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朋友大韭菜死了,年仅55岁。在他的告别仪式上,我看见了他的遗容,那遗容让我特别吃惊,特别陌生,无法相认,因为它不仅与我对大韭菜往日的印象反差极大,就是与告别厅里挂着的他的遗像也反差太大了。
躺在鲜花簇拥中的大韭菜,其实只是几根不到一寸长的干黄的须子,看起来就像一根克数极低的山参,没有一点白茎,更不要说宽肥油亮的绿色的长叶了。可看看挂在告别厅中央那幅大韭菜的遗像,虽然是张黑白照片,可还能看到勃勃的生机:繁密的叶子漆黑乌亮,宽长劲挺,真像一株水墨画成的格调脱俗、芳气袭人的兰叶。
至于印象中的大韭菜,那就更是有着旺盛充沛的生命力了。他长着绿油油的叶子,圆滚修长的白茎,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韭菜。说的实在一点,他倒像一根山东章丘的大葱;说的文雅一些,他就像一株沉郁秀气的君子兰;说的夸张一些,他则像一根高耸云霄的翠竹。那时,我们都开玩笑地夸赞他:“你简直就是一棵行走的大树,走到哪里,就能把绿色、阴凉、氧吧、环保带到哪里,带给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甚至是一个个擦肩而过的陌不相识的人。”
大韭菜总是充满朝气,精力旺盛,绿油油,脆生生,还散发出一股不温不火的辣味儿,耐人品味。大韭菜还才华横溢,我觉得,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把他包成饺子,他就是一盘上好的韭菜饺子;把他包成包子,他就是一屉能让人大快朵颐的韭菜包子;把他和鸡蛋混在一起炒一炒,他就是一道色香味形俱佳的韭菜炒鸡蛋。当然,你也可以给他配上更好的食材,按照更高端的菜谱发挥他的才能,那他就是高档的名菜,整日出入在豪华酒店和五星级宾馆的餐桌上……
我们当时都是这样看待他的,暗暗地羡慕他,嫉妒他,佩服他。女孩们更是这样,为他暗流口水,春心荡漾,满怀恋慕之情。可遗憾的是,他只能娶一个妻子,于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一个女孩,其他的都要失魂落魄,悲痛欲绝,寻死觅活。古代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现代则有一根大韭菜伤了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个女人的心的爱情悲剧。
可就这样一个浑身充满正能量的英俊潇洒的大韭菜,怎么会在正当盛年的时候,突然陨落了呢?另外,从他的遗容上,我也可以推断,他死前有一段时间活得很潦倒,很落魄,很穷困,不然,他就不会有这么枯槁败落的形象。难道他是得了大病?遇上了大难?
我细细地想了想,发现已经有四年多没见到他了。这中间,我们有过电话联系。每次,他在电话那头都显得底气十足,声音洪亮,说自己情况都很好,还调侃地说自己穷得只剩下钱了,颇有炫富的意思。还记得半年前,我有一次在电话里约他出来坐一坐,他说眼下太忙,腾不出时间,改日一定聚聚,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好像赶场去了,可再也没有下文了。
可还不到半年,他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只是觉得困惑,心里有点堵得慌。
二
大韭菜葬礼之后三个多月,我突然接到大韭菜妻子小白菜的电话。她说想和我见一面,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我正好身边有空,就二话没说地答应了。
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家商场的后面,那里有一片空地,种着花草树木,像一个小花园。当时正是四月,该开的花都开了,红的、粉的、黄的、紫的、白的,五颜六色,把春天的气息渲染得特别热烈,
小白菜见到我,有点怯怯的,打过招呼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低头端详着她,觉得她身材瘦小,特别单薄,别说与当年的样子相比像换了个人,就是与我上次在葬礼上见到的样子相比,也几乎完全不同。
眼前的小白菜,叶子干枯,颜色发黄,明显缺肥缺水。她好像还招了虫子,叶子边缘轮廓不清,有很多被咬噬的残破的痕迹,就连叶心的地方,也被掏出了很多火柴头大小的窟窿。她能站在我面前,完全是靠几根干硬的褐色的叶脉支撑着。我不免爱怜而疑惑地望着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对了,上次我参加大韭菜葬礼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我跟小白菜握手的时候,她穿着厚厚的大衣,脸上还做了点化妆,所以,我没发现她病怏怏的干瘪样子,现在天气转暖了,她换掉大衣了,才显露出真实的身材和状态。
当年的小白菜可长得水灵灵的,体态娇小丰满,叶脉纤巧,叶子油亮,边缘都向后翻卷,站在大韭菜旁边,还真有点小鸟依人的乖巧样子。正因为这样,她在众多的倾慕大韭菜的女孩子们里脱颖而出,遥遥领先,如愿地做了大韭菜的妻子。刚结婚时,她每天就像陶醉在梦中,人也变得风姿绰约,只要吹来一阵小风,她整个身子就轻轻地晃呀,晃呀,晃呀……晃得人眼睛都晕了,实在是太美了。那时候,她虽然站在田野里,可你想到的却是咖啡馆、迪厅、KTV包间、舞台……青春,在那一时刻真是迷人,如酒如醉,如梦如幻。
