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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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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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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乐园:部队大院

童年的乐园:部队大院

马俊华

 

 

小时候住的农村,驻扎着一个独立团,番号是多少,已想不起来了。这个独立团的总部,在一个非常大的院子里,村民管它叫“部队大院”。

大院的四周是围墙,西边挨着镇中心和村子的居民区,不太安全,就砌着高高的石墙;东面连着庄稼地和部队家属区,相对安全一些,就砌着矮一些的红砖墙。正门在北墙的中间,南门在南墙的正中间,与北门遥相对应。

大院平时把守很严,不让村民随便进出,对小孩就更不用说了。小孩都能感觉出来,大院是另一个世界,特别神秘,因此,关于里面的事情,听起来都像神话传说。

一般的村民,平时与部队没什么关系,很少进去,就很少对孩子谈论大院。倒是比我们大的孩子,像我的二哥和三哥,经常想着法子钻进大院,回来后就向伙伴们炫耀在大院里看到的光景,捡到的东西,我偶尔在旁边,就会听到一些:那里面有个大电影院,可以溜进去偷看电影;还有好多垃圾堆,可以捡到煤捡儿、烟盒、铜丝、牙膏皮……这些自然激起我对大院的向往,可哥哥们嫌我小,不带我,我一个人不敢进去。

总之,部队大院就像从天而降的东西,虽然落在农村,却与农村格格不入,好像向我们打开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带给我们很多乐趣和向往。要是没有它,我们的童年生活会暗淡很多。

    

一、看电影

那时,我们看电影的地方很少,主要有四个:一是在镇中心的广场上,二是在广场北面的俱乐部(后来改叫文化馆)里,三是在部队大院外的露天广场上,第四个才是部队大院内的电影院。

在镇中心广场上放电影,都是公社组织的,次数少,也不定期,猴年马月才能有一次。放映时,只有一台放音机,放的是16毫米的胶片,幕布是临时支起来的,皱皱巴巴,摇摇晃晃,歪歪斜斜。

看这样的电影,面幅小,画面常常歪斜,不在幕布的中间,有时还会跳出幕布,映在观众的身上,需要观众及时提醒,放映员才会迟缓地把画面调正。因为是一台放映机,一卷胶片放完,就要打亮灯,换上一卷胶片,要是电影正演到热闹处,观众正看在兴头上,就会觉得很败兴。更败兴的是,放映机经常会出故障,中断放映,有时要等好长时间才能修好,把小孩急得火烧火燎。最糟糕的,是放映员修了半天也没修好,只好放弃,改天再放,小孩子跟着等了好半天,却没结果,自然心有不甘,悻悻地站起来离场,憋的气一路上都消不去,一进家门就嚎啕大哭。

镇中心广场很狭小,也不方正,呈长条斜形。广场的北面,连着俱乐部的地方是一条路,高出地面一米左右,路边是陡直的墙,幕布一般支在路面上,这样,人们就可以两面看,一面看正影,一面看反影。看正影的,有的带着凳子,有的站着,有的干脆直接坐在地上,还有的骑自行车经过,或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就把车子支在人堆里,或者倚车而立,或者坐在车上看,全不管影响不影响别人。看反影的,大都坐在俱乐部前的台阶上。由于没有人组织和维持秩序,人们自然就随便乱坐,现场很乱。还有的人,根本不是来看电影的,而是来起哄生事,或调戏妇女,还有的地痞流氓团伙则趁机来约架火并,报仇雪恨……反正各路人物都觉得,好不容易才演一场电影,正是各取所需的好机会,要利用好,因此,看电影的过程中就充满了悬念。

这样,电影自然就看得不踏实,有时还提心吊胆的,因为人们预先就得到小道消息或谣言:“某某屯的人要跟某某屯的人今晚在这里大打一场。”

看电影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里还真就打起架来,像抢戏一般,有时打得起劲,连吼带骂,夹杂着女人孩子惊恐的尖叫声或哭闹声,把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胆小的仓皇躲开,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则凑上前去要看个仔细,一个个伸着脖子、扯着嗓门问道:“打得狠吗?人在哪儿?”

看完电影的第二天,我不止一次听见大人们之间议论着:

“昨晚看电影,某某屯的某某被人揍了,伤得不轻!”

