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心中的故乡,除了山水草木,最难忘的是故乡的人。
我常常心怀感激,目送乡亲们远去的背影,我就像一个走出大山的孩子,眷顾着高耸的山脊,然而,他们铿锵的脚步,总是把我从怀想的世界唤回到现实中来,这种感受强烈地驱使着我,让我在离开故乡十个年头的时候,仍然无私地向他们寄予我的关爱,就像他们关护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女性,在她三十九岁上,一场病痛,不仅残酷地摧残了她的健康,而且,剥夺了她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利。美丽的春天,并没有带给我美丽的回忆,当金黄的油菜花盛开的时候——母亲疯了!从此我们如履薄冰地踏上了人生的岁程,尝遍了人生的坷坎与生活的艰辛。捉摸不定的命运,一个十足的醉汉,一会将我们推到灾难的悬崖边,一会又将我们按进苦痛的火海里,叫我们终日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在与命运的搏击中我们力不从心,我们稍不留神,母亲就会离家出走,短则半日,长则四五日,饮尽了世间风霜雨雪与世态炎凉。但她仍要出去,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召唤,如果不能及时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十有八九是在我们尚无察觉的时候,或是路遇的乡亲急匆匆捎来口信,或是被碰上的乡亲一路苦劝送回。这是一群朴实得像黑土地,热情得像红高梁,清澈得像老井水的故乡人,他们在宁静淡泊中打发着流水般的时日,但当你在历经艰辛旅途的跋涉之后,却默默捧出浸润你焦渴身心的清凉。他们中有末及成年的孩子,有素昧平生的小媳妇,有铁骨铮铮的汉子,有古道热肠的老者……他们默默地关注着我们的命运,悄悄地分享着我们的幸福与不幸,尽管几十年如一日地帮助照顾我们,却从不曾向我们索取分文的报偿与一丁点的感谢。
母亲一病三十年,一万多个日子,记不清母亲多少回离家出走,记不清母亲多少回捧起乡亲们的饭碗,记不清母亲多少回敲醒乡亲们沉睡的门扉……三十年,母亲给乡亲们添了多少麻烦,没有人能说得清,但乡亲们从没有因为母亲的病而恨她,怨她,排斥她;更没有因为母亲横加于他们的种种责难而诅咒她,责打她。三十年,可以让一个少年成人,一个青年衰老,一个老人弃世,但始终不变的是母亲的病,始终不变的是故乡的人。
我们相继考学,工作,成家后,曾多次劝父亲,随我们搬到镇上去,但父亲每次都以沉默相对。有一次,在一家人聚餐后,我自作聪明地指责他顽固保守,并大声告诉他:“树挪死,人挪活。”父亲放下手中正在刷洗的碗筷,眼圈湿润厉声对我吼道:“要讲搬家,首先要看看你妈,再摸摸自个儿良心,没有乡亲们你妈能不能活到今天!”我无言以对,不禁哑然。
是啊,没有乡亲们母亲活不到今天,可乡亲们却说,母亲能活到今天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带给母亲福份的不是什么神明佛祖,也不是什么王母玉帝,更不是什么花鬼狐妖,而是这些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故乡人。与生活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都市人相比,他们笨拙、呆板、木讷,甚至有些愚,但他们清纯、明亮、朴实、可亲,就像明朗的秋夜里挂在明澈高远的天幕中的一轮朗月,把桂花醇醪倾满你的心杯,与你开怀畅饮,掏心掏肺……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愿把深深的祝福敬献给你——我的和月亮一样慈祥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