小白菜也不光长相好,人也贤惠,心灵手巧。你要是把她做成小白菜汤,或者清炒小白菜,或者和肉丝放在一起炒一炒,都是不错的家常美味。过去有个相声,说明朝皇帝朱元璋落难的时候,吃过一种菜,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后来当上皇帝了,大福大贵了,还对这道菜念念不忘,朝思暮想,让人去做。这道菜里就有白菜的影子,可见,小白菜也是见过世面的,可以上台面的。
想到这些,再面对眼前的小白菜,我既感慨又困惑,造化竟然这样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
我们在附近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寒暄之后,我就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我们没得什么大病,也没遭什么大难。大韭菜本来也挺好的,就是喜欢炒股,炒着炒着,就炒成现在这样子了。 ” 小白菜平淡地说,好像对眼前的结局已经习以为常了。
“大韭菜炒股,不是赚了很多钱吗?他去世前几个月,我还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他都开玩笑地说自己穷得只剩下钱了。” 我疑惑地追问。
“哪有什么钱?都赔进去了,赔光了。他就是瞎吹,死要面子,不服输,硬撑着。你不炒股你不懂,这炒股又叫割韭菜,就是冲着大韭菜来的,他能赚什么钱?就是让人割呗。” 说到这里,小白菜似乎想到了伤心处,就轻轻地哭了起来,“大韭菜去世前的一个月里,就被割了十多次!长都来不及,还被割了这么多次,能留点根须子就不错了,不死怎么办呢?”小白菜说不下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可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要安慰小白菜。
小白菜渐渐回复了常态,说道:“股市比战场、官场、商场、情场、赌场都凶险可怕,你争我抢,可看不见刀光剑影,也听不见震天的喊杀声。你把一大把一大把的钱扔进去,本希望能跳出更多的一大把一大把的钱。可结果却是这样的,你只看见自己扔进去了一大把一大把的钱,然后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却从来没有跳出更多的一大把一大把的钱。你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运气总是这么坏?一次坏,两次坏,三次坏,四次坏,五次坏,六次坏,七次坏,八次坏,九次坏,十次坏,一百次坏,一千次坏,一万还是坏,你永远是坏的!这是为什么?你把存款扔进去,你把工资扔进去,你把房子扔进去,你把汽车扔进去了,你把从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借来的钱都通通扔进去,可你的运气还是这么坏!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小白菜转过头来,眼睛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为什么?”我不知道,只能反问她。
小白菜做出了神秘的表情,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因为股市里藏着很多刽子手、刀斧手,拿着各种各样的刀,有大砍刀,有鬼头刀,有菜刀,有剪刀,有镰刀,有剃头刀,有水果刀,有螺丝刀……专门在剪韭菜。” 小白菜说完之后,还四下望了望,生怕被别人听到。
“结果呢?”我急切地问道。
“结果就是,大韭菜被剪了又剪。一开始,大韭菜长发及腰,后来被剪成了披肩发,再后来被剪成大背头,再后来被剪成毛寸,再后来被剪成板寸,再后来被剪成光头,根本就来不及长头发,再后来连头发都长不出来了,就是吃101生发液也没有用了,只能谢顶了,光秃了。可那些拿刀的还是不放过他,就开始削他的头皮,就像当年的西方殖民者专门割取印第安人的头皮一样。再后来,那些拿刀的开始凿开他的脑袋,吃他的脑浆,就像民间那道叫什么活吃猴脑的大菜,就是在两个半圆桌子中间挖个洞,把一只活猴子的脑袋生生夹在里面,然后把猴子的脑壳撬开,吃猴子的脑浆……”
我听了有一点恶心,就问她:“不是割韭菜吗?怎么讲到吃脑浆上了?”
“对了,你看我,说着说着就说走样了。就说割韭菜!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割了一茬又一茬,越割越快,都等不到长成。到最后,别说叶子没有了,连白茎子都没了,可那些刀斧手还是不放过,就用镐头刨,用铲子铲,用锥子抠,用棍子掘,连根带须都给挖出来。你知道什么叫焚林而猎、竭泽而渔吗?就是这样!你想想,大韭菜就是一个小散户,能经得住这样剪吗?不死行吗?” 小白菜终于把割韭菜的故事讲完了。
“这就是大韭菜的经历?” 我明白似地问道。
“对,也是我们俩的经历。” 小白菜答完,又补充说,“愿赌服输,我认了。”
“那大韭菜是怎么死的?” 我问道。
“服用过量的安眠药,他早就准备好了。”小白菜说完,又感慨道:“一根韭菜能撑得起什么事?单枪匹马的,孤零零的,还不如一棵葱,一颗葱还能炝个锅。” 可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四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收手呢?”
