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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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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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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大姨

我的外婆是我们乡下响当当的“女当家”,她与外公养育了二个后生四朵金花。在我母亲的四姊妹中,大姨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她娇小美丽,能说善道,对老人、孩子、同辈又温柔体贴,因此,不论在我们乡下,还是后来她迁居城市都饱有人缘。

大姨的事,我知道的很少,开始我以为她是和我母亲一样的农家妇女,长大一点,觉得倒更像福建惠安女子,丈夫在外,独自用脆弱的肩膀,撑起上有公婆,下有幼子的家,成了名符其实的顶梁柱。她刻在我脑海中的烙印,就是夏天里她和所有参加社里劳动的乡下妇女一样,为抵挡毒热的日头,头上戴着一顶自家用白毛巾缝制的遮阳帽,持一柄长锄在田间劳动。她承袭了外婆的干练与整洁,每天虽都要劳作,并兼作八口人的家务,但屋里屋外,从头到脚,都拾掇得干干净净。

大姨的事大部分是母亲有意无意间向我讲起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断章。随着外公、外婆、大姨、姨父的相继谢世和我母亲的病残,有些事只能永远尘埋下去,侥幸留存于心的就尤其珍贵。

我记得母亲曾在我问起时说过,大姨从小就做了姨父家的童养媳。姨父家姓罗,家境较为殷实。外婆与姨父的母亲要好,同时有了身孕后,两个年青女人为了让她们的友谊世代延续下去,就说书讲鼓似的指腹立誓:若同生男孩或同生女孩,日后就是兄弟、、姊妹;若是生下一男一女,长大后就结为夫妻。后来,姨父的母亲得了病,十一、二岁的大姨就去伺候“婆婆”。

在解放战争的炮火硝烟中,姨父和大姨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姨父因在沈阳的军官学校里读书,婚事就耽搁下来。一百零五天大拉锯那阵子,乡下的日子更难了。一天夜里,“红眼队”偷袭了村子,见什么抢什么,看见年青的妇女更是不放过。大姨急中生智,抓了把锅灰抹在脸上,又用一条被子将自己紧紧缠裹起来,藏进柴堆里,才躲过了这一劫。

辽沈战役打响后,姨父从此音讯皆无。为了寻找姨父,大姨化装成小媳妇,扎在打零工的妇女堆里,在辽阳、沈阳、鞍山一带打探姨父的下落。直到全国解放,姨父才从广西柳州托人捎信来,说自己在沈阳解放时,参加了解放军,随着大军从东北老家一路打到了两广。追歼国民党杂牌军直赶进越南境内,遇法军炮击,才奉命撒回。开始姨父是东野39军某部的一名卫生员,现在是某师宣传部长,随部队在广西剿匪。捧着姨父的书信,大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得个泪人相仿,外人见了也不知是怨是喜。大姨不顾路途凶险,不怕山高水长,不顾家人劝阻,孤身一人,化装兼程,踏上了千里寻夫路。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觉间花好月圆。在部队首长的主持下,在战友们的祝福声里,大姨和姨父结成了秦晋之好。

转眼又是数年,由于老母卧病盼儿心切,姨父更是归心似箭。转业时,姨父放弃了柳州市卫生局局长的职务,回到家乡辽阳。当时,正赶上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大批部队干部转业。考虑姨父是军人出身,熟悉部队情况,组织上先是安排姨父在军转办工作,后转到市水利局负责汤河、深窝水库建设,之后被长期借调到市委组织部。期间,大姨随姨父先后辗转于辽阳一带,在菜庄、安平等地都有逗留。大表哥友安就出生在安平。过惯倥偬戎马生活的姨父,一觉得拖家带口行动不便;二觉得靠自己工资维持一家生活有困难,便在五十年代末期将大姨和孩子送还老家。从此,大姨和姨父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两地分居,大姨也重又开始了普通农家妇女的生活。姨父是个谦谦君子,与世无争,唯喜欢喝酒,独自小酌,邀人共酬,其乐融融,而月俸几无剩余。涨工资时,又主动礼让,因此,大姨为维持一家生计,常常要向大舅举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姨父因病离休后,落实政策,大姨举家迁居辽阳,情况才略有好转。

