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斑驳的旧式汽车骨架上从三面台后方升起时,我还在咂摸前面那段VCR硕大的字幕。随后举起手机,坐在熟悉的城市里陌生的人群中,录下这首我最喜欢的歌。
后面无数个掉落缝隙的时刻,我都会庆幸此刻的选择。
那是我今年考研初试前的最后一次看他的演唱会,在南京,本科时待了四年的城市,离现在的我很远。但我没犹豫太久,在确认过机票价格临期的最低金额后,立马做出了决定。
本科毕业后,我就没有再追星了。995的工作,想要良性发展的男友,仅这两条就能让成年人放弃追星、电子游戏这种极度消耗时间的活动。
而他是我在辞职和分手后喜欢上的歌手。
一起来的33调侃道,果然“蜜月期”执行力强,在南京四年,唯一一次出远门还是大三那年为了找实习,这次竟然硬生生从广西高铁转机回来。
我说那是。
分手前,在上海读研的前任毕业,一直盘算着去见他,最终都因为要高铁转地铁转飞机再转城际列车而退缩,并且深信如果真出发了,搞不好会舟车劳碌死在半路。这次甚至还通宵了呢,照样精神百倍,就是举三脚架久了手酸。
33语气温柔了不少,不一样啦,那时候病重精神不好,广西到上海堪比星际旅行。现在能回南京,说明你已经病愈啦。
“是呀,”我笑,“哎,是《life》!”举起荧光棒尖叫,舞台中央的他已唱起了第四首歌。
在后来写的观演日记里,我说,“这首歌明明很躁很热烈,但我听到副歌‘if you can’t find your life,please come see me live’的时候还是鼻酸了,或许是因为I can’t find my life now but I still try to find it。”
但不止如此。Find one’s life?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能做到still try已经是努力后的结果。
两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坐在公司会议室里,对着上司一脸忧愁。
“我想辞职。”我说。
他一直知道我有病,复诊病假的内部流程都是他批的。但他还是不能同意我辞职。
“你辞职以后,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啊……可能休息几个月吧,之后再想想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再不济回老家写网络小说吧,哈哈。”
他却笑不出来:“其实你坚持要辞我也只能批,劳动法摆这儿呢。但我不确定几个月后你是不是真能找到方向,万一彻底颓废下去、一蹶不振呢?我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放你走。”
“Y老师……”我毫无征兆地抽泣。
“我家是偏远县城,大多数人生活不好,但我们交易系统里每一条数据都是八、九位数的金额。朋友圈一半是青色的稻子,另一半是草地野餐。我不知道我属于哪边。”
“我坐在这里,40层的总部大厦里,但我究竟身在何处呢?”
我看向台上还在唱“if you can’t find your life”的歌手,两年过去了,我似乎揭开了答案的一角,但疑问又更多了。
回家乡并不代表着能重新回归这里的世界,我常常不安。
理了接近板寸的发型,每次出门都要接受打量。
在超市买菜,收银员对前面顾客说方言,到我却不知为何总切换成蹩脚的普通话。
长辈喜热闹,踏进家门常迎面撞上面生的亲戚,被问东问西,总有人抢先回答。“她呀,工作不顺利,干脆回来考研,第一年没考上,要再考一次呢。”
板着脸端起水杯躲进房间,又恍惚听见补充,“女孩儿心思重,别管她,哎,你家女儿最近听说考进哪个单位啦?”
我疑心自己是商店里的残次品,平时仍在货架充场面,一旦顾客拿起端详,就立刻被店主夺过藏好。只是家人坚持说,他们都很理解且支持我。
店主自是惜物的,即使是次品,也是花钱进的货。我大概需要多一些眼力见,比起货物多了双脚,就该自己藏好。
藏好以后呢?
我躲在生活豁开的裂缝里沉迷起了短视频,就这么刷到了他,在他开口那一刻沉沦,并深信那是一个新世界的入口。
很多时候,新世界如同化境,是要自行参悟后才被接纳的,而不是靠自己强硬地挤入。33当时对我说,你要等。
但我没能等下去,一腔热血地冲自以为的新世界投诚。想象着社交网络的另一端——所有为他而来的人,组建的无数圈子,相信那片庞大的海洋可以接纳躲在现实世界一隅的我。
只是,网络背后或许只是对自己真实存在的销蚀,笃信不存在的乌托邦,犹如真心向往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批量生产的精神与人格,以及随之批量湮灭的自我。当然还有借着美丽表象藏匿的、比现实更为隐蔽的不公、冲突、私心与人情芥蒂。
我在最终倾塌的新世界里,在横七竖八悬浮的墙体、瓦砾与泥尘中,再次撤退,连带着承载许多真实劳动与情感的虚拟称谓也被侵吞,退回到缝隙里。
该死,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多缝隙,造物主也是草台班子吗。
我坐在午夜的房间里,听手机里他唱着,“长大像碎一地的玻璃,我和你光着脚前行”,退网的余怒和悲戚还未消。
“人这种生物真是丑陋。”我扯着嘴角对33调侃。
“她们究竟爱的是他本身,还是虚构的名利和优越呢?”
