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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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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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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

作者/马俊华

 

        刘轰鸣真的不想活了。他写了二十多年的诗,写丢了工作,写跑了老婆,写光了朋友,把儿子也写成了敌人,把自己写成了孤家寡人。他觉得自己很失败,不想再在世界上露脸了。

       可怎么死呢?说实话,一想到如何去死,他就又显得笨拙起来。去上吊?去跳楼?吃安眠药?这些死法都有一些庸俗。

    他确实是个纯粹的诗人,连自杀都要有法可依,有章可循,他要山寨祖师爷,模仿祖师爷,抄袭祖师爷,剽窃祖师爷,也就是套用屈原的死法——投江,或叫怀沙自沉。可以想见,他的诗也应是屈原的路数,至少在精神气质上,与屈原有着相当的认同。

于是,他就坐着火车,来到汨罗江畔。此时正是阳历五月份,离端午节还有一段时间。可天气闷热而潮湿,岸边的游人并不多。他望着平缓地向前流淌的江水,心里感慨道:“这条江,养育过多少人啊,可一直都默默无闻,只因为屈原跳进这条江里,它才变得名声大噪,成了一条诗歌之江、艺术之江、文化之江、历史之江……”

他孤独地向前走着,偶尔与对面走来的行人擦肩而过,可没有人察觉他神态举止的反常,而是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只是平平常常的路人。“看来我真的要死了,要成为鱼鳖虾蟹的美餐了,却没有一个人用粽子来救我。” 想到这里,他四下望了望,希望能看到江边有救生队员,或是警察、保安,最次也该有几个戴着红袖箍的群众,哪怕是老头或老太太,可是没有,只有漠然走过的行人,无视他的存在。“我连做一个维稳的对象都不配!” 他在心里自嘲着。

他想象自己跳进江里之后,开始还本能地挣扎,不久,肺部和肚子里就灌满了水,浑身的力气消耗殆尽,那时,他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样,他就会慢慢沉入江底,鱼鳖虾蟹闻到他的血肉的气味,就蜂拥而至,张开小嘴,一点一点地咬他,特别斯文,不久之后,他就会剩下一具光洁的骸骨,像一具被咂吧得干干净净的鱼刺……

 

刘轰鸣觉得肚子里有好多本《十万个为什么》,在等待着回答,可现在只能去询问河里的鱼鳖虾蟹了。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刘轰鸣想起屈原《天问》的第一句话。按照现在的观点看,关于历史的最早记忆都是一些神话传说,来自一个漫长时期的群体思考的积淀。比这个问题更根本的则是天地的起源。按照中国的传说,是盘古开天辟地。最初,天地合在一起,就像一个大鸡蛋,盘古就像那个鸡蛋黄,睡在中间。有一天,盘古觉得憋闷,就抡起一把板斧(先别说板斧是从哪儿来的),向周围猛砍狂砍,活活把鸡蛋清也就是天地给砍开了。按照西方的说法,天地是上帝创造的,然后才创造了人。当然,其他地域和民族也都编出天地起源的故事。可按照现在的科学解释,宇宙诞生于一次大爆炸。可这是个什么样的大爆炸呢?刘轰鸣弄不明白。

刘轰鸣是学文科的出身,对二踢脚爆炸的原理和核裂变的原理,根本就分不出差别。他只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想象和理解大爆炸。他在生活中见过爆炸,诸如爆竹爆炸、煤气罐爆炸、汽车爆炸,还有从电影电视上看到的地雷爆炸、手榴弹爆炸、炸药包爆炸、炸弹爆炸、火箭爆炸、化工厂爆炸、原子弹爆炸……说起原子弹爆炸,他自然就联想到二战时期美国投放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让几十万人失去了生命,让两座城市化为一片废墟……废墟是怎样一种景象啊!天空飘的是灰黑的烟尘,地上落满厚厚的灰尘,到处都是碎砖和瓦砾,一副世界末日和生命灭绝的景象。可大爆炸之后,竟然诞生了宇宙,还孕育出了生命。这说明,宇宙子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废墟,生命也诞生于废墟,其中的意味太深刻了,说明生命有着很低的起点,我们不应把它估价得太高。

可不管怎么说,生命是出现在世界里的生命,人活在世界里,也可以说是人携带着世界,生命是人和世界共存的结构和关系。离开世界,就没有人;离开人,世界也无从谈起,与寂灭没什么差别。

 

刘轰鸣想起《渔父》里屈原的遭遇。屈原被流放以后,在江边失神地徘徊着,面色憔悴,形容枯槁,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着,不知是吟诵他写的辞,还是嘀咕心里的愁事。一个渔夫从他身边经过,认出他来,惊叫道:“你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屈原绝望地说:“这个世上的人,都污浊不堪,只有我干净。这个世上的人都像喝醉了似地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只有我是清醒的。坚守自己,这就成了我的罪过,因此,他们把我流放到这里。”

渔夫听了,笑着说道:“真正有智慧的人,都不是死心眼,世人既然这么操蛋,你干嘛还那么较真?为什么不该干嘛就干嘛去呢?我劝你,找个地方一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玩就玩……”

屈原摇了摇头,叹息说:“唉,我听人说呀,刚洗完澡的人呢,戴帽子前都要把帽子弹一弹,弹掉上面的灰尘,穿衣服的时候也把衣服抖一抖,抖掉上面的灰尘。像我这样爱干净的人呢,怎么能和这些混账们同流合污呢?我不想活了,我想跳进湘江里边,就是喂鱼鳖虾蟹,也不活在这肮脏的人间。”

渔父听了哈哈一笑,一句话也没说,划着小船往江中游去,一边划一边唱着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刘轰鸣想象着渔夫越来越远的船影,不懂他为什么见死不救,也不回答屈原的话,就让屈原跳江自杀了。

 

