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食不比正餐,它是女人与孩子们的专利。而相对正餐而言,零食也更让人念想。
北方的冬天长,春脖子短儿。刚散了棉衣,奈不住寂寞的榆树就冒红了。枝柯上紫囷囷的芽苞,是那么平庸丑陋,但极富想像的苞囊里却藏着我们整整一冬的盼望。在柳絮一样飘浮的阳光里,我们蜇伏的心觊觎着东风里第一支榆钱花的绽放……馋嘴的家雀却总想着跟我们争,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已经率先攻占了山峦般迭荡起伏的榆树林。榆钱花终于开了,带着丝丝馥郁潜入我们香甜的梦乡。睁开眼睛,已经是一片绿白水嫩的世界。我们不计风险,逃过外婆和母亲的警戒线,猫一样敏捷地爬上缀满鲜嫩榆钱的高枝,贪婪地攫取大把大把的榆钱,塞进馋涎如小蛇般蠕动的嘴巴和嘴巴一样大张的口袋。在北方肆虐的春风里让小小的身躯和心和柔韧的树枝一起颤动。采摘下来的榆钱,我们会毫无吝惜地分给弟弟妹妹,让他们一起分享春天的滋味儿。当然如果我们有一只筐,餐桌上就会摆上榆钱汤或者掺着榆钱的饼子,那可是一年当中难得吃上的美味!
在等待榆树开花的日子里,我们心里几乎都已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属于“牛筋草”的。“牛筋草”是荑草的幼芽儿,成片地长在向阳的沟坡上。于是,我们常常舍去平坦的大路,踏过新翻的旷野去寻“人参娃娃”一样的“牛筋草”。在去年荒败的草甸中,“牛筋草”的幼芽儿怯生生地钻出松软的地面,昂起红喙似的笋尖,就像一个个在荒草中蹦跳的精灵儿。我们俯下身子,用手去揪,“叽”的一声,就扭断了“牛筋草”的脖颈。从剑鞘里抽出来的“牛筋草”毛茸茸的,像一条刚出生的动物的尾巴。“牛筋草”只有嫩时才好吃,老了就又变回草了。鲜嫩的“牛筋草”绵甜多汁而有韧性,口感简直妙不可言。那时我们每个小伙伴的口袋里几乎都揣着一把“牛筋草”,就像现在的孩子钟爱“绿箭”口香糖一样,不仅自己吃,还用做礼品馈赠。
我就曾把“牛筋草”送给能把故事讲得娓娓动听的童话女孩“天虹”,“天虹”喜欢吃我们老家一种蔓如游丝,茎上对生着拇指肚一样椭圆的绿色叶片,开着喇叭状粉红色花朵,我们称作“芙子苗”的地下根。“芙子苗”的根儿白白净净的,柳丝一样粗细,实心,脆嫩,有白浆。春天的时候,“芙子苗”根儿淀粉含量最高,因此也最甜,但吃多了生味太重,伤胃。我有一次就因为吃得太饱,憷了心,吐了半天的酸水。挖“芙子苗”的根儿很费劲,但我们从来也没费过力气。只要肯在社里马车运回到土场上的新土里去拣就能得到。有的小伙伴成筐拣回家里去磨粉蒸食,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能救命解馋的还有槐花。但我们可没有喝槐花蜜的资历,也没有品槐花酒的口福。说不清村子里槐花为什么那么多,我们学校的西操场边就长着一大片。五月了,榆柳已长齐了树冠,槐却仍直勾勾地挺着带刺儿欲搏的铁干。槐花的穗儿就从刺根下肿大的芽苞里吐出来,孱弱的三二根嫩绿的须绒,病怏怏的,很难想像它能成什么气候。