“那家伙,挨了这么多揍,竟然没事,爬起来还能跑,真抗打……”

至于为争座位而互相争吵叫骂的事情,就更是平常不过了,几乎是看电影时必有的前戏,或中场的茶歇,餐后的水果……

我记得,在镇中心看过《铁道卫士》《祖国啊母亲》《戴手铐的旅客》等电影。《铁道卫士》里方化扮演的坏蛋让我害怕,可他说的话又让人觉得好玩:“我命大福大造化大!”这句话一度被我的哥哥们当作笑话,说来说去。看《祖国啊母亲》让我记忆最深,散场时恋恋不舍,第二天一大早醒来还惦记着,觉得电影应该还在放,就跑到镇中心想接着看,可到了现场,发现昨晚放电影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心里特别失落。

俱乐部建于上世纪50年代,苏联风格,里面一排排的座椅都是固定的,椅面则是活动的,用的时候可以按平坐下,不用的时候自动垂下,木色和式样都古香古色,很洋气。可在这里放电影,永远人多座少,大人都抢不到,小孩子就更别想了。每次放电影,大门口狭窄的台阶上都站满了人,这些人大多是住在附近的所谓“二流子”,门一开,他们就凑上去,想趁机钻进去。把门的人特别凶恶粗暴,每次开门都特猛,趁机晃人,经常会把外面的人晃得站不稳,从台阶上摔下去。遇到小孩,他更是肆无忌惮,经常是伸出一脚就踹上去。我就被他踹过,从台阶上倒翻下去,幸亏命大,没摔出毛病。

在俱乐部里,我看过很多电影,有《闪闪的红星》《杜鹃山》《奇袭白虎团》《保尔·柯察金》等。《保尔·柯察金》里有一个场面,我至今还能想起来:人们把衣服脱下来,挂在火边烤,要烤死衣服里的虱子。

可到部队看露天电影就不同了,与镇中心的电影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一旦看过,就不喜欢看镇中心放的电影了。

部队放电影的广场,在部队大院北门外的东面,与部队家属区连在一起,面积特别大,平整方正。银幕在一排家属房的西山墙上,用白灰抹成,长年使用。广场中间有个用石头和水泥垒成的高台,用于摆放放映机。

部队放电影都用两台放映机,放的是35毫米的胶片,放映时不会中断,一演到底。那放映机体量也大,就连装胶片的箱子也沉甸甸的,像今天的航空箱,每卷胶片都放在闪着银光的圆形铁盒里,铁盒很像机枪的子弹盒,很威风。用这样的放映机和胶片放的电影,面幅大多了,画面清晰稳定,一点都不晃动,看起来特放心,特过瘾。

至于观众场地的分配,都是预先定好的。平时,场地中间用白灰浆划出一块方形的位置,专门留给部队,村民不得越界挤占,只能在四周观看。每次放电影,村民都提早赶来,拿着板凳、麻袋等占座位,绕着白线外坐好,像烘托红花的绿叶,或向日葵四周的花瓣。快开演时,好几百名军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拿着马扎,喊着口号,有序地入场,一排排坐好,坐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等他们坐好了,就开演了。

相对来说,村民们在这里看电影要规矩一些。可能是迫于军队的威慑力以及军民鱼水情等原因,地痞流氓也都收敛很多,不敢跑来撒野犯浑,这样,至少在电影放映期间,可以说是天下无贼,天下太平。至于偶尔出现的争吵的事情,大都不大,实属正常。

那个时期,要说不吵架、不打架,好像是天方夜谭。绝大多数村民几乎不骂人不张嘴,连友善的问候也要以先骂一句脏话做引子,才切入正题。至于骂人的脏话,不外乎先问候对方的父母再由此上溯到祖宗八代,兼及男女的生殖器官及其相互的作用。后来我发现,这是全国普遍的骂人的核心内容。我的印象是否正确,还有待方家指正。

我在部队看过的露天电影很多,有《金光大道》《艳阳天》《青松岭》,还有外国电影《初春》《佐罗》《寅次郎的故事》等,它们几乎与市里最新上映的电影同步。正因为有部队放的电影,周围大队的村民都羡慕我们,觉得我们享受到城里人一般的待遇,这当然得益于驻军那独立团的级别了。

那时看电影,啥都看不懂,就喜欢看打仗的场面,如冲锋、拼刺刀、开枪、机枪扫射、放炮、地雷爆炸等,因此,一部电影看完,对故事情节大都串连不起来,只记住一些打仗的碎片。每次看电影,一个角色出场后,我要是看了一阵子弄不准他的身份,就会问身边的大人或小孩:“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得到回答,我心里就踏实了,不疑惑了。好人有红军、八路军、共产党、解放军、武工队、游击队、地下党,坏人有国民党、日本鬼子、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地主、叛徒、特务、土匪……好像只要知道这种区分就足够了,其他都无所谓,不上心。