刘轰鸣希望找到一个睿智的渔父、一个高人,向他讨教一下,人生的正路在哪里?因为他觉得自己活错了。

“可现在这样的世界,怎么可能有隐士存在呢?现在的社会管制,已经深入到每一个地域,每一座房子,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就是大自然也逃不掉被管制的处境,每一座山,每一处田野,都被规划了,一个人可以想当闲云野鹤,但没有活动的空间,要想吃饭,就得有户口,就得去做工,就得接受社会的管制……”刘轰鸣出神地想着。

这时,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醒过神来。他循着声音寻找着,发现就在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瘦高的老年男子,一手提着一只塑料袋,一手拿着一根竹竿,正站在垃圾桶旁翻找着,偶尔从垃圾桶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扔进麻袋里,嘴里吟诵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这词儿他太熟悉了,就是当年那个渔父唱给屈原听的……

“高人,”刘轰鸣听了,暗暗惊呼着,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走了过去。怕那位捡破烂的听不到,他就提高了声音,“高人……”

捡破烂的好像受到了惊吓,猛地转过身子,后退一步,一手伸出竹竿,一手护着塑料袋,做出自卫的架势。等看清了刘轰鸣,才放松地说:“你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城管的。他妈的,他们连点垃圾都不让捡!” 他顿了顿,问道:“什么事?”

“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失足女还能找到她们的脚吗?”不知道为什么,刘轰鸣情急之中问出这样的话。

“什么?”捡破烂的疑惑地问,仔细地打量着刘轰鸣。

刘轰鸣又重复了一遍:“失足女后半生能找到她们的脚吗?”

这次,捡破烂的听清楚了,他默默地看了刘轰鸣一阵子,冷冷地说:“找不到!”

“为什么?”

“因为一失足成千古恨,后半辈子不可能调过头了。”

捡破烂的回答,让刘轰鸣很失望,可也让他暗暗佩服高人的睿智。刘轰鸣又问道:“那世上有失足男吗?”

捡破烂又沉默了片刻,坚定地说:“没有!”

“为什么?”刘轰鸣急切地问道。

“因为失不失足,是男人规定的。这是个男人的世界,男人怎么会说自己失足呢?更何况,失没失足,不只是一个事实问题、伦理问题,也是一个意志坚强与否的问题。对真正的强者来说,永远没有失足这回事。他们犯了错误,却能扛得住,就不会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但会汲取教训的。” 捡破烂的这次不沉默了,说得很直接。

“高人,果然是高人!不,是渔父,就是那个开导过屈原的渔父,绝对是他!” 刘轰鸣想着,眼睛都亮了,藏在心中的无数的问题都在蠢蠢欲动,好像即将获得答案,立刻变得透明了。

 “那我意志够不够坚强?”刘轰鸣急切地问。

 “不够!你柔弱,就容易自责或责人,会觉得自己犯的错误多,罪孽深重。你柔弱,就要依赖别人活着。柔弱就是一种错误,一种恶!” 捡破烂的说。

“哦。”刘轰鸣似有所悟。

“你是外地人吧,来旅游的?不像!再说,这也不是旅游季节呀!出差?也不像!喂,你这年不年、节不节的,来到这个地方,好像是朝圣的?”捡破烂的狐疑地问,仔细地盯着刘轰鸣,慢慢端详着,猛然像恍然大悟似地说道:“你是写诗的!把自己写到了穷途末路,到这里来寻死?!”说到这里,他仿佛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也更加确信自己说对了,便惊惧地看着刘轰鸣。

 

“高人,果然是高人!” 刘轰鸣虽然被人说破了心思,可并没有羞愧或恼火,反而心中暗暗敬佩这个捡破烂的,敬佩他目光如炬。刘轰鸣老实地承认了,嗫嚅着:“是的。”

捡破烂的沉默了一阵子,低声说道:“我也是写诗的,现在变成了一个捡破烂的……”

“你也写诗?”刘轰鸣惊奇地问,仔细打量着他。确实,在捡破烂的皴黑老皱的面孔里,藏着一种与他的身份不太协调的文气,那是一种受过教育、有过精神追求的文气。捡破烂的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有点皱巴的灰色西装,背有点驼,两手虽然油污,可十指细长,手形也显得文气。

“怎么,不相信呀?我的诗曾发表在很多所谓的名刊上,还自印过三本诗集呢。” 捡破烂的顿了顿,接着说:“我当年写诗也写得有点较真,神魂颠倒,走火入魔,现在想来,真犯不着!可你,现在还要把命赔进去,就更犯不着了。”说完,他就端详着刘轰鸣,好像在等着他回话。

刘轰鸣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可还是觉得捡破烂的是个高人,至少是个前辈,便不置可否地张开嘴:“哦——”可不知该说什么。

 

他俩在江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来。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空气中的潮气渐渐散去,他俩便聊了起来。

捡破烂的先问道:“你的名字很奇怪,有什么说道吗?”在捡破烂的追问下,刘轰鸣简单地说起自己名字的由来。

刘轰鸣的爸爸叫刘建国,为人老实,也很聪明,心灵手巧,上学时成绩也好,本来做足了大学梦。可没想到,他读到高三时,正准备考大学,国家出台了新政策,取消大学,要他上山下乡,到农村接受农民再教育,这样,他的命运就出现了逆转,去往遥远的西双版纳插队落户,盖房、放牛、插秧、收割……与真正的美梦比起来,现实更像是噩梦。插队的生活很快就重新塑造了他,从物质到精神,从肉体到灵魂,把他塑造成一个近乎彻头彻尾的农民,在强大的外力面前,他也很快就范了,安分了。