这一撮撮的嫩须却在春风细雨中茁壮地成长起来,先是缀满了米粒大的苞眼,眨着白色的眼根儿,没几日,就是膨胀得珍珠似的,衬着两片绿萼,出落得晶莹剔透。坐在教室里,忽然一阵清风带着槐花淡淡的芬芳扑打着鼻翼,把心也扑打得痒痒的。不用问,是槐花开了!槐花是精致的玉英,细致的六个细瓷般的小花瓣,凑成一朵朵美丽的小花,精美绝仑,美仑美奂,是我见过的浑然天成的艺术品之一。花中绽着欣长的半透明的花蕊,蕊头挑挂着嫩黄的花粉,如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中间的花蕊最长,像广场上的高杆灯。一朵花就是一个清纯的少女,一束花就是一群可爱的小姑娘。一树树的花像一场吉祥的瑞雪,把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山一样的香雪海里,浪漫而有诗意。我们用竹竿做成钩子,三五成群提着竹篮到林子里。采槐花不容易,却非常惬意。因为嗅着馥郁的花香劳作,是对劳动本身最大的奖赏。槐花的蕊甜,所以我们喜欢采槐花来生吃。外婆也常吩咐我们多采一些给她,掺在玉米粉里做成状如小笼包的羔饼,放在锅里蒸,未及出锅,已是满室幽香。这是我们所能尝到的乡间最出名的槐花羔了!
槐花落的时候,樱、桃、杏等水果还没有熟。说起来,你别笑话,我小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世间还有葡萄这种水果,因此,我更偏爱“甜甜”。“甜甜”似乎是一种叫做“锦葵”的野生草本植物,零星散布在乡间的肥堆地畔。“甜甜”植株高矮不一,长大的可过人头,矮小的只可没膝,枝叉繁多,互生着心形的阔叶,总状花序上,开着白色的十字小花,结豆粒大的浆果。浆果未熟时青绿色,味酸而涩,熟透了就有紫黑与橙黄两个品种,味甜而润,且有一股醇香,特惹人喜爱,怎么吃也吃不够。“甜甜”多汁,味道好,但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有一次,由于贪吃忘记了母亲的衷告,不小心让果汁浸染了胸襟。被染过的衣服就再也洗不干净,结果挨了母亲的责罚,但只要能吃到“甜甜”,这点责罚又算得了什么呢?
与“甜甜”相近的还有“姑娘”。学名我不知道,乡下人一辈辈都这样叫。“姑娘”的样子与“甜甜”差不多,只是秧棵柔弱,没有“甜甜”挺俊;叶子多皱而黄绿,不似“甜甜”平展翠绿;植株也少分枝,性喜温湿,而不喜太多光照,丛生在林荫下的,往往长得繁茂。“姑娘”开白花,果实浑圆,皮薄多籽,晶莹碧透。初时像豌豆,渐长,更像一枚手电筒的灯泡,外面罩着心形多皱的果皮。未熟的“姑娘”味辛苦,不可食。女孩子们冒了毒虫叮咬采撷,挤出襄中籽粒,用墨水染成蓝色,咬在嘴里吹。技巧高超者,能吹出优美的旋律。“姑娘”到夏未秋初开始成熟,果皮慢慢变成艳丽的红色,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只过年时挂在门楣上的大红灯笼。撕开果皮,露出橙黄或是通红的果实,就像一星星燃烧的火焰。熟透的“姑娘”也脱去先时的青涩,变得格外香甜。据说,“姑娘”秧棵儿如今已经派上治糖尿病的大用场,而在当时,我们宁肯搂茅草烧柴,也不肯搂它的!