最不好看的电影是新闻简报。在部队看电影,经常会加演一段新闻简报,里面大都是一些人坐在沙发上说来说去,说一些小孩子不感兴趣也听不懂的话,还没完没了,把小孩说得心烦意乱,迟迟盼不到正片开演。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正片,从头到尾全是新闻简报,这样,小孩就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尤其在冬天,在寒冷的露天里干坐上两个多小时,冻得难受,等得难受,也忍得难受,结果全白挨了,小孩是这种感觉,大人也是这种感觉。

 

二、神奇的垃圾堆

我从小就对垃圾堆充满了好感,原因很简单,它是稀缺货,就像金子或外星人一样,还是小孩子的乐园,里面有小孩喜欢的宝藏,给孩子带来收获和欢乐。

那时,大多数村子根本就没有垃圾,用今天的观念评价,就是资源完全循环使用,绝对绿色环保。

当时穷得要命,除了人,什么都缺。人们平时扫地,见到一粒玉米,都小心地捡起来。烧苞米秸子时,偶尔发现一个没长成的苞米棒子,扒开后发现上面有二三十粒干瘪的玉米粒子,都喜出望外,好像发了一笔横财。至于吃完饭拉出的屎,则是宝贝般的肥料,家家都好好保存在茅坑里,有的人过日子特别仔细,到别人家串门,一旦觉得要大小便,就连忙告辞,宁可憋死,也要跑回家,拉到自家的茅厕里。家畜、家禽的粪便也同样金贵,人们在路上发现了,都要捡拾回家。

至于其他物品,如空酒瓶子,家家都没几个,平时都用来打酒、买酱油用。买白酒极少买瓶装的,都买散酒,自带空瓶子装回去。记得供销社里只卖一种散酒,一斤九毛钱,可绝大部分人一次只买半斤,四毛五。敢一次买一斤的,都招人怀疑:“他怎么这么有钱?”不过,所谓有钱也都是相对而言的,对这种人,人们不会怀疑他贪污,但也找不出原因,就会说:“他会屙金子!”就是当时的生产队长,也不敢这样买。记得生产队长姓刘,是个酒鬼,很出名。他每次都空着手到卖酒的柜台前,买上二两,当场喝完再离开。到供销社买酱油,更没有瓶装的,都自带瓶子,来到柜台边,卖货员拿出一个铁漏斗,插进空瓶子,再用一个长柄木勺,从一个大缸里打出满满一勺酱油,慢慢倒入漏斗,等酱油漏完了,把漏斗一拔,盖上盖,你就乖乖地交上八分钱,拿走。火柴一盒两分钱,一包十盒,两毛钱,人们一次大多只买两盒,敢买一包的,也不是一般的人家,也是会屙金子的货。

现在所谓的废品,当时统统都是宝贝,由废品收购处收购。碎玻璃渣子,一斤两分钱,牙膏皮,一个三分钱。废铁,分生铁和熟铁,价格不同,最压秤,捡到几块,就能卖上一块钱,可别小瞧一块钱,在当时可是大钱,一个青壮劳动力,拼命干一天的累活,也赚不上一块钱,因此,不管谁看见废铁,眼睛里都会冒火星,只可惜,这东西极少。比铁更贵的是铜,绝对是硬通货,可极难捡到,偶尔见到手指长的细铜丝,就能卖出价钱。废塑料也收,多少钱我想不起来了。废旧报纸图书,当时好像不收,因为极少人家有。当时,绝大多数人家,除了有孩子读书的课本和作业本,几乎再找不到一张纸片,大人抽烟几乎都抽旱烟,要自己用纸卷,用的纸大多是废旧报纸,可家里大都没报纸,就得跟人要。我的好几个小伙伴的爸爸都经常央求我,要我从家里拿几张报纸给他卷烟用,因为我爸爸在工厂的报道组工作,能够把报纸带回家,可也不多。我爸爸也抽烟,用的卷烟纸是白色的稿纸,就比报纸高级多了。那时,大多人家屋内的墙面都是用泥土抹的,条件好一点的人家会买些带花或带格子的纸糊上,差一点的人家会用报纸或画报纸糊墙,我家就属于这种,再差的人家就任由泥面裸露着,这样的人家占大多数。

至于柴火,主要是山上的毛毛草、草根、灌木根子,后者俗称“疙瘩头”,连苞米秸子都极少,因为苞米秸子都归生产队集体所有,用铡刀切成一节一节的,喂牛马驴骡。这样,一到深秋,山上的毛毛草就被人捡拾光了,连草根和灌木都不放过。我那时就奇怪,第二年的春天怎么还会长出青草呢?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青草的生命力太强了!写到这里,我心里都有些激动,突然觉得大自然有一颗仁慈善良的心,养生护生!要是没有这些草,日子更无法想象!