有一天黄昏,当地连降暴雨,突然爆发的洪水把堆放在他们住地附近的檩子冲走了,那可是生产队的檩子,集体的檩子,国家的檩子,每一根都高于知识青年的命。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知识青年们便纷纷跳进江水里,想捞上檩子,刘建国也不甘落后,跟着跳进江里。结果,檩子没有捞上来,倒淹死了七个人,都是年方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女。刘建国还算幸运,没被淹死,只是被冲到10多里外的镇子上。他被救了之后,发现左腿被漂浮的檩子撞断了,从此就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他也算因祸得福,受到公社的表扬,成了先进和榜样,还赢得了当地一位姑娘的倾慕。那姑娘不久就和他就结婚了。

过了几年,知识青年可以返城了,刘建国凭着那条因公致残的左腿,被列入第一批返城人员,她妻子也跟着他一起进了城,虽然她是农村户口。回城后,刘建国四处托关系,进了一家棉纺织厂。

第一次走进纺织车间时,刘建国心中充满了欢喜,觉得生活向他张开一条金光大道。车间里几十台纺织机器整天不停地转动,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发出轰鸣的声响,震耳欲聋,很快就会让人头昏脑胀。可刘建国不仅不在意,反而觉得这种轰鸣就像一首雄壮的交响曲,特别有劲,特别悦耳,因为与西双版纳的插队生活相比,这种生活就像活在天堂里。由于做事认真,加上用心钻研,他很快就掌握了纺织机的原理,当上了机器维修师。从此,他就穿着藏蓝色的工作服,肩上背着土黄色的工具包,里面装着板子、钳子、锉子、螺丝刀等,整日在车间里来来回回地忙乎。

不久,刘建国的儿子出生了,该取个什么名字呢?“刘轰鸣!”刘建国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好像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已经酝酿很久了,只等待儿子的到来。确实,一叫起这个名字,他仿佛就能听见车间里机器隆隆的轰鸣声,就能感受到自己美满的小日子。

 

刘轰鸣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语言、文字和事物的敏感。刚上小学的时候,社会上正流行一首歌《冬天里的一把火》,学生们都跟着唱,他也是其中一个。

有一天放学时,刘轰鸣往校门口走,听见身后的体育老师高声唱着:“你的大眼珠,明亮又闪烁……”刘轰鸣觉得特别刺耳,就转身对老师说:“老师,你唱错了。那歌词里不是大眼珠,是大眼睛……”那位老师被他这样一说,不禁愣了一愣,然后对他做个鬼脸,说道:“你个小屁玩意,竟然给老师上课!老子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关你什么破事!”说完,那位老师就把鬼脸变成凶脸,继续大声唱道:“你的大眼珠,明亮又闪烁……”

“为什么只改了一个字,就这么难听呢?”刘轰鸣听着体育老师的鬼哭狼嚎,心里默默地问着自己。这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语言的奇妙!

到高年级后,每次写作文,刘轰鸣都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的评语里,出现最多的是:“文笔细腻、观察细致、表达传神……”这种评语,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正是在高中时,他开始写诗了。

 

那轰鸣的纺织车间,很快就让刘建国难受了,头疼,失眠,精神衰弱,呼吸困难……他对工作的兴奋感也随之消失了,变得忍受工作,讨厌工作,害怕工作。可不干这种工作,他又能干什么呢?很多回城的人还找不到这份工作,正羡慕他呢!

“有工作,就有收入,就有吃有喝,日子就像个样子,要是没有工作……”刘建国不敢往下想了,只能硬着头皮熬下去。

从此以后,刘建国就开始混了。他这一混才发现,大家其实早就在混了。这纺织厂由于政企不分,管理混乱,人浮于事,几乎年年亏本,已经快发不出工资了,成了政府的包袱。工人们也早就失去了积极性,整天吊儿郎当地混日子,请事假,泡病号……

刘建国就这样混了十几年,赶上国企改革,纺织厂解散,他被一次性买断,拿到了8600元,外加得了尘肺病,其他什么待遇都没有,就回家了。回家后,他凭着手里的一点积蓄,在街边摆起了地摊,做起了小买卖,卖蔬菜,卖袜子,卖雪糕等,勉强活着。

 

不久,刘轰鸣考上了师范大学,读的是中文系,继续写诗。

凭着诗歌,他在学校里还混得小有名气,得过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这种名气,在男人堆里不算什么,尤其在那些崇尚拉帮结伙、打架斗殴、勾搭女生、喝酒吃肉的男生里,反而是招他们鄙视的理由。可在女生里则不同,特别是一些心地单纯、讲究情调的女生,会觉得刘轰鸣有才气,对他另眼相看,张小莉就是这样走近他的。

张小莉长着特别好看,有着窄小而圆滚的双肩,丰满的前胸。她的后背也耐端详,从两肩开始渐渐收窄,微微后倾,让腰肢显得格外纤细,可到了臀部,就突然放开,形成一个圆滚的球体,再渐渐收窄。尤其是她穿着灰色紧身的裙子时,会露出白皙的小腿肚和精巧的脚后跟,有点儿像电影里的简爱,能让男生们生出无限的遐想。

张小莉的脸有棱角,连唇纹都棱角分明,眉毛也棱角分明,眉毛下是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可丝毫不失娇柔妩媚之态,只是多了一份女孩子少有的坚定和果敢之气。

那时的张小莉,对自己的长相特别自信,对美好的爱情也充满了幻想。她隐隐地觉得,写诗的人是敏感的、细腻的、活泛的、浪漫的,放得开,能够了解她头脑里那些丝丝缕缕的情思,这是她接受刘轰鸣的主要原因。当时,追求张小莉的男生很多。在一般人看来,这些男生的综合条件都高于刘轰鸣,可是,她竟与刘轰鸣好起来,出乎所有同学的意料,从中,也可以看出她性格中叛逆的一面。

 