小白菜好像等待了许久,立刻答道:“大韭菜不信上帝,不信佛祖,不信太上老君,也不信妈祖,就信股市,就信股票,就信炒股,股市就是他的教堂,他的道场。他认为他绝对不会输,总有赚回来的时候。”
“那你呢?” 我问道。
“我跟他一样!总相信我们的运气不会那么坏。” 小白菜停了停说,“我们中间也有赚的时候,一天赚回一辆桑塔纳,两天赚回一辆奥迪,三天赚回一辆宝马,四天赚回一辆路虎……可我们没想把钱取出来,因为我们想把事情做大,他要当巴菲特,要当索罗斯。结果,赚来的钱都赔进去了,最后连本也赔进去了。”她停下来,好像是在默默地回味着那些激动人心的难忘日子。
这时候,在我们不远处,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正把一箱子变质的水果往一个垃圾桶里倒,不小心露出几个香蕉,掉在地上。
小白菜看见了,立刻站了起来,冲了上去,到垃圾箱前蹲了下来,捡起了香蕉,还探头向垃圾箱里看了看,才跑回来。
她一手拿着两根香蕉,坐下来后,把香蕉放在我和他之间的空档里,然后拿起一根递给我。我拒绝了,她就自己剥了皮,吃了起来,边吃边说道:“社会上说,炒股十年,吃喝不花钱。这话还真没说错,我和大韭菜炒了十多年股,也吃喝不花钱了。这几年,我们就在附近的垃圾桶旁边,捡吃一些别人扔掉的水果、盒饭、面包什么的,开始是为了省钱炒股,后来变成了每天不得不吃的三顿饭了,因为没有钱了。”
我看着她随手扔在地上的香蕉皮,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锈斑,又问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你刚才好像说,你的房子也赔进去了。”
“房子赔进去了,我现在没有房子。我就住在城北那些工棚里面。那里原是一片烂尾楼,因为那块地原先是化工厂,所以,那些楼房都卖不出去,建到一半也就停工了,废弃了好多年,慢慢就变成工棚了,很多游民跑到那里住,还有一些被遗弃的野猫野狗,也住在那里。” 小白菜说道。
“哦。”我不知说什么,只是在默默地想着。
五
倒是小白菜先开了口:“我也有好几次想过要去跳楼,或者上吊,可在最后一刻又犹豫了,放弃了。想想那些垃圾桶里的食物,我就觉得还可以凑合着活下来,活着总是好的。” 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自己约我的目的,突然转向我,“我现在的境况你都知道了。我约你出来,是想向你借点钱。不瞒你说,能借到的地方我都试过了。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向你开口,你是大韭菜生前的朋友……”
“哦,要借多少?”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我看着她那单薄的侧影,觉得她下面的细根已经快要完全离开泥土了。
“嗯,也没有多少,主要是吃饭钱。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主要是想治治我的病,补养补养我的身体,我还要活下去。至于钱的数额,千儿八百就行了,实在不行,五十元也可以。”
没想到,她开口要的数额远远低于我的预计。我便说道:“你也别说借了。我跟大韭菜毕竟是朋友,这两年,我们联系得少,要是早知道他是这样的情况,我也会多多少少地帮他一下。这样吧,我给你一万块钱,你把生活安顿一下,好好过日子。”
“一万?”她似乎有点吃惊,“那太谢谢你了!”
我打开随身带的小包,从里边取出一捆没拆封的钱,递给她:“这刚好是一万,请收好。”
小白菜把钱拿在手里,眼睛又冒出光来,说道:“你既然对大韭菜这么有情义,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一万块对我来说,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次希望。我拿到这笔钱,是不会去买吃买药的。我要去翻本,把大韭菜被割掉的钱再赚回来。你放心,我保证会连本带利地还给你的,我的运气不会永远这么坏的!”
看着小白菜瘦弱的身子,我觉得她的表现特别悲壮,让我想起了人间的很多侠义女子,正道直行,义无反顾,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跳黄河不死心。
六 尾声
和小白菜分手之后,我觉得,股市要发生根本性的扭转,要大变天了,要由割韭菜变成割小白菜了。小白菜与泥土之间那最后连着的几根须子,也很快就要断了。我估计,在小白菜的葬礼上,我是看不见她的遗容的。
2019年4月24日写
2020年4月21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