木质或纸质的包装箱,当然是上好的柴火,只是一年四季很难见到。就连鸡毛、鸭毛、鹅毛都可当作柴火,一旦见到,也绝不放过,烧得满屋子怪味。烧完火积下的灶灰,扒出来也是宝贝,要倒进猪圈里沤肥。煤就更金贵了,买的时候都以水桶为单位,一家一般只能买上几桶,冬天生炉子时才舍得用,烧完的煤灰也是好东西,也可以倒在猪圈里沤肥。做饭时,切下的白菜根、萝卜须子,刮下的土豆皮,都是喂猪喂鸡的好饲料,不比青草差。

说到这里,读者可能就会明白了,当时农村的东西全都可以利用,根本就没有废品,因此,怎么可能有垃圾呢?这样,到了深秋,村子里就只有光秃裸露的泥土和低矮萧疏的瓦房,一片荒凉寂寥的景象,就连烟囱上冒出的炊烟,都丝丝缕缕,有气无力。只有到了春天,大自然泛起绿色,新的生活资源才会出现,村子里才有一些生机和活力,所谓的“靠老天养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哪个村子要是有垃圾,就会与众不同,就会胜出,就是富余的明证。我所在的村子就有垃圾堆,至少有三个大垃圾堆,供我享用!

第一个垃圾堆在公社医院的东北角,里面有带血的纱布、胶布,装青霉素一类药品的小瓶子。这种瓶子有大拇指头长短,胶皮盖,盖子外面包着铝皮套,中间有个扎破的凹痕,把铝皮套扯下来,就能打开胶皮盖。这种瓶子因为小而显得可爱,可以当玩具,还可以在瓶口下面的凹陷处绑上细绳,挂在脖子上,当作哨子吹,因为把它放在唇边,轻轻吹,就能发出嗡嗡的响声。还可以拿它跟别的小伙伴换东西,如烟角牌、一分钱等,很受小伙伴的欢迎。垃圾堆里还有大的葡萄糖注射液瓶,只是很少。还有粗细不一的针管和针头,针管大多残破,但也可以用,有的针头上沾满了污血。小孩子就拿着它们玩耍,还灌满水,试着给鸡鸭猫狗扎针……当时,我们一点不觉得脏,多少年以后想起来,才觉得后怕:“当时怎么就没有感染上病?真是老天爷保佑!”

第二个垃圾堆在街里大桥东头南角,与“工业”只有一路之隔。所谓的“工业”就是公社办的小工厂,大概是用翻砂、铸造、车床一类方法,加工一些简陋的农具或农机配件。工人经常把生产的废品,如铁粑粑、细铁卷儿等,一堆车一推车地倾倒在桥头边。那些废品就顺着桥头滚到下面的河套里,年深日久,形成一个瀑布般的大垃圾堆。不过,那些一坨一坨的铁粑粑,小麻花一样的细铁卷儿,废品收购处是不收的,毫无价值。可由于倒垃圾的人的疏忽,会把一些熟铁块夹在里面,我自从第一次在这里捡到了这种铁块,就经常到这里翻捡。那垃圾堆太陡,踩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在夏天,人经常穿着短袖的衣衫,手、胳膊、脸就会被细铁卷儿划伤,留下一些小口子,好长时间都好不利索。不过,那里的铁块都很重,估计有3厘米见方,10厘米高,一根就有一斤左右,两根就能卖出一块左右的价钱。要知道,当时一本小人书最低只要八分钱,最高才要三毛五。我主要用这种方式创收,买了一百多本小人书,在小伙伴里遥遥领先,绝对算藏书大家。

第三个是部队家属区的垃圾堆。部队的垃圾堆有好几个,一些在部队大院外,一些在部队大院内。部队大院北门外马路对面的家属区的垃圾堆最大,因为那里的家属区最集中,是一个门字型的大院子,把垃圾都倾倒在门字型下端的豁口处。在那里,可以捡到糖纸、糕点盒、牙膏皮、烟盒等。那些东西一看就高级,是村民平时绝对见不到的东西。糖纸上面大都带着漂亮的图案,有的里面还带着一块长方形的衬纸。当时,很多小孩尤其是女孩都喜欢收藏糖纸。人们把糖纸摊平,夹在书本里,长久保存,用来观赏,与收藏邮票不差上下。我就曾把一些捡到的糖纸送给邻家的女孩,换来对方的烤地瓜片。很多名牌的烟盒,如中华、凤凰、北京等,也能在垃圾堆里捡到。可以说,在当时的整个屯子,只有这个垃圾堆里能捡到这一类牌子的烟盒。