刘轰鸣和张小莉走过了初恋的欣喜、慌张、甜美,对未来的美好前景充满了憧憬和信心。毕业时,他俩分到不同的中学做语文老师,并收获了爱情,结婚成家了。

开始,他们住在学校分的筒子屋里,只有十四平米,没有厨房,做饭都在楼道里,使用煤油炉子,可他们并不在意这些,烧的饭经常半生不熟,可都吃得不亦乐乎。要是烧鱼,他们还喊来楼道里的单身教师,一起来吃,好不快活。要是恰好逢上刘轰鸣发表了诗作,那就是最美的酒,能把烧鱼吃成海参鲍鱼的味道,嗨上了天。

就这样过了三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也是在这时候,他的父亲的尘肺病严重了,住进了医院。一喜一悲,都意味着生活负担的加重。

岳父和岳母帮他照顾孩子和妻子,他和母亲则忙着照顾父亲。那是一段至暗时期。他奔走在家里、学校和医院,累得精疲力竭。可他知道,他对父亲的病帮助不大,因为治好父亲的病的关键是钱,而不是他通宵的陪护。

父母的积蓄并不多,为他结婚花了一笔,到住院时候,全家只有六千多块钱,而他的工资也不高,每月六百多块。他到亲友和同学中四处挪借,可没借到多大数额,解决不了困境。

住了一个月的院,花掉了全家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债。他父亲怕再花钱,坚决要求放弃治疗。有一天,他要求张小莉把孙子抱到医院,让他看上一眼。看过孙子的那天晚上,他趁刘轰鸣陪床打盹的时候,拔掉了氧气管子。等刘轰鸣醒来发现时,已经晚了。刘轰鸣永远忘不掉父亲去世时的脸,青紫浮肿,那是窒息死亡的表情,让他一想起来就心怀愧疚。

   在痛苦、劳累和混乱中,刘轰鸣办完了父亲的葬礼,继续过日子。

 

十一

随着孩子的成长,刘轰鸣又迎来新的问题:孩子进幼儿园,福利分房改成了购买商品房,孩子升学,老人住院、职业竞争……所有这一切,归结到最后,都是钱的问题、权力的问题、人际关系的问题。生存是一件需要打拼的事情,也是一件逼人低头乃至堕落的事情,因为你如果要获得权力、金钱、人脉,就要去经营,需要投入时间、财力和精力。可刘轰鸣不具备这种能力,也不认同这种价值观念,但现实生活可不管他的能力和意愿,直接向他压来,让他无法应对。

刘轰鸣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好好教他的书,写他的诗。他的写作也慢慢有了进展,能在全国和地方的刊物上发表一些诗作,还获得几个不大不小的奖,给家里带来一点欢乐。

可随着生活压力的增多,他的写作渐渐受到了忽视和否定,变成了幼稚、酸腐、懦弱、窝囊、落伍的表现,甚至是逃避人生的方式。

 

十二

张小莉也在变。她浪漫,骨子里还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读大学时,她不谙世事。她当初喜欢刘轰鸣,是因为他长得文静帅气,还有一个诗人的光环,能得到闺蜜们暗暗的欣赏和羡慕。在闺蜜的睽睽目光下,她主动向刘轰鸣示爱,其中有真爱的动因,也夹杂着青春的意绪,还有着虚荣和利益的考虑。

可参加工作和成家后,她面对新的生活,价值观念也在发生变化。当然,还有来自社会的变化和压力。这个社会,越来越缺少属于学生时代那种诗情画意了,也不容她任性幻想了,生活总有新的困难出现在面前,有时就迫在眉睫,逼你解决,逼你就范。

一个群体的价值和评价,对人有着很大的强制力,让人很难抗拒,很难不迎合顺从。“你当什么官?挣多少钱?住多大房子?开什么车?”光是这四个问题,就能问倒绝大多数的人,让他们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矮人三分,无法抬头做人。社会就朝这个方向发展,就用这四个标准来拷问你,评价你,而实际的生活在相当程度上也要靠这四个方面来支撑,来应对别人。

由此,张小莉对男人也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刘轰鸣曾经的优点渐渐就变成了缺点,其曾经的长处就变成了短处,这自然就让张小莉慢慢对他感到失望。

 

十三

这时候,另一个男人冒出来了,叫王大为。

说起这王大为,比刘轰鸣大两岁,也喜欢写诗。他从小就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一年级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二年级还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三年级还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四年级还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五年级还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写得数学考零蛋,念不了高中,就回家待业去了,可人家在家里继续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

后来,凭着父亲的关系,王大为找到一个工作,到粮店卖粮,继续写“扬起风帆,把理想放飞”,写着写着就写成了粮店的宣传员、团委副书记,不用站柜台称秤卖粮了。这样一路写下去,一直写成了市里的作协副主席,《青藤》杂志的执行主编,写得享受津贴待遇,写出一套280平米的大别墅,写得老婆不干活专拿工资,还把孩子写到了重点中学……

王大为这个人,长得特村俗,肥头大耳,有点像投错胎的天蓬元帅的弟弟,枯燥乏味,毫无情趣,诗歌对他来说,就是驴叫,一种口技而已。他特能喝酒,一天能喝四顿,二两酒下肚,就开始讲黄段子。在他眼里,女作家就是小姐的一种,至于她们的作品,不管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都是用来卖春的名片。他觉得,古代青楼里的妓女也是这样,要会些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才能提高身价,成为高级妓女。

不过,王大为也有本事,就是能折腾,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和丢脸,敢于当众扯着嗓门朗诵,把脖子上的筋都扯得要爆裂了。他还能动情地朗诵极其抽象的词语,比如,他能把X+Y=Z朗诵得像死了爹娘一样凄凉瘆人。可不管怎么说,他借此闹出名了,也弄到钱了。诗歌在他手里,真正变现成了金元宝,这是他的本事。他组织各种大赛或笔会,一场活动下来,就能弄到十万八万,隔三差五还能搞上个女文学爱好者,睡上一睡,作为额外的收获。

王大为第一次见到张小莉,就对她念念不忘,可当时,他还是粮店里一个站柜台的,而她是个大学生,还是自己小学同学的恋人,他还有些自卑和胆怯,可从来就没有放弃这个心思。

开始,张小莉也看不上他。她曾对刘轰鸣说:“王大为真是个猪头,我一见到他,心里就恶心。要是一辈子嫁给这样一个猪男人,我只能去剖腹自尽!”

