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响沙的头像

响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1/07
分享

此情可待成追忆 ——忆文厚先生

接过卖鱼小贩找好的零钱,在转身的刹那儿,猛然发现一直耐心端坐在我身后轮椅上慈祥而温厚的长者,竟是二十年前的恩师,惊诧与惊喜一时令我目瞪口呆!

文厚先生是我初中时代的生物老师,初一的班主任。三年,六个难忘的寒暑,他一口气教完了植物学、动物学和生理与卫生,虽然在当时看来都是些并不重要的学科,先生却极其认真,他严谨治学的精神至今想来仍令人肃然起敬。我读初中在八十年代初,学校财政困难,没有实验经费,他就自掏腰包,而当时先生还是民办教师,每月只享受十六块的国家津贴。为了上好课,他一方面动员我们到野外捕捉黄虫、螳螂、青蛙等课件;一方面组织成立饲养小组,买来家兔、鸽子等小动物来养。也经常把课堂搬到野外,边指导我们观察,边采集一些植物的标本。不仅丰富了我们生物科学的知识,而且培养了我们的实践能力。

记得有一次上鲫鱼解剖课,需要大量的实验品。先生默默到早市买来三五十条鲜活的鲫鱼供我们宰杀。我们玩得是那么惬意,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我们的剪刀下支离破碎。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零碎儿,课后被文厚先生仔细收拾起来。一连几天中午,先生就是靠这些碎肉屑儿佐餐。我们那时青春年少,非但不能理解先生的用心良苦,更有甚者,还有几个极其恶毒地描诉先生的吃相,嗤笑先生抠门儿,大家就跟着哄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自作聪明。扪心自问,事关文厚先生,自己怎么能够笑得出来?怀着这份愧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初识文厚先生,先生不过像我今天这样的年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瘦削白皙,颌下无须,目光清炯,好像能隔着衣服看到人的心里去。先生留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深刻,深刻得如同一张烙刻的木板画,但并不美好。事情的起因就是先生做了我们的班主任,而偏偏教授的是副科的,不像其他班主任教授数学、语文这类主科。我们似乎被学校轻贱了。同学们开始闹情绪。既然气一时煞不到校长那里,就一古脑地煞给先生。先生当时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忍耐,默默地承受,默默地付诸行动。他坚持每天早到,甚至抢在全班同学之前,不声不响地坐到教室后边的条案上批改、备课,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定住几近失控的局势。开始我们委实感到不自在,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监视。可日久天长,若那一天进门见先生没到,心里反而空荡荡的没了底儿。

几个调皮的男生终于耐不住寂寞,在课间爆料说先生是个瘸腿儿。当时的原话简直不堪入耳。其实我们早就发现先生走路时有些踮脚。虽然先生素来步履平缓,努力正直身体,端平双肩,但仍然从他吃力的步态判断出几分刻意遮掩的真相。出于好奇,私下里打听,当得知先生因大病手术终至残疾的不幸遭际后,我们集体进行了反思。我们开始同情先生,几个想趁机发难转班的女生也悄悄打消了念头,就连那几个调皮的男生也断然改掉了在先生身后模仿先生的恶俗。

先生住在离学校十几里地的镇城。八十年代城乡间不通公路,只有一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粘土路,雨雪天往返其间,异常辛苦;春秋两季,季风肆虐,连我们这些小伙子都头疼,更何况病弱的先生!每当忆及往事,我的眼前总浮现出先生穿着雨衣,绾着裤管,赤着双脚,艰难在泥泞不堪的泥水间跋涉的身影。栉风沐雨,爬冰卧雪,先生本就弱不禁风的身板,就像一片在风中颤栗的秋叶,虽然羸弱,却顽强地对抗着人生路上的风雨。此时无声胜有声。每每于此,我胸中充盈着对先生的怜惜与崇敬,同时也焕发出克服困难,战胜自我的勇气与魄力。现在流行一句话:青春在逆风中飞扬。而那时更崇尚榜样的力量,是先生的模范作用,让我满怀信心地迎接人生的挑战,精神饱满地面对生活的磨折。