33意外地没有安慰我,而是尖酸反问:难道你的动机就完全纯净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吧。33对准确窥探我的内心有些得意,又继续道,那些说自己什么都不求的人,实际索求的东西更隐蔽,也更大——
我掐断对话,熄掉手机屏幕,重新躺在缝隙里。不,不是的,我只是想有人和我说说话,告诉我应该往何处去,告诉我,我的人生道标究竟是什么。
第一年自然落榜了,或者其实是主动放弃。
屏幕上的他渐变成舞台上的他,仍是这首歌,已经唱至末尾。
“没关系/我相信/你相信/一定有/开花的星星,藏在人群中,等在渡口,要和你相遇……”舞台布景是独坐星球的小王子,只是他还有他的玫瑰,而我有的只是一条贫瘠的缝隙。但明明在缝隙中,连家人和朋友都觉得遥远,却偏偏觉得,眼前舞台上的人离我很近。
我想起来第一次收到他回复的时刻。
那是凌晨四点写的留言,刚喜欢他不久,不知道他会看评论,只当树洞倾诉自己十年来作家梦碰壁、走了岔路的无奈现实,又补了句故作豁达的结语。
通宵失眠,出门走了一圈回家摸出手机,通知栏上赫然写着,“xxx回复了你”。
很长一段话,末了他说,“祝愿你能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作家的梦想一向离现实很远,也一向听惯了身边人的反对,劝阻,泼冷水,更因为男友爸爸的反对和男友的否定分手,我确实没预想过,如此遥远的偶像,会耐心看完我九百字的评论,认真回复我的不安。
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定,“亲密”并非空间而是心理距离,于是开始贪求来自他的指引,并终于在误以为的新世界里折戟。
我决定第二年在职备考,借工作的强制性社交将自己带回现实。
还没等简历收到回复,长辈已经托关系把我插进本地的单位。和上一份天壤之别。曾经在陆家嘴对着甲方侃侃而谈、一年处理近千万合同额项目的我,如今只是落后县城一个普通办公室里同事口中“新来的”。
一眼望透了几乎所有人的水平,却不得不接受他们怀疑的眼光,即使有意无意地提及过往也是鸡同鸭讲。
我又开始每天在漆黑的房间里坐到后半夜,心里的阴影缓缓堆积。
“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咬牙流泪,“券商的领导可是客客气气的!”
但33没回答。
执着于查询每个同事的学历,却又在发现他们远不如自己时更不忿。情绪日渐极端,返航的信号也来了。
旺季一到,办公室多了不少临时人手,场面因此失序,我放下自己的任务,主动负担起统筹,希望让进展回归顺利。“L老师一定会认可我的。”我笃信。
L老师是我唯一信任和尊敬的上级,典型不说话只做事面冷心热的那类人。
但半个小时后,她把我从办公室里叫出来骂了一顿。“别管其他人!”