那时,小孩都喜欢玩打烟角牌的游戏。所谓的烟角牌,就是把烟盒拆开,摊平,叠成三角形的牌子。具体的玩法是:两个或更多的人各自带着一些烟角牌,凑到一起,以划拳分出先后手,开始游戏。一个人把自己的烟角牌放在地上,另一个用自己的烟角牌打它,要是把它打翻过来,就叫一翻,每个烟角牌都有不同的翻数,把它打翻的次数达到它的翻数,就将它赢到手里。烟角牌的翻数根据烟的价钱来定,当时的烟民绝大多数都抽旱烟,抽烟卷的人极少,而普通的烟卷都一两毛一盒,用这样的烟盒叠成的烟角牌也就一两翻,很容易赢到手。可见,烟角牌的翻数越多,越难被赢到。用中华牌烟盒叠的烟角牌自然最贵最稀缺,是烟角牌里的王中王,谁都知道它的大名,可都不知道它的价钱,于是,人们就凭空估价,有的说它算30翻,有的说它50翻,有的说它100翻,不过,谁也不会较真,只要参与玩耍的人接受就行了。可要赢到这样的牌却太难了,因为它的翻数实在太多了,比猫的九条命还多好多,有几十条命,有的人用一两翻的牌打它,都打到二十几翻了,眼看就要赢到手了,不想,被对方一反扑,就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不过,遇到高手,与这样的牌对打,也真有看头,临到最后几翻,围观的人都跟着着急,提心吊胆,惊心动魄,而一旦赢了,围观的人就跟着兴奋地喝彩,掀起一个小高潮。我就赢过这样的牌,可拿到手里时,这个牌上的红颜色都脱落得差不多光了,图案也模糊不清了,让我备觉惋惜。那时,人们对好烟知道得很少,因此,越是平时看不到的外地烟,越受到推崇,对它估的价钱也越高,定的翻数也越多,正中了那句俗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我还在垃圾堆里捡过别的好东西,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钻石牌”发蜡盒,有半个午餐肉罐头大,里面镀着金色,盒盖是抽插式的,很精致。我用它盛装偶尔捡到的邮票一类小玩意……这些东西不仅平添了生活的乐趣,也激起我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是什么样的人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才会拥有这么好玩的东西?

由于经常光顾这些垃圾堆,我就对那些经常出来倒垃圾的人面熟,他们对我也面熟,经常有对望的时候,但彼此从不说话,他们也没有呵斥或吓唬过我,这一点,比村民强多了。

 

三、小偷小摸

在村民眼里,部队有钱有势,日子过得比他们好,因此,他们在羡慕之余,就是找机会从部队那里弄点东西。当地政府与部队自然有联系,每年都会搞些慰问、联欢、共建一类活动,可一般村民没有机会参与,也不知情,至于当地官员与军队的私人联系,一般村民就更不知道了。

说起偷盗,那可是犯罪,一旦被抓住可不得了。小偷小摸就不同了,是村民生存的基本本领,连高尔基都说过:“偷摸是穷人的习惯。”因此,村民只能从自己的层次、胆量和能力出发,偷点小东西,沾点小便宜。贫困的生活让人人都变得手欠,大人小孩齐上阵,旗鼓相当。因此,村民与部队的关系,主要是沾光和不让沾光、偷摸与防偷摸、跑与追的关系。可究竟偷摸什么呢?说起来也寒碜,现在想来,实在是拿不出手。

从部队大院的东墙根,一直到往东的山顶上,全都是部队的土地,上面种着庄稼,有玉米、高粱、大豆、地瓜等,这就是村民能偷摸的主要东西。

苞米棒子长出来了,村民趁着到山上拔猪菜的机会,会四下望望,看到周围没人,就拽下几个苞米棒子,啃一通。高粱长到一定粗细了,村民就折断几根高粱秆,当作甘蔗,嚼一通。地瓜蔓子连成片了,村民就扯上几段,埋在猪菜筐底下,或扒出地瓜,拿到苞米地深处,连土带皮吃掉……

