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阎王爷

偶遇阎王爷

那一天，我碰巧遇见了阎王爷。

阎王爷长得特有风度，虽说是东方人，却有着摩西那样的形象和气质，面部棱角分明，目光冷峻，一看就充满了智慧。他还热情好客，对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表示热烈的欢迎。

为了迎接我，他还举行了盛大的仪式，让十八层地狱的头头们都来参加。左右两边，一些鬼把油锅烧得翻滚，一些鬼把石磨转得飞快，一些鬼搭起刀山，一些鬼支起铜柱……场面非常排场，也特别喜庆。其他的小鬼们，则举着斧钺钩叉、剪刀铁钳，站在阎王爷身后，两边排开，队列整齐，高声喊道：“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阎王爷站在中间，向前一步，双手握住我的手，

“恭喜你!祝贺你!欢迎你的到来！你终于结束了人生，来到我们地狱里了。”

客气完之后，阎王爷就跟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当然，你的到来，也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因为我们要根据你在人间的表现，根据你犯的错、做的恶，给你量刑定罪，想着怎么处罚你，折磨你，让你难受、痛苦！”

好像是怕我后悔，阎王爷又安慰我说：“你也不要后悔了，后悔是没有用的。你也不要攀比了，没有人进天堂，都在地狱里，你要心理平衡，正视已经开始的日子。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对人来说，天堂是不存在的，完全是人的一种幻觉、一种自我欺骗。俗话说得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孰能无罪？有过有罪，怎么可能进天堂呢？人们在活着的时候，就为死后着想，觉得应该有天堂，将来能进天堂，享受幸福和快乐。人就靠这样的胡思乱想蒙骗自己，直到最后闭上了眼睛。人没有翅膀，不会飞翔，升不了天堂。人只是一个凡胎，只有一个肉身，有重量，有质量，会分解，会腐烂，它唯一的方向就是下落、掉落、堕落，就是掉进地狱里。现在，你好好看看周围，正视现实。这里是地狱，只有地狱！”

说到这里，阎王爷不免感慨道：“地狱里的人口太多了，可我们无法阻挡死人的大量涌入。因为生是没有积累的，凡是生都会死，所以，人间的人口虽然一直在增长，可到目前为止，也不过就是70亿左右。可地狱就不同了。死是一种积累，死了就不能再死，因此，死人都集中在这里了，越来越多，数都数不清。你明白了吧？最拥挤的地方不是人间，而是地狱，人口有增无减。”

听了他的话，我暗暗思忖：“是呀，不用从遥远的时代算起，就算算人类文明的六七千年里，就死去多少人？几百亿？几千亿？哇。那可多了去了！”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问道：“那你每天的工作可很繁重啊！”

“是呀！”阎王爷对我的体谅之语抱有好感，便调侃地说：“有太多的死人需要安置，所以，我比你们人间的国王、皇帝、总统、主席、首相、酋长等，都要忙上不知道多少倍，更比联合国秘书长还忙，真正是焚膏继晷、夜以继日、5+2、白加黑呀！我才真正是日理万机！我威风吧？权力大吧？” 说到这里，阎王爷嘎嘎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严肃地说道：“天堂是存在的，但不属于人。天堂是最冷清的地方，从建成之日起，就没有人去过。那里确实是黄金铺地，树上结满了珍珠、翡翠、玛瑙、砗磲、琉璃，到处都是玉石砌成的宫殿，金碧辉煌，光芒普照，可都一直闲置着，从来就没有用过，真是巨大的浪费！还有绝对真理、终极真理，都完整无损地保存在那里，落满了灰尘，长满了蛛网，从来就没有被人发现过、认识过，像一个老处女，都快憋死了自己。可以想见，自从有文明以来，人类都是半真半假、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地活完了一辈子，就像一些残肢断臂一样，全是废品！”

