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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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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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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文

王德才这个人,真是有才,能写会画,而且无师自通。他从小就喜欢写写画画,就像得了魔怔,随便拿个东西就能画,像铅笔、钢笔、毛笔、粉笔、木棍、石头块、笔记本、报纸、木板、墙面等,用起来都特顺手。他看见什么就画什么,画人、画猫、画狗、画马、画牡丹花,等等,统统都不在话下。他还能写字,无论是欧体、颜体,还是柳体、赵体,他只要端详一番,琢磨琢磨,就能掌握要领,有模有样地写出来,笔画讲究,间架结构稳妥。

念小学的时候,他这方面的才艺就表现出来了,同学们经常拿来小人书,让他照着画,等画好了,就给他一个苹果,或几块糖果,作为奖励,至于那张画,自然落到同学的手里了。

在别的学生连铅笔字还写得歪歪扭扭的时候,王德才就能写出一副端正秀气的粉笔字,确实让人吃惊。为此,学校破例让他写黑板报。每次写黑板报,都是他风光的时刻,不要说很多同学围着看,就连几位老师也凑到跟前,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王德才的手真巧,比织女的手还巧!”

王德才做的板报,不仅字写得好,画也画得漂亮,随便画个敬少先队礼的男女学生都有模有样,至于笔记本、钢笔、显微镜、地球仪一类图案,就是小儿科了。

有一位老师看了他做好的板报,赞赏地说:“王德才将来会成为大书法家和大画家!”

“大书法家和大画家?”这几个字落进王德才的耳朵里,还真的成了他的梦。

等到了初中,王德才的字和画就更好了,在学校的用武之地就更大了。写板报、写标语、写横幅、刻钢板,他都会干。写横幅经常要用板笔,写宋体字或美术字,可他写起来也得心应手。刻钢板他也在行,钢笔捏在手上,在铺好的蜡纸上一笔一划地刻着,既没划破蜡纸,笔画又宽窄得当,力度控制得特别好,提按有度,字也端正大方,算得上漂亮的硬笔书法。

有的老师发现了他的写字才能,就拉他干活,连期中、期末的考卷都让他刻,还主动给他打下手,帮着铺蜡纸,核对考卷。

不过,王德才知道了考题,就会告诉别的同学,这叫泄密,因此,老师就提醒他:“你千万不能把考题泄露给同学呀!这是违法的行为!”王德才答应了,可心里却想:“你让我刻考卷,不是把题泄露给我了吗?”

结果,考试成绩下来后,王德才得了满分,弄得他心里很不好意思,因为他要好好学习,凭真实成绩考上大学,圆上自己的大书法家和大画家之梦。

就在王德才一步步接近高考的时候,学校停课了,大学也停办了。不久,他就离开了城市,去农村了,当上了下乡的知识青年,接受农民再教育,再教育的内容就是种地。

他去的农村在西北,生活条件特别艰苦,饭都吃不饱,可每天还得起早贪黑地出工种地。至于写字、画画,连纸和笔都难找,他就顾不上了。这样,写字和画画就渐渐离他远去了,尽管他偶尔想起来会觉得失落和心疼,可饥饿感和劳累感一上来,那种失落和心疼就立刻消失无踪了。

过了一阵子,有人听说他写字好,恰巧又赶上要开批斗大会,就找来纸和笔,让他写横幅和标语。他一伸手,就赢得了人们的好评:“果然出手不凡,一笔好字!”从此,青年点里办板报,写大字报、战报、喜报等都让他来干,他终于摸到了笔和纸。

干这种活,让他尝到了甜头,得到了实惠,就是不用每天都到田里握铁锹,挥镐头,不受风吹日晒,还给记上十分工。

他的画技也有了用场。画个农民老汉扛着镰刀,或女社员抱着麦穗幸福地笑着,或革命青年挥起铁拳砸死反动分子,或解放军战士用刺刀刺死美国鬼子,他都特别拿手,画得特别有力道,特别耐看,让人提气。