当时的村民,就像饥民和难民,看见什么东西都想吃。现在,你就是花俩钱雇他们去这样干,他们都不会干的,因为都不缺这些东西,不值当。

当时,生产队里有专门看山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或棒子。他们整天在田间地头转悠,一旦看见有人形迹可疑,就上前盘问,还搜身翻筐,大人遇上了,要么撒腿就跑,要么乖乖就范,前者不太老实,后者特别老实,即使没偷东西也是如此。要是小孩,看山的人上前一搜,发现他身上啥也没有,就觉得受到小孩的愚弄,会随手给小孩一巴掌,踢上一脚,好像小孩子没有偷东西,让他扑了个空,是不配合他,不给他面子,得罪了他。那时,似乎没有道歉的做法,更不可能向小孩子道歉。要是用人权来掰扯这些事,那可就太外道、太奢侈也太做作了,会把人臊得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时,村民哪里会知道世上有人权呢?不被诬陷,不白挨一顿揍,就不错了。也有少数成年人是真偷,白天或夜里偷一满筐玉米或地瓜,被看山的人发现了,就开始一场狂逃与狂追、“速度与激情”的比赛,一旦被抓住,就会被扭送到大队,不仅丢人,还会遭到严厉的惩罚。我没亲眼看过这种场面,但经常听说,被渲染得特别神奇。

为了防偷防盗,生产队的果园都用铁丝网围着,靠着路边的果树上都喷着呛人的农药,这样做可不光是保护果子,还盼着偷果子的人中毒,即使中毒致死也活该倒霉,纯属咎由自取!这样,小孩子经过果园的时候,都特别规矩,看着半红的苹果,干眼馋,不敢上前摘取,真要摘取,就钻进果园深处,摘取里面农药打得少的,不过,那就太危险了。

相比之下,看山的军人就温和多了,他们主要是制止,遇到不听话的,也主要是训斥,遇到需要追逐的,也主要是赶跑对方。我从来没有看见军队看山的人,因为村民的小偷小摸而把他们扭送到部队大院里,可能正因为这一点,村民就常到部队的田地里偷摸,欺软怕硬嘛。

军属大院南面一排房子的南窗外,有个菜园子,用铁丝网围着,铁丝上都带着倒刺,里面种着西红柿、黄瓜、茄子、生菜等,小孩经过的时候,只要看见长出了西红柿或黄瓜,不管大小,也不管熟没熟,只要院子里没人,伸手又能够到,就不会放过。偶尔被屋里的人看到,他们也极少大骂,更不会骂大街,最多是高声喝斥一下,小孩听到了,立刻就撒腿跑了。

部队大院的最东端是在山顶上。山顶有一个大沟,沟西面的地平坦宽阔,盖有两个特别高的大瓦房,最高的一座有三四层楼高,矮一些的那座有两三层楼高,外墙都是灰色的,没有窗户,大门也是灰色的,密封,没有采光玻璃,好像有通风口。房子四边都长着浓密的槐树和灌木。沟东面的地很窄,紧挨着庄稼地,用红砖盖着两座房子。

这一片区域很神秘,每天都有岗哨,但我们也都知道,这里是部队的弹药库。放哨的战士也允许我们到山沟里放羊或拔猪菜,但绝不让小孩靠近沟西那两座大瓦房。后来不久,岗哨竟没了,东面两座红砖房的门也被人撬开了,我们看见了,就好奇地钻进去,看见里面有成堆的防毒面具,就一人一个地拿了出来,还当场戴上。那防毒面具是用厚厚的胶皮做的,一套上脑袋,就箍得脑皮发胀,憋得人喘气不方便。在面具上眼睛的位置,镶着两块圆形厚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面具前面有个长长的塑料管子,有点像大象的鼻子,要是左右两边能插上大葱,就更像大象脑袋了。我们还捡到一种东西,是个小布包,有半个火柴盒大小。我们把它带回家,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像些方形的小晶片,每个有一毫米见方。抓些这样的东西撒在地上,用火柴一点,就噗的一声窜起火苗和烟雾,几乎能把人的眉毛全部烧光。会玩的孩子玩了几次,就抓住了规律,把这些晶片撒成一条线,点着一头,它就一直烧到另一头,像电影里演的火捻子。这种东西,在那个弹药库里有很多,我们玩光了就去拿,很长时间都没拿完。它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却没有引起一次火灾。

弹药库里出现了新玩具,这个消息不用小孩相互转告,一拨一拨小孩到山上玩一通,就都知道了。不久,越来越多的防毒面具出现在小孩手里,有的孩子还拿出来冲锋枪的子弹匣、子弹梭,好像还有真正的子弹……大人看见了,就感到有些诡异和担心,谨慎的父母就把自己孩子手里的这些东西藏起来,不让孩子玩……