升入二年级以后,先生不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但先生俨然仍以班主任自居。我们与先生之间似乎也隐约存在着一份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恩怨情仇。我们几乎都是贫寒农家子弟。万人登华山,鲤鱼跳龙门。是唯一一条摆脱生活窘境,改变生存方式的道路。学习尖子在学校里很吃香,如果大毛病不犯,即使小毛病不断,老师们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只有先生的眼里从不揉沙子,从不肯轻易亮绿灯。算起来,整个初中时代,我总共被狠批过五次,而三次就赉先生所赐。一次是因为自习课上,我的前后桌抢我的作业抄袭,执火明仗挤翻了几张课桌;一次是夏天的一场雷阵雨后,我的同桌悄悄捅了我,用眼神儿示意我操场上有一只很稀罕的小鸟,而我鬼鬼祟祟伸头探脑几次也没看见,却被文厚先生逮了现形;一次是毕业前与我小学校长的儿子在课堂上搞小动作,开始还是“窃窃私语”,聊到兴起,竟然视周围空无一物,肆无忌惮,眉飞色舞地大声说笑。

尤其是最后一次,我至今仍记得先生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先生下颌哆索着,头失控地摇晃,就像玩具店里一元钱一个脖子会动的木偶,滑稽而可笑。可我已来不及欣赏,就被先生关进了办公室,接受全体老师的检视。我知道中国古代有游街示众这样的刑罚,文革时期也很普通,可用在我身上,与酷刑无异。他把我独自摞在办公室里,自己气恨恨地去上课。与其这样惩罚我,或者还没有想出惩罚我的招数,倒不如打我一顿,身上受点苦,心或许好受些。说真话,当我讲话被先生粗暴喝止时,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只是嘴上还硬撑着,不肯马上认错。其实也不是煮熟的鸭子身软嘴硬,我是不知道如何挽回局势。我忐忑不安地等待先生发落,整个下午被勒令停课。出乎预料的是,回来后的先生不像出去里的先生,倒像个消防队员,自己灭了自己的火,心平气和地跟我讲话,只这一点,足令我感恩戴德,感激涕零。训诫,检讨,安慰,鼓舞……不觉已是日薄西山。先生推了自行车,摇晃着身体,费力地偏身骑上去,回头不忘叮嘱我一句,“天不早了,赶紧回家去!”,然后,转过身,渐渐消失在昏黄的天光里。我又看见了也单薄的背影,眼睛里涌出屈辱的泪水。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悄悄别过脸,挥袖抹下去。

现在,我也站在了三尺讲台上,更钦佩先生的品格。他既能见微知著,又能防微杜渐。不仅雕刻自己的教学技艺,而且对自己园丁的职责丝毫不肯懈怠。他心里有一把尺子和一把剪刀,不仅丈量修剪小树,也丈量修剪自己;不仅教会学生知识,更重要的是教会学生如何做人!

毕业前的谢师会先生因故没有参加,我无缘在离校前再见上先生一面,当面向他致谢。后来,却风闻先生渐渐恶化的脚疾日趋沉重,办公室与教室之间的几十步路也要骑车成行。闻讯,我心里发酸,嘴里自然发苦!

初中毕业后,我考了师范。师范毕业的前一年冬天,在回家探亲的路上不期与先生邂逅。他人很兴奋,夸赞我的诗写得好。听他讲把发表我作品的每一份报纸都如获至宝地收藏着,我心里感到春天般的温暖。临别,先生拍打着我的肩膀,鼓励我好好写下去。当时,我好想好想对先生说,再没有像先生将学生稚嫩的习作奉为至宝更好的鼓励了;再没有像先生以学生的成就为荣为傲更好的馈赠。我使劲点着头,把先生的话牢记在心间。如今,我从学校调转到机关工作,全托弄诗作文的福,这是先生有所预见而我从未敢奢望的。

想不到二十年后,重又见到先生,先生仅存残躯。我上下打量着他,心里酸涩,话不知从何说起。先生看破了我的心思,淡淡一笑,装作轻松的样子,反过来温婉地安慰我。推着先生,我们边聊边走出市场,而我多想推着轮椅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啊!多么希望先生能够创造奇迹,从病痛中站起来,抛掉轮椅开始崭新的人生,让我再看到他单薄的倔强的身影……

多年师徒如父子。望着先生摇着轮椅缓缓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睛模糊了,但我仍然固执地高昂起头。我要让全世界看见,也要他看见,我已经学会了含着泪水微笑!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