还端着一杯关东煮,我猜你那天大概忙得没来得及吃午饭。”

“是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我沮丧地仍盯着瓷砖。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呀,”他轻笑,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眼睛,“南齐也好你也好,我一开始就说了呀。阿橙,我该早点问的,你为什么会生这场病?”

“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系统那些流水看得我头疼。每一条都几千万上亿的。”

“担心弄错了导致客户资损?”

“不是。我在想,南齐的所谓CBD,一天下来的总流水,有我一天给客户挣的零头吗?南齐托举着我走到上海的意义,只是为了帮他们的资产多涨几个零吗?离开这里八年,以为已经做完了人生的选择题,现在才发现选项没变,题目变了。”

“想回来工作?”

“不知道,好像也不太想。湿气重得关节疼,也没什么好吃的,今晚吃得倒胃口,想念伊利亚了。”

“嗯,他们家的罗宋汤你一向很喜欢,心情不好就要去吃一顿。”

“真糟糕,离开家太久,口味全变了。”我试着挤出笑,但从他的反应来看,似乎只是将脸上的肌肉挤成了难看的一团。

“十点,”他突然低头看了下手机的时间,“要不出去走走?你刚刚没吃饱吧。”没等我点头,他拉着我站起来。

“这堆书——”我快走到房门才想起,忙喊他。

“它们待在地上比待在书柜里安全,走吧。”

这次走到了县城二环的边界,正好是林一下午煞有介事夸赞的行政区。

“上周联系了个单位想办金融知识讲座,策划方案都谈好了,最后他们领导硬是把这事儿否了。没过两天,对门邻居家的婆婆就被骗了两万块,在家门口哭得可惨,关着窗也能听见。” 我自顾自地说,也没管他有没有在听。

“隔壁老头的儿子,今年三十了,娶了个十六岁的老婆,老两口神气得不行。”

“十六岁?”

“唉,这地方很常见——这儿暑假特别热闹。”我侧头看才发现走到了教育局门口,于是指着紧闭的大门扭头向林一,仍是自顾自说。

“为啥?”

“来办助学贷款啊,我当年就是靠这个上完的大学。”

“唔,每年贷八千,交完学费剩下的还能当生活费。时间久了,我有时候都恍惚,怎么八千块也要贷。”

没等林一回答,我又继续找话题——我怕听到他的回答,也怕听到他的沉默:“哦对,我初恋就在这儿上班。”

“初恋?”林一表情很是警觉——这倒让我开心了些,“你怎么知道?”

“高中同桌说的,我没他微信。上个月刚结婚,家里介绍的,初中老师,温柔贤惠,他超爱,发了好多条朋友圈。”我翻出一张截图,把手机递给林一。

——“人生平平淡淡才是真!小城市里容得下我的灵魂和肉身,上岸结婚!三年抱俩,耶[表情]。”

底下还有共同好友的评论:“啥时候和思文分的?”

他回复:“人家是金丝雀,要攀高枝儿,哪里看得上咱。你看她都多少年没回南齐了,早钓到大城市的有钱人啦。”

林一把手机递回来,想牵住我的手,我却再也站不稳,蹲下来双手环抱胸前。

眼前的世界被突如其来的眼泪刷洗,糊成一团乱七八糟的色块。

“林一,”我哭喊着,“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林一却问:“你想往哪儿走呢?”

“什么?”

他也随着我蹲下,掏出口袋里的纸巾替我擦眼泪:“前面是个岔路口,你想往哪边走呢?”

我睁开眼睛,色块重新构建成真实的世界,还真是个岔路口。

左边通向昏暗的老街,静谧无人,路灯早已失修,闪烁蜡黄的光;右边是新修的商业大道,隔着半条马路也能看见硕大的霓虹招牌,红色和黄色的LED灯交替,也按某种频率,规律地跳动着。

他又补了一句:“我是哪边都无所谓,等你想好了,我们再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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