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响沙的头像

响沙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1/30
分享

挂在窗钩上的月亮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家裱着白麻纸的木格窗的钩子上,几乎是成年累月地挂着一只饽饽篮子。因经岁的日晒,而变成金黄色的篾篮,在我的眼里,就像挂在窗钩上的月亮。

记不清这只“月亮”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就像我记不清外婆什么时候走进我的生命中一样。在从外婆家省亲回来的头几日,望着自家孤零零光秃秃的窗钩儿,我总是胡思乱想,总是在朦胧中悄然入梦。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啊?清澈而幽蓝的天幕上,月亮是挽在我臂间的竹篮,星星一会是开遍原野的花朵,一会是香喷喷的“饽饽儿”,我蹦蹦跳跳地携篮采撷,常常是含笑从梦中醒来。而我的心却不愿醒来,在过了而立之年以后,竟仍耿耿于怀。

外婆是个小脚女人,娇小,爽快,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是村里出了名的女当家。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常常是一袭灰布小褂,一条青布长裤,头裹白毛巾,坐在一只小木凳上,不是在菜地里拔草、间苗,就是在院子里划葫芦条、晾干菜。尽管她这样忙碌,屋里屋外,却拾掇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赶鸭、喂鹅、养猪,莳地、犁田、打井,盖房、砌圈、婚嫁……不论是屋里的活,还是屋外的活,她都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她。

外婆爱美,这似乎是女人的天性。尽管我记事时,外婆已年近六旬,但浑身上下始终收拾得干净利索。我至今记得外婆出门前用榆树皮擦头的样子,有时也会将一朵从园子里采来的鲜花插在脑后的髻上。外婆喜欢花,更擅长种花,院前的水进边,屋后的房坡上,都被外婆种上了花,那里常被我称作“外婆的花园”。也是从那里,我认识了芍药、雏菊、毛枝柱、根年陈、荷包儿;也是在那里,我被金黄色卷曲的花瓣上,带零星小黑点的大朵大朵的卷帘花所陶醉。夹在樱、李、杏、桃中间,那一园的花,就像一朵五彩云霞,映衬着外婆家的三间草屋,如同一幅神仙故事里的图画。喜欢是喜欢,但外婆从不容许我们摘。后来我常常误把百合当作卷帘儿,也许就是出于对它的偏爱吧!

有几年的光景,外婆每到冬天就要气喘,闻到一点煤烟儿,就要连连咳嗽,非常遭罪。整个冬天,她几乎都是躺在炕上熬过来的。但每次与母亲去看她,她都强忍着坐起来,招呼我们上炕。如果身体好些,就会搬一个枕头垫在脚下,挺着伛偻的身板,颤颤微微地去摘窗钩上的篮子。而母亲常会遮拦着,说:“东西少,留着自己吃吧,小孩子吃在后头呢!”但执拗的外婆向来是出口吐沫是根钉儿,说给必给的。她常打趣地对我说:“孩儿长大了,一定会给姥姥买多多的好吃烩的!”而我也每次都会在外婆和母亲面前起誓发愿,表示将来一定怎样怎样……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包糕点的那种被酥油浸透的粉红色包装纸,还能从记忆的深处闻出那种好闻的香味儿。

我读师范以后,没有时间经常去看她,但每次我从学校回来,只要是她知道,就会拧着一双小脚来看我,这让我常觉心里愧疚。有一回,赶上杏快落园的时节,外婆匆忙赶来,非邀我去吃杏不可。我本想说胃怕酸,现在已经不喜欢吃了,但看着外婆殷切诚恳的神情,我不忍伤害她,悄悄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外婆擎着竹杆,拗着头,挺直佝偻的身子,用力地敲打老杏树。我赶紧接过来。外婆对我说“杏儿熟了,我就天天望着你回来,家里的孩子都吃到了,就你在外边,今儿你回来了,就都打下来吧!”略停了片刻,外婆又接着讲:“村里的孩子淘气,常在天擦黑儿时,跳过栅栏偷杏吃,我每天都得照看着,就是要等到你,好让你尝个鲜儿!……”我偷偷瞥了一眼正在俯身拾杏的外婆,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温馨。

九六年金秋,我回乡看望久病缠身的母亲,顺路寻到外婆家里。外婆患白内障,我进到屋子里,她才听出我的语音来,干瘦的外婆款动着,爬上炕,抱起枕头,要摘下窗钩上篮子,我赶紧拦住她,告诉她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外婆却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似乎是为把我当作长不大的孩子向我致歉。而我真想对外婆说:“就是活到一百岁,我仍是您的孩子!”但我却什么也没有讲,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宽慰宽慰外婆那颗慈爱而孤寂的心呢?

不顾我们再三拦阻,外婆迈着颤微微的步子,将我和母亲送到门口。她站在大柳树下,金色的阳光撒在她单薄的肩上,飘舞的秋风,吹起她稀疏的白发。看着她浑浊的眸子,深陷在满是皱纹的眼窝里,灰朦朦的,没有一丝生气,我心中猛然升起强烈的悲凉,一种瓜熟蒂落的直觉,逼得我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很远了,我猛地回过头来,发现外婆依然站在家门口,目送着我们的背影,就像一支秋风中摇曳的芦苇,真担心,她会被哪一阵儿风吹倒!

而谁又成想,这匆匆一别,竟成永绝!半个月后,外婆小疾而终,享年八十三岁。那一天正是农历中秋。外婆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她挂在窗钩上的篾篮和她慈祥的音容笑貌,就像一轮满月,永远挂在我的窗钩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