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是所有的童年,都能被阳光穿透;不是所有的记忆,都被童谣萦绕。二姐死后,家灌满了秋水样的清凉。二姐走时穿一件胸前绣着金色小鹿的水粉红色的条绒罩衣,这可是她短暂人生里最最漂亮的一件,如果在生前,她一定会幸福得像一位骄傲的公主。后来母亲曾对我说,二姐不像我们皮肤粗黑,她面如敷粉,就像一朵晨光里露水盈盈的芙苗花。于是,我常想,二姐当是月中的凌波仙子下凡,自不该与我们这些俗物为伴,要不,我们五个中怎单单死的是她呢?这么着,我就不那么伤心了!二姐把那件来不及看上一眼的罩衣带走了,但我总能感觉到它在我的眼前浮动,在我的心上,洇出一大抹杜鹃花的粉红,美丽得让人心痛。然而,二姐的死只是山雨来临前满楼的风信。
二年后,我五岁的冬天,父亲携病危的母亲住院,家里再没有一个大人。姐姐背着周岁的妹妹寄养在外婆家里,哥哥拉扯着我独立过活。我们吃了很多苦,但最不能忍受的是没有棉鞋。我的脚冻伤了,只要一着热儿,就钻心地痒。在别人家里,我只能强忍着,实在忍不住,就使劲地踢踏,直到双脚疼痛。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就是扒掉鞋子拼命地搔。有时为了解痒,我常常针刺患处,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放血疗伤。但在母亲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棉鞋。时近年关。玩耍时,我偶然撞见了从省城返乡的父亲,我生分地看着父亲沉默着。父亲放下扛在肩上的旅行兜,蹲下高大清瘦的身躯,掏出一双米黄色的翻毛皮鞋给我穿在脚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游一样,目送神情忧郁的父亲,扛着兜子,匆匆走过水塘覆雪的冰面。一个孩子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幸福。尽管这双鞋让我在下一个冬天里神气得像个童话中的王子,但在当时,我却分明感觉到新的不幸正潮水般步步紧逼。
熬过了难熬的冬天。正是春寒料峭天气。哥哥征得队长的同意,套上一辆牛车,到镇上的小火车站接出院的母亲。我非常想见到母亲,十分热心地围前围后地忙活着,希望外公能点我的名字。哥哥出发前,外公是那么慈祥地对我说,你也去吧!我是多么高兴啊!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飞向广阔无垠的天空。看着同行的堂兄表兄,我也觉得我是最有资格迎接母亲的。误点的火车将我们的耐心推到了极限。我们轮流跳下站台,侧耳伏在铁轨上谛听。当拉着长长的汽笛,扬着雪白纱巾的火车,轰隆隆驶进这座北方小镇荒凉小站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忐忑不安地张望啊!我终于看见了站在火车踏板上的父亲,和倦在他背上的白白胖胖面团一样的母亲。怕被母亲看见,我急忙转过身去,把脊背给母亲,心里像敲打着一面小鼓。我真想问父亲:“我记忆中那个瘦削却干练的母亲哪里去了呢?”在外婆的接风宴上,我远远地坐在屋角,把头埋在饭碗里。但还是没能躲过母亲的眼睛。“良儿,想妈妈了吗?”我窘得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惊恐地趴在桌下偷觑着母亲。她流泪了,满脸是苦涩的笑。外婆也笑了,圆着场子说:“孩子小,生份了!”
母亲在外婆家将养病体,一住就是一年多的光景。她要像娃娃一样从学习走路开始,在三十七岁的时候重新摔打一回。等待父亲的是两头不见日头的忙碌,是独自扛起成倍成倍增加的生活重负。严峻的现实不容许他退避、闪躲、喘息和诉苦,要么站着,要么倒下,毫无商量的余地。十五岁的哥哥辍学了。姐姐不肯留级跟班上了六年级。我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小伙伴们都去上学前班了。在他们上课时,我曾偷偷溜到园里去,溜房檐窜房根,做贼似的爬到我贪看过许久的秋迁上去。怕被捉住,我只小心翼翼地荡了几下,便飞也似的逃之夭夭了。我有点恨我那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们,不是他们都报了名去上学而我没有,而是他们对我的冷落与看不起!那是多么好的秋日啊!我们长在新垫起的土堆上玩耍,兴高采烈地拾拣着白中透着点黄的,咬在嘴里甜丝丝的芙苗根儿……大我一岁的秋,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他走到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老师说谁也不许跟不上学的野孩子玩!”“你是野孩子!不跟你玩啦!”在秋的怂恿下,小伙伴们呼哨着一窝蜂地跑开了。把我独自丢在巨大的足以压垮一个八岁男孩的屈辱与孤凄里。我盯视着自己的脚,眼里噙满了愤怒的泪水。
第二年,我终于上了学,并和不争气留了级的伙伴们同坐在了一间教室里。母亲也回到家里,日子虽苦,却凭添了生趣。可命运就像一个恶魔,喜欢把人捉弄得疲惫不堪,身心交瘁。记得那是一个妩媚的春日,金灿灿的油菜花点缀着黝黑的原野,和煦的阳光夹着清丽婉转的鸟语撒满了校园。上过间操,我突然呕吐起来,老师给我放了假。当我悠悠荡荡磨蹭到家门口的时候,不经意间,却看到了花丛中令人痛心的一幕——母亲疯了!黄昏时分,母亲坐在后窗台上,像一只巅狂的豹子,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过路的,闻迅赶来的,出于关心上来解劝的,只几分钟,房前屋后就围了上百人。我感到莫大的羞侮,一个人独自逃进饲养场。我摇摇晃晃地走在断壁残垣上,灰灰的心里一片茫然。一种邪恶的念头,一种犯罪感,死死地抓住我,我害怕,我想逃却逃不掉!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你怎么敢诅咒你的母亲!这种罪恶感比生活的困境更令人痛苦与难耐。
父亲不惜散尽家财,求医问药,但母亲仍旧时好时坏,并经常趁我们不注意离家出走。我却变得更加封闭,像一只蚌将人生的苦与痛深深藏在心里,将自己藏在屋子里。但父亲却用行动告诉我们,面对灾难,作为男人——可以流血流汗,却不能低头!我被父亲感染着,开始重新认识生活与人生。渐渐的,我开始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在濒临绝境的时候,不期自救,上帝也救不了自己。我更加发愤地读书,登华山,过独木桥,最终走出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投身于更加广阔的天地,但等待我的绝不是一马平川,也不是顺风顺水,依然是鲜花与荆棘丛生的前途。但在生活的每一道险隘,我都紧咬着牙关,支撑着信念的竹杖,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因为我相信:山谷里的野百合也应该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