熟透的“姑娘”不容易采到,但“甜杆”却容易得多。我们乡下地势低洼,玉米、高粱总是长不好,植株矮小瘦弱,到了老秋也结不出穗子,却在秋风里通体的红黄。这样的桔秆含糖量却很高,虽不及甘蔗,但在吃不到甘蔗的年月,能嚼上这种青杆也算是一种享受了。只是这也要背着社里的队长去偷,因为队长担心我们嚼得太多,浪费,把过日子的烧柴也嚼到肚子里去,因此特意派了护青员管护。唉!时日多艰,又有什么办法呢?在不能遂愿的日子里,我和小伙伴们索性把精力转移到青年农民身上。他们常背着队长在地头拢火烧豆子。通红的火苗映红了他们年青充满生气的面庞,飞扬的青春在袅袅的烟雾里随风飘荡。听着燃豆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脆响,一股股沁脾的糊香直窜进鼻翼。但我吃不到最好的烧豆子,只有等他们吃过了,去扒他们留下的豆窝子,但这儿已经让我们兴奋得像在秋天的原野上撒欢撂蹶的小马驹儿。因为吃烧豆子,我们常常把自己弄成一只只“小花猫”,但我们不管它,因为这儿是我们的战利品,尤其在别的小伙伴面前,更是至高无上的光荣。
我小时候的冬天才叫冬天。凛冽的北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像一只只枯叶蝶在空中漫舞。阴惨惨的天空飘舞着鹅毛大雪。乱纷纷的小鸟拍打着沉重的翅膀惊呼着“好雪!好雪!”树木、村庄、旷野眨眼间变成了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有着雪地英雄之梦的孩子,在没膝深的雪地上留下冒险者的脚印。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雪后的某一个午后,穿卡其布工作服的爆米人,挑着担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颤颤悠悠地晃进宁静的村庄。他选择了某家的大门口,耙去积雪,扫出个空地,架起黑冬瓜似的压力锅,拽出一个箍着胶皮筒的筛网口袋,便开始招揽生意。他向我和小伙伴们讨要玉米蔛,生起炉火。炉子是用铁皮箍成的,经烟熏火燎,已看不出底色。爆米人拧开锅盖,用铝制的饭盒盛了一斤干玉米和几粒糖精一起倒进黑了咕咚的压力锅,然后耐心地在火上摇转,并不时瞄一眼压力表。估摸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爆米人站起身,不慌不忙,却十分麻利地用左手将压力锅从炉火上转个个儿,塞进箍着胶皮筒的筛网口袋,右手持一根铁管卡住压力锅盖上的榫头,用力一拧,耳轮中只听“嘭!”的一声爆鸣,就见从锅口冲出一股白气,飘散着诱人的舒服的异香。再见箍着胶皮筒的筛网口袋里绽出万千朵雪白雪白的花团儿。溅出袋口的,碎玉般撒落在地上,被我和小伙伴们一哄儿疯抢而光。随着有节奏的“嘭!”“嘭!”的响声,拎着盛满玉米蔛竹筐的妇人与孩子越聚越多,更有影影绰绰的人穿梭往来在雪地里新踩踏出的小道儿上。天色渐渐暗下来的,但人们还没有散去,温暖的炉火把扑逆迷离的光影投在亮银般的雪地上,投在远处的秫篱上,主一条条游蛇般的水波在人们的心底荡漾……
我是吃零食长大的,在我之前和我之后的孩子也无一例外地喜欢吃零食。唯一不同的是在物质奇缺与丰富的大背景下,零食的品质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在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零食穿绸裹缎,兑去了平民色彩,济身贵族阶层儿;外表花花绿绿,内里五花八门,尤其讲究做表面文章,连名字也改称为“小食品”,欲与正餐分庭抗礼,并要在人们的生活中与正餐平分秋色。我吃过的零食却没有这样的野心,它绿色天然,生于旷野,老于荒丘,远粉墨,去雕凿,不闻不名,甘于寂寞,却在变换的季风中舒展着生命的旌帜,用生命的根系积淀日精月华与大地的母乳,向人们无私地提供乳烙般甜润的美味儿,从不希求显达与雅赠,并在饥馑的岁月里搀扶孱弱的生命,跨过贫病、饥荒与困厄……
现在,我已经改掉了吃零食的习惯,但我仍深深地感谢“零食”,因为我的身上有它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