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是这个世界的“弃儿”,她所带给我的心理伤害与精神痛苦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是无辜的“施害者”,精神和道义上完全可以获得宽恕。我是她的弃儿,但生活的艰辛,已使我习惯了用自己的手抚慰自己的伤痛,并将缠绵不愈的人生不幸看作心灵的灰烬。
古语道:父母膝下,儿女情长。我也不能例外。而且这种先天的缺憾,更增加了我对母爱的渴望。我曾因渴望姨娘深情的一抱,妒忌过长我二岁的表哥;我曾因自恃成年的表妹恶声恶气地将姨娘的关爱斥为多事,责她不知天高地厚;我曾因自以为长大的外甥劈手挥落姐姐梳头、系领扣的手,愤愤不平;甚至于在走路的时候,遇见素不相识的母亲训斥耍赖的孩子,也会情不自禁地放慢匆匆的步履……老话讲“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真想对拥有母爱的人们说:“我羡慕死你了!”我有时甚至觉得:就是结结实实挨上母亲一顿打骂也是美好的,甜蜜的,值得玩味的。因为从五岁开始,我已经整整三十年没有享受过这种“优厚的待遇”了。
我始终在寻觅。沿着梦中的小溪,荡起心灵的双桨,在两岸层出不穷的风景里辨认着、追寻着。渐渐的,那些如烟的往事,就像一朵被雨打湿的玫瑰,悄然在我心灵的底片上,浸润出一片温暖靓丽的绯红。一扇尘封的心窗,在刹那间倏然轻启,明媚的阳光,利箭般破窗而入,洒满了我的童年。我记起来了。在茅檐下昏黄的灯晕里,一位心灵手巧少妇,坐在缝纫机前,正用棉布缝一顶白色宽沿儿的凉帽。一个不满五岁生得不漂亮的男孩,兴奋地围前围后,结果误将右手的食指伸进了针脚。鲜红的血珠自针眼汩汩而出。少妇慌忙扔掉手中的活计,把男孩的手指抓在自己的口里吮吸,像一只衔泥的燕子。瞧着愧疚慌乱的少妇,男孩既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中涌动,好象是隧了多年的心愿,小男孩儿感到无比幸福。因为这顶帽子,给了小男孩完整的童年。与整日衣裳不整的小伙伴们相比,男孩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漂亮的王子。然而,在经过一大片水塘时,风抢走了他的帽子。帽子像一只船,在池水里打旋儿。像映在水面的月影,更像一个魔咒。他想用秫秸把它拨回来,帽子却越飘越远!他想干脆跳进碧绿幽深的水中,却忽地想起溺水而死的二姐,不禁毛骨悚然!回到家里,他把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母亲,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将他揽在怀里,半天无语。然而母亲紧张的神情却告诉他:她爱他,珍惜他,尽管他不漂亮,却远胜过那顶美丽的帽子。啊,我确曾有过温馨的母爱啊!
母亲的厨艺精湛,极普通的家常菜,在母亲的手里不仅变得丰盛,而且有滋有味。凭此,母亲成了宴上的主厨,做三五桌不用旁人打手。母亲还有一手烙糖酥饼的绝活:活面、醒面、炒酥、包制、擀饼、用火、汤菜都非常讲究。每次打饼,母亲都吩咐我打下手。能赢得参与的机会和享受美食一样令人兴奋。开饭前,母亲都要送一部分给家里的长辈,这也成了母亲定下的不成文的规矩。母亲病残后,我虽然也吃过并试着烙过糖酥饼,却怎么也吃不出母亲的味儿。而过年时,母亲亲手为我们裁的,亲手为我们做的新衣服,穿在身上,也总是比别家的孩子们更可身,更精神。除此以外,我再找不到如此温馨的感觉了。
以后,接连的家庭变故,彻底改变了外柔内刚的母亲。和村中被小伙伴们追打的疯女人一样,母亲病残了。从此,对于母亲,我常怀着一种既痛又怜还恨的感情,看着疯疯癫癫的母亲,心中常不禁地生发出:“有,倒不如没有的好”的悲哀。但当母亲每一次出走,我又是那么替她担心难过,忍受着路人的讥笑与白眼,忍受着长途跋涉的饥渴与疲惫,心急火燎地匆匆兼程,执著地巡访着母亲的下落,生怕因为自己脚步的迟疑而致母亲于万劫不复,那么我将成为千古不恕的罪人!那么我将永远失去心中那份永恒的牵挂。因为母亲在哪,家就在哪!
十七岁,我离家出外求学,短则半月,长则月余,才能返乡探家。每回在村口遇见衣衫不整,神情木讷,喜极而泣的母亲,火炭一样的心,便陡地下沉,翻转出几分悲凉与辛酸。就在前几日,父亲和乡亲们还在向我讲:每个星期天,母亲总不顾父亲拦阻,一天三遍地到村口翘望,眼巴巴地望向大路的尽头,直到断定我们不再归来。如果我们耽搁久了,她甚至不惜徒步十里找上门来。她的衣着、神态与步姿都无言地诉说着她的病痛。出于虚荣心,我们不希望母亲抛头露面。有二次,母亲找到我的单位来。怕被同事撞见,我急忙迎出去。没有熟人的地方,我对母亲说:“以后不要到我这里来,抽空儿我去看您。您看,您这样子,多给我丢脸!”母亲没有说话,眼里却噙满了泪水。这泪水就像强酸,烧得我心痛。
扶母亲上车,反复叮嘱司机慢着点,又嘱咐母亲坐好。望着渐行渐远的机动三轮,淹没在街道五彩的河流里,我不禁鼻子发酸。我知道:母亲虽长年心智模糊,但当她清醒的时候,她的心中却同样充满了母爱。她生养了我们,不求什么回报,只是希望能经常地看到我们,而这低廉的心愿,却被我们视作洪水猛兽。母亲实在没亏欠我们什么,我们没有权力责罚一位深陷不幸却又深情的母亲。
母亲的泪水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心中的“小”来,也像溪水轻轻洗去我心灵的灰尘,我开始检讨自己的无知与偏执,并极力从记忆的长河里,打捞起所有沉淀的往事,用心拼成一帧寻找回来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