不久,他写字和画画的名声就传开了。于是,生产队请他,大队请他,就连县城里遇到个大事小情,也请他去写写画画一番。据说,县城广场上那幅伟大领袖挥手站立的油画,就出自他的手笔,很多人从画像前经过,都要停下脚步,看上一番,觉得画得像,画得好,比市里、省城里的画像都好。

就凭着这门手艺,王德才逃掉了很多种田的体力活,还赚了高工分,也得到了别人的羡慕或嫉妒,这些,让他在人群里活得自由多了,也体面多了。

就这样在农村干了小十年,他回城了,进了一家铸造厂,每天翻砂,抡大锤。他的身体并不强壮,干这种重体力活确实吃不消。可没办法,毕竟回城了,大的环境改善了,饭也能吃饱了,他就得珍惜,硬着头皮干下去。

不久,他那写字和画画的才艺又救了他。工厂里的领导知道了他能写会画,就又让他写标语,写横幅,写板报,画宣传画。这样,他又抓起了纸和笔,写美术字,画工人,画铁锤,画炼钢炉……

这些差事让他离开了车间,不再抡大锤,不再挥汗如雨、气喘吁吁,而是穿行在党办、厂办、工会、妇联、青年团一类的办公室之间。当然,他偶尔也会来到车间,但主要是来挂横幅、张贴标语口号,为职工们做宣传,鼓干劲。

有个工人看见了,很是不满,就挖苦道:“你们这帮人,整天玩这些虚的,都是耍嘴皮子,偷懒耍滑,逃避劳动。你们弄这些玩意有什么用?能代替我抡大锤,还是能当饭吃?”

负责张贴标语的人听了,就针锋相对地反驳道:“这是宣传工作,关乎政治方向,怎么能说是耍嘴皮子呢?”

“怎么不是耍嘴皮子?领导整天说话是耍嘴皮子,你们整天写这些东西,也是耍嘴皮子,就是偷懒,不想干活!”那位工人高声说。

王德才在一旁赶忙上前劝和,可他心里明白,自己干这个活,就是想逃出车间,不遭抡大锤的罪。

王德才还没熬到五十七岁,工厂就倒闭了,他就下岗了,因为是一次性买断,他拿回了八千多块钱,没有退休金。

来家之后,日子就越来越差了。生计逼得他又重新拿起笔和纸。他每天写上一些字,或画上几幅画,拿到附近的公园门口,摆在地上卖。

他的字和画自然不贵,能赚回纸墨或颜料钱,再给个吃饭钱,就可以了,因此,大多十块八块一幅,要是遇到爱砍价的买主,也就卖上个三五块。不过,凭着这个手艺,他也能挣到吃饭钱。

现在,他自然不画镰刀铁锤、浓眉大眼、横眉怒目、咬牙切齿了,而是画仕女,画高士,画猫,画狗,画青松,画翠竹,写字也不用板笔了,而是全用毛笔,写的内容多是古典的诗词、吉祥话。

这样又写又画了几年,他在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公园门口竟然出名了。

“你这大鲤鱼画得太活了,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水淋淋的,还有这腮帮子,好像在呼哈,还有活气。”一位邻居对他的一幅《年年有余》画赞赏道。

“这字写得不错,太有功力了。”公园门口一位围观他的字的人赞叹道。

“这字不俗,骨骼清奇,看了让人觉得清爽,好字!”另一位凑上来惊叫着。

“你是大书法家呀!”一位肯定地说。

“你是大画家!” 一位凑近王德才的脸,细细地端详着他,似乎要记住王德才的模样,或确定他是自己认识的某一位著名画家。

这些赞语都让王德才觉得受之有愧,不好意思,他连连摇头说:“哪里是什么大书法家、大画家,就是一点业余爱好。大家要是不嫌弃,就买一张,回家补补墙壁。”

可“大书法家”“大画家”的喊声在王德才耳边重复多了,就慢慢地钻进王德才的心里,勾起了他早已尘封的记忆。

“是呀,记得念中学的时候,老师就说我将来会成为大画家、大书法家!可我现在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没有成为大画家呢?”他喃喃自语道。这让他第一次细心地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那种久违的失落和疼痛又浮现在他的心里。