“可他们会耽误整个办公室的进度——”
“别说了。”她少有地发了火。
小地方就是小地方,我想,大家都没什么责任心。
是的,一旦生气——不论对错,我总在心里诉诸人身攻击,出身啦,学历啦,工作经验啦……这是我困在缝隙后习得的新习惯,它不讲理,但可以安慰我岌岌可危的自尊心。“人人平等”是顺风顺水时才会发自内心认同和执行的价值观,失势了便只能通过贬损他人维持自我认同。
不过,一星期后,身边发生的一切宣告了我的错误。
我第一印象认定能力不佳的临时同事成为了最有力的帮手,而那些我印象不错的,险些集体酿成类似都市传说里“实习生删库”的大错。
鉴于第一天批评那位同事的发言还在微信上,我诚实地自引,表示不该过早定论。L老师却不生气,耐心教育道,人总是多面的,要多观察。我在手机前沮丧点头称是。
而其他人的失误,此时却变成了我的失误,我完成的则成了他们负责人的功劳。巧合的是,我的“后台”不久前刚调离。
L老师这才无奈解释,当初不惜骂我劝阻,就是因为这里的人事关系如此复杂,但看来她还是干预得晚了。
我知道这个世界也将坍塌,这无比熟悉的情节。
和长辈沟通后,我向主任提出请辞,还没客套完,他就点头答应了,让我一愣,又硬着头皮问清流程,是否需要写辞职申请。
他摆摆手:“不用的,走吧。”
又在第二天中午下班前,突然来到我座位旁,告诉我要写一份解聘申请书。
“对,解、聘、申、请、书。”他一字一顿。
我意识到“解聘”二字或许有猫腻,必应告诉我,它的意思是员工犯错,由单位主动辞退出具的文书。
硬着胆子把标题置换为“辞职申请书”,手写交给主任后,出门前听见他和一旁的副主任议论,这申请书写的格式不对,让她帮我修改一下。
心悬到了嗓子眼,我装作正常,回头问是否要重写。
再几分钟后,微信亮起,和我关系不错的同事发来信息:“他说你重写的另一处也不对,还是要让X副替你改。”
如果我是猫,此刻一定已经炸毛。满脑子都是末日景象,想起曾经和她的对话:
“糟了,刚刚不小心对领导的亲戚态度不好……”
“这有啥,他亲戚有错在先,你一时着急,可以理解的。”
她只是摇头,而我此刻终于知道这摇头的分量。
我在观演日记里写到,很喜欢他的一点,“不理会世俗的藩篱,只信仰自己的真理”。我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也在朝这样的方向努力着。
但我害怕了,捏着啤酒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如果档案被污,那我努力争到的过去和正在努力争取的未来,都要被毁。
我也想不理会世俗的藩篱,但自己的真理对世俗无效,如果我始终躺在缝隙里,只会嚷嚷梦想,与孔乙己何异。我第一次装出油滑的样子,心惊胆战地交涉,终于换来了保全自己的证据。
“所以,”33举起手机,屏幕里是那首我最喜欢的歌,“没人在乎。”
我却按下暂停,想看看手机有没有新消息——去年养成的坏习惯,即使听歌,短短的四分钟里也要看一眼信息栏。
安静得可怕。
那些可以称得上是骚扰的工作消息再也没有了,钉钉不会响起瘆人的“叮咚”和来电铃声,微信也不再有红点。曾经厌恶消息的我,第一次如此迫切希望有人找我,B站,小红书……所有社交平台都看了个遍,发了一条又一条的动态,试图等到一个红色的数字1。
而大家都睡了。
总之,曾经从我身上延伸出的社交网络通通断开,我知道这才是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难耐的时刻。
就连33也是我自己。我假想出一个亲密好友,为了不至彻底孤独。
哪怕有一个人认可我也好啊……我环抱着沙发,发现已失去了所有能得到认可的标签——名校,名企是过去时,考研院校、写作事业是未来式。全景视角在过去和未来、他乡和家乡之间摇摆,循环往复,但我都不属于,像落在时间的缝隙中,与一切都不同频。
我于是想起,其实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认可过我。
手机继续播放,屏幕上的他正唱到高潮,站在布景如同末日废土的一片荒芜里,朝我伸出手。
——“谁会在乎我们身在何处,谁又会知道我要去往何方,许多的沟壑等着我去跨越……”
我终于哭出来。确实如此,谁会在乎呢?这一切只有你会在乎,33,也只有你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于是又想起,从南京回来那天,因为想认真地记住那个晚上的感受,凌晨在社交平台上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多字的观演日记,其中些许悲伤地提及,自己正身处缝隙之中,找不到方向的忧虑。
第二天收到了他的评论,最后一段是这么写的——
“方向不用找,它就在你的内心。我每一次迷茫的时候都会问自己,不断地追问自己,答案一定是自己给的。加油,你一定可以!”
手机录像里VCR那段字幕又出现了。
——“不是成长,而是长成。”
四分钟过后,房间里漆黑一片,我摸索着开灯,不小心碰掉了什么,撞在地上发出闷响,捡起来才看清是沙漏。
他说他在床头摆了一个沙漏,谨记多练习少睡觉。
我也跟风买了个小沙漏,倒是和他不同的用意。看沙子毫无反抗能力地运动,短暂地在那段缝隙中停留后下落,总觉得像我,似乎没有固定的归处。
但考研政治的徐涛老师说了,马克思说事物总是呈螺旋上升的。
或许沙漏再次倒置时,沙粒要去的地方,已经不是上一轮时它们出发的方向了。
我平放它,沙子终于停下,非常、非常小的一撮停留在了缝隙之中。
我抹着眼泪笑了起来:“33,这不就是现在的我吗?”
“是啊。”我答。
“但是静下来了。”
“没有升起或落下,不特别,也非常态,但它足够你在其中喘息,尽可能理性地思考,然后追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这答案是支撑你在这个世界重新启动运行后,得以维持自我完整的答案。”
“换句话说,你一直在等的那个红色数字1,其实是自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