“能这样说吗？那人的一生不就是没有奔头了吗？大善和小善没有差别，大恶和小恶也没有差别？” 我疑惑地问。

“有啊，要不地狱怎么会分十八层呢？那就是十八个善恶等级，十八种人生结果。” 阎王爷不屑地反驳道，然后转到别的话题上，“来到地狱，你就会意识到，人生是多么短暂，真是一霎那、一瞬间，像朝露，像泡影。你现在回想一下，是不是你刚刚结束的人生就像一个幻觉、一场梦？相比之下，地狱才是实在的、长久的、永远的、永恒的，在地狱里，让你当个寿星只是个小意思，万寿无疆才是常情常理。在地狱里，你才会真正永垂不朽!你就在这里慢慢地呆着吧, 未来的时间全部都属于你，直到地老天荒。”

“没有轮回？再也不会复活？投生？超生？往生？灵魂永恒吗？” 我的疑惑更大了。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次生的机会。活人的灵魂不会永恒，死人的鬼魂倒会永恒，可都是一些干瘪的、有病的、邪恶的鬼魂，都不能选做种子。要是让这样的种子复活，连上帝都会绝望的，一点盼头都没有！西方还有什么炼狱的说法，说对那些罪行较轻的人进行修炼，还可以让他们复活，进天堂。怎么可能？！人唯一的修炼过程就是在人间进行的，就是生存！人间就是道场，好坏对错只有一次。我只管对死人的惩罚，并不负责对他们的教育，我也没有能力教育他们，只有他们自己能教育自己。要是有炼狱，有轮回，人间的人就会越来越好，你觉得是这样的吗？”说到这里，阎王爷也叹起气来，“说实话，我也希望他们能复活，复活得越多越好，最好全部复活，都活在世上，减轻地狱里的人口负担和压力，我也好落得个清闲！” 说着，阎王爷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捶了捶腰，打了个哈欠，好像身心惧疲。

我感觉窒息，想想未来的、遥远的、漫长的、无穷无尽的、孤独寂寞的岁月，以及周围这种灰暗的、潮湿的、阴冷的、凄惨的、痛苦的环境，我仿佛预先感受到了永恒的难捱的滋味。

阎王爷看出我的意思，又安慰道：“在地狱里，也有很多好处，比如，你不需要再为得病和治病而发愁了，因为你可以得各种病，但不会病死，只会难受、疼痛。这是一种惩罚，一点也不需要治疗，我们也不会给你治疗，你尽管放心好了。因此，在我们地狱里，有各种各样有才能的鬼，唯独没有治病的鬼，更谈不上有医院了。你也不用锻炼身体了，不用散步，不用跑步，不用到健身房跟哑铃较劲，因为你不管怎么做，你的健康只会越来越恶化，但绝不会死。这也是一种惩罚。所以，在我们地狱里，你可以做各种活动，但不能做健身的活动。当然，你也不用为生老病死而发愁了，也不用为吃喝拉撒睡而劳碌了，你彻底解脱了，彻底解放了。这些简单的道理，相信你都明白，我也就不再啰嗦了。我倒要强调一下，死亡不再属于地狱了，否则，就太便宜你了。” 阎王爷停了一停，好像意识到我是一个新来者，又回复了作为主人的客气表情，“很不好意思，我不能领着你参观整个地狱，日子还长，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说完这些，阎王爷拿起一个账本，在我眼前晃了晃，继续说道：“这是我记的你在人间综合表现的账本，非常周全，非常详细，我仔细地看了好几遍。我真不明白，你在人间就逗留了短短的一生，就像一阵子、一小会儿，怎么会犯下这么多的错误？造下这么多的孽？你看你撒了多少谎？动了多少坏心眼？耍了多少小聪明？你还不是光想一想、说一说，你还真动手、真行动！你看你坑了多少人？干了多少坏事？你还挺会装的，外表道貌岸然，内心阴暗龌龊，假公济私，巧取豪夺，贪求名利……”

我忽然想起了人间春天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还有我小时候在野地里奔跑跳跃的模样，后来上学时满怀理想和憧憬的精神状态，以及刚参加工作时爱岗敬业的劲头，还有刚结婚时对家庭幸福的感受，还有孩子刚出生时心中涌起的快乐和喜悦……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听了阎王爷的话，我觉得他有一些偏激，就反问道：“我没有那么坏吧？”