 

十四

可是,当张小莉的儿子进不了好幼儿园的时候,是王大为托人让他进去了。当她的儿子进不了好小学的时候,是王大为托人让他进去了。当张小莉买房子凑不够钱款时,是王大为掏出六万块钱,一点也没犹豫地交给了她,连借的意思都没表示。当张小莉的母亲要住院做胸部手术的时候,是王大为给她弄到医院的床铺,请到主任级的主刀医生,至于他给了医生多少钱的红包,他从未提过,可张小莉知道,那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很想问一问,可想想自己拮据的口袋,就胆怯地失声了……

慢慢地,张小莉看王大为顺眼了,不再觉得他粗俗丑陋了,甚至还觉得帅气和风度,内心里还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终于有一天,在他们两人见面的时候,王大为向她吐露了心曲,她嘴上拒绝,心里却生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兴奋感和幸福感。她已经是四十多的女人了,身边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孩子,还依旧是他的梦中情人,他这是一种怎样的痴情呀。作为一个女人,还有什么力量能抵挡这样的痴情?记得那一刻,她确实有点慌乱,佯装生气,可也祈望王大为再表示一下,果敢一点,赖皮一些。果然,在王大为的再次要求下,她被这个默默追求的情种的执着精神彻底感动了,顺从了,接受了,那是一种与她追求刘轰鸣完全不同的快乐和幸福。

她先偷偷做了王大为的情人,不久,就做了他的正式妻子,带着孩子跟他一起过了。因为王大为的身份,张小莉就成了当地名人的夫人,也算个准名人。因为有了钱,有了地位,张小莉也不再那么劳碌了,心情也舒畅了,讲究上了打扮。她平时衣着时髦得体,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别有一种风韵,在当地的文化圈里很快就成了人们艳羡的对象,这自然让她感到满足。

 

十五

说到这里,刘轰鸣沉默了,捡破烂的也沉默了。

过一阵子,捡破烂的抬起头,看着汨罗江流逝的水,说道:“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了。恕我说一句刻薄的话,这年头,像张小莉这样的人,还算能扛的,应该给她立一个贞节牌坊。我知道的一些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离婚的,得病的,没有工作的,等等,可以为任何一个帮助她们的男人上床。什么尊严、道德、贞洁,都是一些活得安逸的理想者的幻觉。人活在世上,不知不觉,就把颜面活没了,最多是残留一点面子,也就是不让别人知道而已。是呀,生活就是一堆麻烦、是非、纠纷、焦虑、短缺……总要解决。可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有权有势有钱,或者认识有权有势有钱的人。可怎么可能人人都能结交上这样的人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人找什么样的人。无权无势无钱的人,很多就只能随波逐流了,还不知道被冲到哪个地方……”捡破烂的停了下来。

俩人都沉默不语了。

过了好一阵子,刘轰鸣打破了沉默:“那你的情况怎样呢?”

“我的情况跟你差不多。不过,要说年龄,我可跟你的父亲一样大,我们的经历也相似。我也下过乡,但回城后没有找到工作。我读中学的时候成绩不错,爱胡思乱想,爱写诗,写着写着就写成这样了。唉,不说了,我早已看淡了这些东西,因为它们在我心中咀嚼得太久了,我已经咂光了其中的滋味,能承受了,也麻木了。” 说完,捡破烂的竟然哈哈地笑起来。

 

十六

“那你说,写诗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刘轰鸣困惑地问。

“当然有用了,不然怎么还设立各种诗歌奖?诺贝尔文学奖里不也有诗歌吗?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就是诗人,法国的普吕多姆。”捡破烂的说。

“我不想从社会评价和奖励上来理解,我想知道更根本的解释。” 刘轰鸣纠正道。

捡破烂的想了想说:“人类的精神离不开语言,不能生成为语言的精神,就不能成为人类意识到、捕捉到的生存经验。可人类的精神,也是多方面的,有的是思想观念,有的是经验感受,需要表述出来,呈现出来,供人们交流,让人驻留其中,借以拓展和提升人的精神,保持人的灵性。诗歌就是其中一种,能够捕捉到人的精神中最原始的、最新鲜的、最有活力的情感和认知,借以维护人与世界、生活的亲和关系,不死板,不僵化,不陈腐。因此,对一个民族的语言来说,诗歌的语言是最活泼的,最生动的,最凝练的,最细腻的。如果把一个民族的语言比喻成一把刀子,诗歌语言就是刀刃,最锋利;如果把一种语言比喻成一张渔网,诗歌语言就是网眼最小的渔网,能够捕捉到最细微的感受。这样的语言,能够抵抗和克服那些空洞的、僵死的、固定的、概念式的、程式化的、说明式的语言,让语言呈现新鲜的感受和经验,维护人的精神的活性和活力……”

听到这里,刘轰鸣插嘴道:“你说的很对,我明白了,与我想的也基本一样。” 他停了一会儿,困惑地问道:“诗歌既然如此重要,语言和文字的关系既然如此密切,可现在的人为什么不喜欢诗歌呢?”