我在五岁我母亲重病住院那年,有一段日子被大姨接到家里,并过了春节。我清楚记得,那时大姨四十多岁,身上有着中年妇女独有的优雅风韵。我最小的表哥长我两岁,出于娇惯,大姨仍要搂着睡。过年时,姨父从城里回家过年,大表哥也从水库返乡。因此,在饭桌上就能吃到在别家吃不到的汤河“大胖头”。鱼足有我那么高,单鱼头就有小盆那般大。整条鱼要切成段来炖,否则,锅里鳎不下,另外,也吃不了。鱼很肥,但在烧制时,还是要用“五花肉”来提,这样窜了味的肉才更好吃。用餐时,大姨却从不轻易动筷,可着我们这些孩子。我和小表哥的饭是吃中玩,玩中吃。我挺喜欢大姨家盛酱油的磨砂玻璃瓶子,与表哥轮番从玻璃塞的细嘴里倾出酱油,滴在舀在匙中的酸菜汤里。大姨从没有干涉过我们。可以说,在我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是大姨给了我无私的母爱,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让我从自艾自怜中解脱出来,从寄人离下的心理阴影中解脱出来,获得春天般的蓬勃生机与精神慰藉。

我念师范的第二年初冬,大姨也进了城,与我们学校同在青年街。虽不算远,但中间却要倒一次车。大姨定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小表哥骑车来学校接我到家里做客。菜肴比我们家过年还要丰盛。她常对我说:“你妈有病,今后就让大姨照顾你吧!衣服、被子大姨给你洗,就不要背家里去了……”她担心我在学校吃住不好,几次劝我到家里住,都被我婉言谢绝了。她因此嗔怪我们老郭家人外道!其实,我是想尽可能地独立,不想给本不宽裕的大姨再增加负担。

有一件事搁在我心理十几年了,每次想起来,我都不免内疚与心痛。那是暑期开学,因为闹大水,市面上的副食品价格陡涨。我上路时,除了几包行李,父亲还特意摘了一丝袋青菜让我一并捎上。十里外的长途车站上,簇拥着急待返校的学生。我好不容易挤上车,人却成了四脚悬空的金刚,要照顾行李,又要照顾蔬菜,费尽千辛万苦挨到了城里,人已汗流浃背。背上背着,脖子上吊着,肩上挎着,手里拎着……下了车,又要倒车,加上自己单薄,力气不济,不知鼓了几次勇气,歇了几口气,才走进水利局家属大院,待爬上大姨家的二楼,已累得筋疲力尽,腰膝酸软。进了屋,御下东西,肚子里没有好气。没加考虑,冲口而出:“这破玩意儿,下回我可不带了!菜,乡下多的是,还是让小表哥骑车去驮吧!”其实,城市与乡下老家相距25公里,坐车尚不易,何况骑车呢?大姨本来是很高兴的,被我没来头的一盆冷水,一下子泼得很不自在。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覆水难收,我窘迫地囫囵吞咽着大姨端上来的饭菜,根本吃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再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大姨。草草吃过饭,就赶回了学校,觉得从此再无颜面踏大姨的门……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一天晚饭后,我刚回到教室,就有同学通知我,校门口有人找。我狐疑着胡乱猜测,总也想不出来人到底是谁。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我的亲属很少,又没有主动联系。我匆匆忙忙跑下楼去,四外扫寻。当一位垂手翘盼的娇小老妇时在我的眼里定格时,我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东西,从心里一直涌到眼里。我跑近了,才看见席地而坐,横担拐杖的姨父。她们笑盈盈地看着我,眼里噙满了疼爱与亲昵。大姨对我说:“我陪你大姨父去看一位老战友,顺便来看看你!你好,我们就放心了!”

天边的暮云吞没了夏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大姨父站起身来,大姨伸手搀扶着他,她们反复叮嘱我,这个星期天一定要去!我被一种力量充盈着,含着泪水,使劲点了点头。我坚持把两位老人送出校门,担心着她们回去的四站地途程。苍茫的暮色中,望着她们一高一矮,执手相携的背景,渐行渐远……我暗暗发誓:等我挣钱了,一定要好好报答大姨!然而,谁能想到,大姨竟在我参加工作的第八天猝然而逝,她走得是那么匆忙,竟来不及操持最疼爱的小儿子的婚礼。

屈指算来,大姨离开我们已经十五年了。怕勾起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感伤,也怕破坏了那间屋子在我心中的温馨,姨城里的家,我再也没有登过。然而,在她身上所体现的中国妇女秀外慧中,含蓄内敛,纯朴勤谨的品质,却春雨润物般浸淫着我的身心,我是她精神的种子,她是我的一脉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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