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头死的那天,他的十三亩稻子在许多稻邻们的关注下率先灌浆完成。每一穗都泛出黄金的光泽,每一粒都饱满得像蚌壳里孕育成熟的珠贝,沉甸甸地压弯了坚挺的稻茎。空气里散发着新稻子的香味。
老莫僵硬的面皮上固定着一抹笑容,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一定嗅到了自己的稻田里散发出的味道是神奇的,是独一无二的。
他离去的消息迅速传开,大伙都来见他最后一面。
熟悉他的人,还能闻到稻香里诡异的旱烟味。
老莫吸了一辈子的旱烟,是他自己种在稻床角落里的。秋天采摘烟叶,晒干,打捆,挂在他住了一辈子的矮趴趴的土房梁下。这些烟叶够他享用接下来的一整年。劳作的间隙,他用毛巾擦一把脸上的汗水,蹲在稻田池埂上,一手托着长长的烟锅,一个被烟叶味浸透了的黝黑的烟布袋挂在烟杆上,像一个荡秋千的布偶。浓浓的烟雾从他口里鼻子里喷出来,让人想到他那台老旧的机器抽水时呼出的烟雾。
有时,一只蛤蟆从稻棵里跳上他光着的脚面上。一个跨越物种的心有灵犀的对视就发生了,发生在稻苗的青鲜味和老烟叶的辛辣味混合的奇妙的意境里。
稻田里的活告一段落,单等着收稻子的时候,老莫每天都会坐在池埂上,听着蛤蟆声此起彼伏,良久端视着稻子。小小的烟锅燃烧着岁月的指缝遗漏下的几许忧烦,他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若无所思。谁知道呢?他的地邻们经过时都不会制造出太重的脚步声,恐怕惊扰了他高僧般的入定。
——他躺在被秋天的太阳熏暖的池埂上,头枕着一大块土坷垃,烟袋还握在皴裂的手里,烟锅里未燃尽的烟叶还在制造一丝烟雾的生气。有垂下的稻穗在亲吻他皱纹舒展开的脸。不同于往日的是脸色苍白,如一张可以从头书写的白纸。有人看见,先是以为他睡着了,后来才过去叫他……
他唯一的儿子当晚就坐飞机赶回来。大伙已经在老莫的地头搭了一个灵棚,地上铺了去年的稻草,稻草上铺了他睡了一辈子的破褥子。老莫躺在上面,脸上蒙了一张黄纸。灵棚四面通透,稻香无处不在,不管来吊唁的是谁,都能闻到。
也能听到一连溜的蛤蟆叫。
大伙觉得这叫声诡异,都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吵嚷的聒噪。
“它们是给老莫头送行的!”
有人这样猜。这是对的,它们把最疯狂的绝唱送给最知心的人!
老莫几乎对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讲过同一句话,“蛤蟆不是叫,它们是在大合唱,好听呀!”
是的,如鼓如锣,如琴如磬,轰轰烈烈在老莫头耳朵里响了一辈子。
小莫回来,劝走所有想陪他守灵的本家叔侄们,他这个不曾尽孝的儿子要为老父亲独自守灵,他有一些体几话要说。
小莫坐在安静的老父亲身边,他再也听不到急促的哮喘里夹杂着因为身体各处的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声。他郑重地捧起那杆油黑的老烟袋,回忆老人的样子并且一步步学着:打开烟布袋,捏一些烟叶,放手心里搓碎,捡掉烟梗,装进烟锅,用大拇指按压两下,划着火柴,一边点一边吸 。火苗被吸进烟锅里,他的嘴里就含满了烟雾。这一套动作笨拙而缓慢,却虔诚而恭孝。
干浓的辛辣味窜进气管里,呛得他开始剧烈地咳嗽。
很久后,小莫擦一下眼泪,抬起头,把目光放在黑沉沉的稻田里。月光如水,润泽着一切,空气潮湿,像人的心情。小莫似乎看见,父亲佝偻着身子修田埂,插稻苗,撒肥拔草,他频繁咳嗽着。当咳得厉害时,就赶紧把烟袋插进嘴里狠吸两口,咳嗽就被压下去了。
小莫完成父亲最后的愿望,把他埋在田头。黝黑的新土堆成一个圆形,像巨大的一碗上尖的稻米饭。父亲和他的十三亩稻田永不再分开。
临回城里,小莫嘱咐一个本家叔叔帮忙收了水稻后卖掉,并把稻田无偿给他种。
“一定不能撂荒了!”小莫不忘嘱咐。
“别忘了勤给我爹烧些纸!”小莫又嘱咐一句。
冬天的时候,小莫收到了一笔汇款和一封信。
侄儿:见字如面。你爹种的稻子大丰收,但是粮价贱。我家稻子产量不如你家,卖的钱连基本生活都难维持。我就把地租给别人了,我还是去城里找我家你弟弟吧,找个厂子看个门打个更的,我还能挣几个钱!
我不像你爹那么犟,说啥也不跟你住一起。他就是听不够蛤蟆叫,我早就烦透了那帮龟孙们难听的呱呱声。我再也不种地了!你家的十三亩稻田还给你,那是你爹的命根子,坑累了你爹老命的命根子!你是自己回来种还是给人,你可以做主了!
给你爹上坟,得你亲自回来了。你可要记得这事!
……
读完信,小莫又把父亲的烟锅拿出来,比较熟练地装上一袋旱烟,点着吸起来。在满屋子的旱烟味里,他居然忘记了咳嗽。
这满屋子的旱烟味,把大城市里的一家奢华的房间熏透,小莫一点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