以后,他看到美术和书法的杂志,就不光欣赏上面的作品,还注意与自己的作品做比较。

“这个字不行,立不住……这个字太俗,竟然还是书协副主席写的……这个画太死板,造型也不好……这幅画的明暗、光影都画错了,还美协会员画的呢……”他翻着杂志,经常是一边嘟囔一边撇嘴。

杂志翻多了,他就萌生了一些信心,觉得自己虽然做不成大画家、大书法家了,可凭现在的水平,做个小画家、小书法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他就四处打听当书法家和画家的路子。经人指点,他才知道,要成为画家,先要拜码头,于是,他又求人托脸,见到了当地一位著名画家。据说,这位画家很有门路,谁想出名,都得找他。

这位画家见面一开口就问王德才:“你有大证吗?”

“什么大证?”王德才疑惑地问。

“这都不懂,就是中国美协的会员证,中国书协的会员证呀!”那位画家不耐烦地说。

“没有。”王德才嗫嚅道。

“那你有小证吗?”画家估计他也没有,就解释说:“就是咱们省美协、书协的证!”

“没有。”王德才更气短了。

“哦,估计你连市里、区里的小小证都没有。唉,那就没办法了。没有证,你就参加不了正规展览,画也卖不出大价钱。你动手太晚了,现在这么一大把年纪,办证也来不及了。”画家直率地说。

“哦。”王德才的最后一线希望立刻消失了。他见过这位画家的画,把山水画得像一坨坨屎,可他不敢说出来。

那位画家掂量了一番王德才,觉得他实在是扶不起来的豆腐,没有一点油水可榨,就站起来送客了。王德才还想让他看看自己带来的作品,可那位画家立刻按住那将要打开的纸卷,说道:“不必了,不必了。”

由此,王德才知道了成为出名画家的基本路径和程序,遗憾的是,他知道得太晚了,岁月不饶人!

以后,王德才照旧到公园门口卖画,价钱比过去高了些,可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他在民间的名声却一直在提高,可这有什么用呢?民间的评价只是民间的评价,上不了台面。

街道偶尔搞个迎国庆、五一一类活动,也会举办书画展,王德才就会把自己的书法和画作送去展览。他的作品自然赢得了居民们的围观和赞赏,他在欣慰的同时,内心的失意也强劲地涌上来。其实,自从想起学生时那个当大书法家、大画家的梦,这种失意感就再也没有消逝过,总是时不时地涌上来。

“那个梦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怎么很久都想不起来了?而一旦想起来,人却老了!”他常常这样呆呆地想着。

六十八岁那一年,王德才得了肝病,因为没有钱治疗,很快就恶化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疼得嗷嗷地叫唤,有时还会疼得昏过去。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他就处于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里,他有时像在做梦一样,看见自己在小学的黑板报上画报头,画一个大太阳,发出一轮一轮的光晕,围出一条圆圆的光道。从那条光道里,他看见童年的自己站在凳子上,脊背一动一动地用着力气,却看不见自己的脸孔。那个身影始终没有转过身子,走向年老的自己。好像年老的自己就是一堵墙,把那个光道堵死了。

等估计要咽气的时候,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递给坐在床边的儿子,断断续续地说:“等给我立碑的时候,把这些字刻在碑上,一定要刻上。”

他儿子打开那张纸,看见上面写着这样的字:“王德才之墓——全球书法家协会主席,兼四十八位副主席以及七万八千会员;全球美术家协会主席,兼六十六位副主席以及十二万五千会员。”

他儿子迟疑地说:“爹,这样写不妥吧?”

“妥,妥,就要这样写。我一到阴间,就成立这两个协会,就能当成大画家、大书法家了。”说完,王德才的眼睛猛地瞪圆了,一副儿子不答应他就不咽气的样子。

儿子为难地点了点头,王德才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2022年10月27-28日于马甸-亚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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