阎王爷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偏激，就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当然，你也并不是全坏、全恶！有时候，你也挺善良的，眼窝挺浅的，还流过不少眼泪，也帮过一些人，做过一些善事。所以说，你还不是一个大恶人。说起大恶人，我也见多了，他们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心狠手辣，天伦丧尽，人性灭绝。还有的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他们胆大妄为，瞒天过海，可生前都活得极其体面，极其富贵，人也长得仪表堂堂，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好像是人中的君子，很有迷惑性和欺骗性。可是，他们到我这里来就没戏了，我一眼就能识破他们，是大奸大恶。根据他们的罪过，我判定他们在十八层地狱里的位置，然后，我就像你们人间世界杯足球赛里的优秀射手一样，一脚就把他们踢进他们该去的地狱里，从来就没有失过脚。你在人间羡慕的很多人，都被我踢进了第十八层地狱，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哦，不行，你还真看不了，因为凭你犯下的错误和罪孽，还真没有资格进第十八层地狱里闲逛。对此，我向你表示遗憾。”

说到这里，阎王抬头看了看我，好像是表示他的诚恳，接着说道：“别以为我很冷酷，很恶。我只是很严肃，很认真，很公正，做事一丝不苟，是非分明，有恶必罚，绝不渎职，绝不心慈手软。在这一点上，我不亚于上帝。所以，在东方，就由我来对你们进行最后的审判或末日的审判。我觉得，我对你们感到失望，对你们感到痛心，你们让我非常寒心……”

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替自己辩护道：“老阎，你的话让我听了很不服气。我们从虚无中来，到虚无中去，怎么可能不虚无地活完一生？我们从无知开始，到无知结束，怎么会对人生有完满的认识？怎么可能有完满的善行？我们还有情和欲，还需要长久的努力，才能培养起我们的理性，去调控我们的情和欲，却又常常被情和欲冲破，甚至被冲得一塌糊涂，一败涂地。一生太短暂，短得让我们来不及成为一个圣人或圣徒。我们不仅半真半假地活完了一生，也半善半恶地活完了一生。我觉得，我们有平庸的权利，有犯错误的权利，也有犯罪的权利。我们能救赎的，在生前已经救赎；我们应该受到惩罚的，在生前也已经受到了惩罚，一切都是现报，立竿见影。偶尔有侥幸逃脱的，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绝对的明察秋毫，没有终极的审判。因此，地狱是多余的，天堂也是多余的，你也是多余的，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也没有你。我相信，眼前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幻觉，你也是一个虚无。有一种缺憾，是天生的，是改变不了的，它随着我的死，而永远无法弥补，至于活着的人，可能在替我总结，替我遗憾，但也于事无补，最多会成为他们自己的教训和伤痛，用以纠正他们未来的日子。你不管我们的生，就没有资格管我们的死……”

“嘿，你还敢顶嘴？！” 阎王爷打断了我的话，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也惊奇地看着阎王爷，他竟然有形有色，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不是一个虚无。我便补充道：“我犯过许多错误，可我的一生还是很努力的，我也还算善良。”

“你说你善良？哈哈，你那点善良太小了，就像几分钱的硬币一样，根本就买不起去往天堂的车票和门票。” 阎王爷蔑视地说。

我不想争辩了，默默地呆着，也不想再听他讲话了。

阎王爷也不想说了，只顾低着头翻着账本，一会儿计算，一会儿称秤，一会测量……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抬起眼，站了起来，朝我走来。我低头一看：哇，他穿的鞋特像足球鞋，鞋子底下的皮钉也随着他的脚步，忽隐忽现。

我知道，他把我当成足球了，要对我进行宣判了，要把我踢进某一层地狱里了。我正紧张着，忽然看见他抬起右脚……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黑屏。

我醒了，睁开眼，满头大汗，半天才弄明白：这确实是一场梦！

2019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