“是呀,问题就出在这里,诗歌的命运就是当下生活状态的写照。” 捡破烂的感慨道。“诗歌意味着一种细腻的、敏感的、丰富的精神状态,而现代生活不需要这种状态,相反,现代生活需要的是精神的粗糙和欲望的满足。”

“这又怎么说呢?”刘轰鸣抬起头,看着捡破烂的。

    “这说起来也很简单。现代人的生活更多地依赖于欲望的满足,要满足物欲,就需要权力、金钱、消费和娱乐,也就是需要官职、地位、工资、房子、汽车、大吃大喝、性、休闲、玩乐。这些看起来很体面,很舒适,很轻松,其实很紧张,很粗野,很低级。作为一种现代生存方式,它也来自外力的驱使,以及每个人的迎合,几乎把每一个人都裹挟进去,很难置身事外。这样的生活,就需要人的精神变得粗糙,粗糙才能变得麻木迟钝,才有承受力,这样,人就变成了头脑迟钝的猪、驴、骡、马、豺狼……就像畜牲!这样,才能攫取,谋食,纵欲……”

“哦……对!”刘轰鸣好像明白了,赞同地点着头。

 

十七

“当然,即使在诗歌的名义下,人们写出来的东西,也是千差万别的,有的就是借用诗歌的形式,像畜牲一样嚎叫,撒泼犯浑,或是进行一些非诗歌的宣传、欺骗,总之,都可以叫作驴叫、狗叫。你那个情敌王大为写的所谓诗歌,就属于这种东西,就是以诗歌的名义祸害诗歌,践踏人类的感情或精神。写这种诗歌的人,或者是脑子出了问题,或者是为了谋取现实利益。这样的人太多了,甚至还掌握了诗坛的资源和控制权!对这种情况,我们只能抱着一颗平常心,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岂止在诗歌里,在其他领域里也是如此,经常是流氓、门外汉领导和控制着世界,也许从古至今都是这样,没办法。要是众人皆醒,那还要真正的诗人、作家、艺术家、哲学家干什么?真正的诗人永远是少数的,而畜牲是多数的。真正的诗人受到冷落、排挤、攻击,也是正常的。你选择了做一个真诗人,就选择了这样的命运。”捡破烂的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当然,也不完全是这样。有的纯诗人,也有很强的生活能力,能灵活地处事,把生活搞得很像样。在这方面,也没有一定之规,都因人而异。”

“真正的诗人是脆弱的?!” 刘轰鸣喃喃地念叨着。

“没错,脆弱而敏感!背负的精神包袱也多,还缺少混世或生存能力!没办法,诗人大多是这样的种,外加后天的自我暗示和强化。” 说到这里,捡破烂的抬起头看着刘轰鸣,问道,“不是这样吗?诗人不敢杀人,不敢放火,不敢抢银行,也不会弄权,不会谋生,只知道跟自己较劲,为自己的感受寻找个性化的生动语言,去表达。写诗的人大都是脆弱的人,首先要折磨自己,然后才去折磨别人,结果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穷困潦倒,在单位里像个多余的人,像个废物!可政客、流氓、混混、地痞、无赖、恶棍,还有为了糊口而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就不需要诗,最多偶尔看看诗,或借诗歌的名义捞权,捞名,捞利。”

刘轰鸣似乎陷入了沉思,没应答。

捡破烂的突然哈哈大笑:“不是这样吗?反正我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人这一辈子,其实只能做自己。到了中年,你就会发现,人都走不出自己,你的性格、感情、意志、学识、趣味、价值、观念,等等,好像是受社会影响的,是后天形成的,可又好像都是天定的,无法改变,你只能顺应自己的天性。做诗人也是如此,好像都是前生定的,逃不掉,所以,你也没有什么抱怨的,一切都是正常的,想开点。你现在还年轻,身体也健康,又有正式工作,没有什么损失。至于你那个张小莉,恕我直言,与你走到头了,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你俩天生就不是一条道上的。至于孩子,也大了,可以自主选择,要是他跟妈妈在一起更好,那不也是一件好事吗?关键是你自己要振作起来,把将来的路走好。”

 

十八

捡破烂的话,让刘轰鸣想起张小莉跟他告别的那天晚上。那时,她已经跟王大为同居一年多了,连孩子也接到她那边去了。

那天晚上,她来找他,算是与他正式分手。她自称要净身出户,不要房子,不要钱,不要家里任何一样东西,只带走儿子。

“你是好人,一个老实人,也有诗才,对我也好。可是,这年头,诗歌不能当饭吃,对我好也不能保证我幸福,所以,你也不要拦着我,我走定了。” 说着,她把一个手提袋递给他,“这里有20万元,留给你以后补衬生活吧,就算我对不起你,咱们好聚好散。你以后有机会,再找一个,我觉得也不难,只是要抓紧点,不然,一拖就把年龄拖没了。”

刘轰鸣没有吭声,也没有拒绝,可心里觉得堵得慌,快要喘不过气来。

张小莉看他不说话,就低声说了一句:“那我就走了,祝你一切都好。”说完,她就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合上。接着,就传来她下楼梯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刘轰鸣的心跳,也降到了最低点。

他想起了张小莉很早以前私下里评价王大为的话:“王大为那个猪头,就是当上副总理,我也不会跟他过,我受不他!”真没想到,生活竟然发生了180度的大逆转,王大为现在成了她的至爱!他当时绝望到了极点,真想从窗户跳下去。

可现在,听了捡破烂的话,他庆幸自己当初没那样做。“是呀,我和张小莉最终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尽管一直对她很好,也很痴情,其实是爱错了,她对我,也是爱错了。她及早发现这个错误,纠正了,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幸亏捡破烂的一番话,提醒了我。” 刘轰鸣心里这样想着,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还是无法完全放弃那份失落。由此,他对张小莉、诗歌、爱情以及人的生活和命运,似乎又多了一份认识。

 

十九

   “是啊,说是事也是事,说不是事也都不是事,全都是扯淡!不说这些了,没什么意思。”捡破烂的突然话头一转,问道,“能给我读一首你的得意之作吗?”