人们都在期待着有人来追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孩子们玩腻了,就把那些防毒面具随便乱扔,有的扔在家里的猪圈棚上,有的扔在草垛上,有的扔在石台上……风吹日晒,它们就满满损坏变形了,也没人在意。农村是没有垃圾堆的,更没有收拾垃圾的,这些东西要是没用了,说实话,想掩藏都不知道往哪里藏,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到了秋天,部队的地瓜就熟了,要收了。这对周围的村民来说,可是一个好消息,人们就像过节一样,拿着箩筐、镐头,从下午两三点起,就陆陆续续地赶到部队的地瓜地旁边,站满地瓜地的四周。他们可不是来帮忙的,也不是来看眼的,而是来偷摸和捡漏的,俗称“扒地瓜”。部队收地瓜,用的都是军人,用的犁杖也比生产队里的要好,好像是钢材,硬度好,个头大,锋利,拉犁杖的不是牛,而是马。一个军人在前面牵着马,一个军人在后面扶着犁杖,随着铧犁深深地插入瓜垄,往前掀动,藏在土里的大地瓜就一个个暴露出来,滚向两边,后面的军人就连忙收进大筐里。部队的地瓜也跟军人一样,平时营养好,长的个头比村里的大,紫色的皮,鼓胀的形状,看着都让人喜欢,满含馋意。

趁着军人不注意,胆大的人就偷偷伸出镐头,把自己相中的地瓜勾到脚边,放进筐里。军人要是发现了,就会冲上前,呵斥几句,可那个人早已退到人墙的外层,腆着脸,无所谓地笑着,其他的人也跟着他起哄傻笑,军人只好走开。在我的印象里,凡是落进村民筐里的地瓜,军人很少能要回来,村民也很少交出来,就是挨几句骂,被扇一巴掌、踢一脚,也不可能,除非被抓住蹲班房。可这要是发生在生产队里,就不同了,这也是军队宽容温和的表现。

等部队收完地瓜撤走了,等待已久的村民就一哄而上,在土里翻找遗漏的地瓜。几十上百人刨来扒去,誓要把地里潜藏的地瓜全部挖出来,场面绝对壮观,我也是其中一员。

说实话,尽管军人已经收得很仔细了,可还是有疏忽,土里还是残留着没发现的地瓜,大多是残破的、小个的。有的地瓜长在很深的土里,铧犁都翻铲不到,挖这样的地瓜最让人兴奋,因为它通常都露出一根须子,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人们一旦发现这样的须子,就顺着挖下去,几乎都不会落空,有时还会有惊喜的发现,挖到一个特别大的家伙。

人们通常在五六点钟开始扒地瓜,一直能扒到太阳落山,天完全黑了,什么都看不清了,才尽兴地离开。至于结果,可以说,人人都有收获。能扒的,会扒到上半筐,估计有十斤八斤,不会扒的,也能把筐底盖满,有三四斤,我就属于后一种。带着这样的收获回家,自己高兴,母亲看了也高兴。

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一次,特有意思,客观上,它也是对军人劳动质量的一次检查,结果发现:军人的劳动也有很多疏漏。

 

四、军队大院内部

到了五六岁时,我就基本摆脱了家人的管束,四处疯玩野跑,军队大院终于进入我的玩耍范围。

我可以拐着筐在大院外不同地段的墙根下拔猪菜。墙根旁边有一道深沟,土是红的,里面长着灯笼菜、溪甜谷、波波丁,也有嫩绿的青草,都是上好的猪菜,还有高高的狼皮叶子,带着锯齿的拉蔓,让我讨厌。日久天长,我都不知道绕着围墙转了多少圈了,对围墙周围的情况就渐渐熟悉了。

原来,人们长期攀墙翻进大院,早把适合攀爬的地段摸得一清二楚了。有的地段有护墙的高台,爬上高台,离墙顶就很近了,脑袋都快碰到墙顶了。这样地段的墙顶,早就被人损坏了,上面的石头被掀掉好多,留下一个凹陷的口子,因为有人经常翻爬,口子边缘都被磨得光滑了。还有的墙段,虽没有高台,可被人垫起了很多石头,上面的墙顶也有很大的凹陷……整个围墙,每隔百八十米就有这样的适合攀爬的地方!要是站在远处,就会看到整个围墙的顶部有很多凹陷的部位,就像人的豁牙。可以相见,架不住翻越围墙的人多,年限又长,部队早就防不胜防了,无法及时堵上这些盗口,就只好放弃了。

我第一次攀爬围墙时,还有些担心,觉得爬上墙顶不难,可如何从墙顶下到墙里面呢?要是跳下去可太高了,会摔坏腿的。可等爬到墙顶,往里一望,心里立刻就放松了。原来,里面是一个大煤堆,就贴墙堆着,坡度很缓,只要轻轻跳到煤堆上,顺着斜坡就走到地面上,实在是太容易了!可见,人们选定从这里翻墙,是有充分考虑的,我只有实践了,才会真正认识到。