刘轰鸣想了想,说道:“也找不出什么得意之作,我也好久不写了,就背一首最近写的吧。”

“行!”捡破烂的爽快地答道。

刘轰鸣酝酿了一下情绪,背诵了一首诗:

 

雨滴

 

 

我愿意解开一串串雨丝,

就像解开一串串项链,

任它们一粒一粒地滑落。

     

让它们沿着玻璃表面滚动,

带着圆润的光泽,

衬托着玻璃的晶亮。

     

它们还可以聚在荷叶中心,

垂在青草的叶尖,

或停留在竹竿的半腰上……

   

我希望看到一滴雨珠,

像一只放大镜,

放大了它栖身的叶脉或木纹。

 

我还希望看到一滴雨珠,

像初升的太阳,

吸引来一只慢腾腾的蜗牛。

 

“好!画面感很强,细腻,鲜活,好像用显微镜来观察事物,唯美,说明你有一颗透明灵秀的心,果然是真诗人!”捡破烂的赞叹道,“美使人脆弱,细腻的东西让人神经过敏。在这世道里,能被露珠打动的人,内心该是怎样脆弱!这也是我们写诗的宿命!”

刘轰鸣听了,不仅觉得宽慰,还感到一丝温暖,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诗是个古怪的东西,他已经好久不摸了,现在竟然重新提起来,还得到了鼓励和肯定。刘轰鸣突然恍惚觉得诗歌像个珍珠,从自己漆黑的内心深处涌了上来,带着晶莹的光泽。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河蚌,经过了长久的孕育,经过泥沙的长久磨砺,而他以往的倒霉生活以及与张小莉的分手,都是这种孕育的沉重付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坚韧,并不矮小,并不像自己近来想得那么一无是处,一败涂地。想到这里,他心潮起伏,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捡破烂的看见了,惊奇地问道:“怎么?哭了?”

“没有呀?”刘轰鸣回答道,还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擦自己的眼角,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可他立刻转为笑脸:“确实是柔弱!”

说到这里,刘轰鸣问道:“前辈能不能也背一首您写的得意之作呀?”

捡破烂的想了想说:“前一段时间在家听小提琴曲梁祝,根据听的感受写了一首,我就背一下给你听,算不上什么得意之作,就算新作吧。”说完,他近乎一字一顿地背了起来:

 

听小提琴曲“梁祝”

 

 

有时,你渴望的表达,

竟不如一根琴弦:

鸟儿因琴弦而展翅,

阳光因琴弦而闪亮。

 

一生,可以省去很多细节,

直接浓缩成一首乐曲,

化为琴弦的千转百回,

而最晶莹的那根,就是爱情。

 

那是无限的深情,

因琴弦而变得更加细腻绵长,

不断缠绕着你,

又从你的神经中间穿过……

 

它能带你走进最隐秘的地方,

勾起你最深处的向往,

也能最后消失于天际,

让你长久失神地默默追想……

 

听完了他的背诵,刘轰鸣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到:“不错,很朴实,很动人。”他抬头看着捡破烂的,发现他的眼角也挂着泪滴,便问道,“您也哭了?”

“不会吧?”说着,捡破烂的也用手去擦拭眼角,自嘲地说:“我也柔弱,诗人就是柔弱的眼泪,诗也是柔弱的眼泪,可现时代不相信眼泪。我早都习惯一个人过了,可还对爱情念念不忘,贼心不死呀!”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刘轰鸣也笑了起来。

 

二十

笑过之后,捡破烂的说:“我们这些人,严格说来,都属于异类,自由、散漫、随性,很难接受社会化,适应不了体制内的约束,只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能喜欢社会让你做的东西,久而久之,就被边缘化了,出局了。有些人不同,天生就感觉粗糙迟钝,意志力强,有点像低级而凶猛的动物,只对权力、欲望、物质、女人、金钱有兴趣,对社会特适应,能够钻营。这种人才是社会的操控者,而我们只是被操控者,一旦不就范于被操控的命运,就只能自我放逐了,连生计都会出问题,要不就疯了,自杀了,其实都犯不着。我现在老了,明白这个理也晚了,要是能重头再来就好多了,可惜,世上没有这样的第二次。”

捡破烂的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好像在自己的话语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刘轰鸣也沉默了。可能是不愿意面对捡破烂的话,刘轰鸣又问道道:“屈原不是能做官吗?还是大官呢,他也是诗人呀?”

“屈原能当什么官?什么三闾大夫?他根本就不是朝廷的真正重臣,有政治才能,能够参与残酷险恶的政治斗争,管理国家,而是一个巫师,就算一个巫官吧。巫是什么?就是个神汉、神棍、大仙。楚国那地方自古就有好巫的风气,现在很多地区还保留这样的风气。那时楚国的朝廷里就设有巫师的官职。这种巫师有特异功能,能通天,在国家做重大决策的时候,要占卜占卜,问问老天爷,测测天意,其结果对国家决策有相当的影响。也正因为如此,屈原的位置才显得重要。这种巫师,通常都不男不女、娘娘腔,像阴阳人,有着浓厚的艺术气质和诗歌才能,屈原就属于这种巫师,对此,我们从他的诗里就能看出来,像《九歌》里的诗篇,很多都类似于巫师那种装神弄鬼的玩意。与一般的巫师比起来,他可能更理智清醒一些,所以,就创作了《离骚》那样的诗歌。”

捡破烂的顿了一下,确定刘轰鸣在认真地听着,就继续说道:“这种巫师式的诗人自然都敏感,心肠软,意志脆弱,承受压力的能力差,天生不是搞政治的料儿。估计是楚国当时的投降派得势了,屈原这个巫师没用了,失宠了,靠边站了,就觉得忧郁、失落、绝望,精神承受不住了,就跑到这里,跳江自杀了。后来,屈原的形象被按照儒家的观念重新塑造了,去除其巫师的形象,强化了其忠臣的形象。唉,其实,楚国又不是灭在他手里,他犯得着跟着陪葬吗?再说,屈原就是爱国,爱的也是楚国,跟现在有什么关系,难道要让湖北湖南从中国分裂出去吗?关键是,屈原的举动给诗人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自杀。马拉戈壁!这个世上该自杀的人多了,凭什么要诗人自杀?我既没当过神棍,也没当过三闾大夫,就写了几首小诗,活成一个要饭的,就该自杀去?哈哈,荒诞!荒诞!”