从此,我就成了大院里的常客。大院里确实别有一番景象,与外面不同。

这里有很多高大的房屋,有的是灰色墙面,有的是红色砖墙,房瓦都是平板式的,与村民那种两头翘起、中间凹陷的灰瓦不同。一排一排的宿舍,都整齐干净,夏天经常敞着门,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一排排床铺,上面摆着叠得方方整整的被子。我还进过一个锅炉房,里面的大炉子圆滚滚的,方形的灶门里闪着金黄的煤火,还有伸到屋顶的粗大的金属管子。我还进过一个木匠屋,满地都是木匠刨下的细细的木卷儿,俗称“锯木花”。锯木花堆里藏着一些火柴盒一样大的松木块儿,一端是斜面的,放在桌子上,就像一辆小车。那里的木匠师傅很和善,与我拉话,还让我把木块儿揣满口袋,带回家……

那里还有运动场,有军人在上面排队走路,还有篮球场,有军人在打球,球场的四边围着铁丝网,上面是菱形的格子……

我瞎转悠着,终于转到了那个传说已久的电影院。电影院外面有方形的砖砌的柱子,像个走廊,从走廊下的正门进去,就是一个又高又宽的电影院,里面摆着一排排枣红色的椅子,比镇上俱乐部里的椅子好看。四边的窗户上挂着落地的窗帘,很憋闷。

记得那是个下午,里面好像放着《红灯记》一类电影,看的人也不多。以后,我还多次在下午来过这里,几乎每次都在放映这类现代革命样板戏,因为看多了,觉得重复无趣,就不看了,只在电影院里玩。玩久了,就忘了时间,不知道天黑没黑,便跑到窗边扯一下窗帘,外面的阳光一下子就射了进来,特别刺眼。这个印象,我至今也很强烈。我好像就在那里看过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里面有一段经典的台词:“斯雷姆,打鱼去!”“不,我不去,我到饭馆捡钱去!”这个台词曾被我的二哥和三哥说来说去,当成一个笑料,可那次,我才找到了它的来源。

大院里有很多小垃圾堆,很容易捡到各种漂亮的烟盒,还有牙膏皮、铜线等。最神奇的地方是内部小卖部,大概有三间房子大小,贴着南北主路的东边,离北门很近,里面卖的香烟、酒、汽水、糖果等都非常高级,花花绿绿的,比供销社里的东西强多了,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因为小卖部里面空间很小,我一个人进去很顶眼,经常是看一会就跑出来了。

现在想来,部队大院的格局还历历在目,当时,我还没有去过城里,心里就隐隐地觉得,这个大院就够好了,应该跟城里差不多。

 

五、尾声

大概从上了小学五六年级开始,我就与部队大院疏远了,到了初中,就渐渐顾不上它了。读高中时我到了县城,与它就更远了,以后读了大学,几乎就忘记了它。再后来,我家也搬到了县城,就与它断了联系。每次放暑假或探亲回家,偶尔到镇中心时,还能看到它东边的围墙,但已经觉得陌生了。不知什么时候,听到家人说,那个独立团的编制被撤了,改成一个营的编制,不久,那个营也撤走了,大院被当地人分割租用,办小厂子,周围家属区房子也被当地人租用了。

那时,村民的房子都渐渐盖得洋气了,很多人家盖上了日本式的房子,镇子的面貌渐渐变了,相形之下,部队大院还是老样子,就显得破败落伍了。有一次回老家,我经过部队大院,看见有几段墙还被拆成了大窟窿,方便人车进出,不免心生感慨。再后来,我的老家改成了街道,完全城市化了,村民都住进楼房里了,原先的农田、山野都被彻底改造了,变成了植物园,引进了很多名贵的植物,特别漂亮。

最近一次回老家,坐在车里,两边是耸立的楼房,掩映在绿树丛中,前方是平整乌黑的柏油马路,不时会看见路边有花园一般开阔的草坪,还会看见外资企业洋气的厂房……如果不是有着曾经在这里住过十四五年的意识,我绝不会认出这里是我的故乡,因为早年的痕迹连点影子都找不见了,只有哥哥、熟人以及过去一些地名,还与我保持着残剩的关联。

物是人非,曾经像城市或迷宫一般的部队大院早已消失无踪了,连我对它的回忆都已经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了,也不会长久了。

2024615—24日于马甸

2024630日改定于龙泽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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