停了一会儿,捡破烂的接着说道:“你看,还有苏东坡,就不自杀。他被发配到湖北黄州、广东惠州和海南儋州那些穷僻之地、瘴疠之地,就夹着尾巴、厚颜无耻地活着,点头哈腰地巴结当地的土著人,跟人搞好关系,盖房子,种地,养活着一家老小,还喜欢亲自下厨,钻研烹调手艺,发明了东坡肉、东坡肘子。苏东坡这个家伙爱吃肉,我估计,他可能有重度脂肪肝。他可能胃酸分泌过度,胃口好,贪吃,你没看他的诗吗?日啖荔枝三百颗!一天竟然吃三百颗荔枝。三百颗是多少?有五六斤、七八斤、十来斤重吧?你以后有时间帮我查查,这么吃会吃成糖尿病吧?当然,倒霉的时候,他这样一个敏感自尊的大活人也难熬,要不怎么动不动就找和尚参禅呢?还不是为了排解内心郁结的愁苦和压力?当然,也有真的大官能写诗,像乾隆皇帝,一辈子写了四万多首,可惜,他毫无诗才,诗写得狗屁不通,魏武帝曹操的诗就写得不错,汉高祖也写《大风歌》,吹嘘自己做了天子,汉武帝也写《秋风辞》,伟大领袖也写……这也说明,人没有绝对粗糙的,都有柔弱的地方、灵性的时刻……

捡破烂的抿了抿嘴,补充道:“说到这里,我还有些感慨,张爱玲死的那一年,我从报上看到消息,发现她死在公寓里面,好几天都没有人发现,可见,她晚年是很孤独凄凉的,这就是一个真作家的结局。很多人不了解作家,以为他们每天都过得开心、快乐、幸福,其实都是被他们表面的光环蒙蔽住。我觉得,孤独和痛苦对每一个诗人和作家都是一样的,除非他是假的。当然,他们也比一般人活得充实。”

 

二十一

他们就这样说到了黄昏,说得肚子都咕咕叫了,说得捡破烂的也耽误捡破烂了,说得刘轰鸣也不想自杀了。

“我们可以死,可以自杀,可目前的条件还不够充足,我还没有柔弱到那种程度。”捡破烂的自言自语地调侃说,“我还要捡破烂呢。”

刘轰鸣点头称是,只是插嘴道:“您还是别捡破烂了,找点别的活干吧。”

捡破烂的说:“我当然要捡破烂啦。你看我现在能干什么?我都这把年纪了,七十多了,没有退休金,肩上还扛着一张需要一日三餐的嘴,我总要糊口啊。这破烂我都捡了十多年了,每天还能给我带来三五十块钱的进项,也是适合我干的工作。在这一点上,我还羡慕你,你有学历,有正式工作,还能跟上这个时代,我早就被这个时代抛弃了,连个尾巴都抓不住了。不过,就这破烂也不好捡,都被周围有势力的人偷偷划分了势力范围,谁要是破坏了规矩,就会遭到处罚,轻则交钱,重则挨一顿打。这里真有丐帮呢!我到这里捡破烂,就属于破坏规矩,担着风险呀!唉,跟你说,你也不会懂,还是珍惜你现有的工作吧。”

刘轰鸣既然收回了自己的命,时间就变得有些紧张了,因为他要坐上今晚的汽车赶回去,这样,他们就分手了。

刘轰鸣匆匆奔往汽车站,捡破烂的则要在天黑前翻完远处几个垃圾桶,希望有新的发现和收获。

 

二十二

刘轰鸣回到学校之后,又开始了他正常的工作和生活。这种工作和生活依旧平淡、无聊、琐碎,可与以前相比,他似乎多了一点清醒、平静和从容。

有一天,他收到了捡破烂的寄来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他收信的地址,没有寄出的地址。他打开信,里面只有一首诗:

 

劝一位想自杀的朋友

   

   

自杀?你干嘛这么着急?

难道担心自己会长生不老?

我向你保证:不会的。

   

想死?你肯定会心想事成,

只是用不着自杀,而是他杀,

所以,千万别亲自动手。

 

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活,

继续吃饭,一天三顿!

把粮食加工成粪便,绿化山河。

 

明天,你还得在人前露头,

别不太好意思,有啥可歉疚?

作为人,你货真价实!

 

没有爱情有啥关系?

你可以爱别的东西,

实在不行,就爱世界和人类。

 

你还得想办法减减秤,

将来进火葬场会省去很多麻烦,

实在不行,就去参加体力劳动。

 

我今天把你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你得请我吃饭,方便面也行。

 

刘轰鸣读完了诗,轻轻一笑,把信慢慢折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他从汨罗江畔回来已经三个多月了,一直忙着,没与那个捡破烂的联系。如今想起那个捡破烂的,刘轰鸣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但他们最初相识的细节,他却记得很清楚:他坐在汨罗江畔的椅子上,听到声后窸窸窣窣的响声,转身一看,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子,一手拿着塑料口袋,一手拿个长竹竿子,在垃圾桶里翻动着……也许,他现在还在干这个营生。

“他是个高人,但不是个隐士,也不是渔父,而是个捡破烂的诗人。” 刘轰鸣想着,把信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2020119日于马甸

            202121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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