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如果小的时候能读雪莱,冬天一定会好过一些。捧着诗集啃着酱淹萝卜一定别具风味儿。但那时雪莱像幸福一样在山的那一边,萝卜也总是用大盐渍得没有口味儿。饥饿像一个魔咒,挂在孩子们的嘴上,写在大人们的脸上,也笼罩着大平原上每一座村庄。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当知道家里又要添人进口,我的农民父亲没有喜悦,只有忧虑。母亲分娩时,父亲独倚着灶屋的门,心事重重。接生婆向父亲报喜,说又是一个男孩时,父亲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口气。因为以后本不宽裕的家庭,不仅要多一张嘴吃饭,还要口挪肚攒节省下钱来供孩子念书,勒紧裤腰带积攒下一大笔钱,为孩子成年后盖房子娶媳妇。父亲、母亲就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衰老,并把如花的青春如歌的岁月当作陪葬。但迫在眉睫必须解决的还是怎样在饥馑的年月填满六张饥饿的嘴。
民以食为天。为了不使"天"塌下来,母亲颇费心思。要知道家里孩子稍微多一点的人家,不及入伏就断粮了。我的二姥爷体弱多病,几个孩子身体孱弱,在社里只能挣大半个工,二姥娘又不善持家,一家人的生活常常陷入困境。一年中倒有半年要吃糠菜。过了年就要将磨细的秫米壳粉,掺在玉米面里,贴成饼子。出锅的饼子像压实的紫罗兰的花穗,好看得很,但饼子的价值不是欣赏而是充饥,味道好不好只有亲口尝了才知道。一次与表兄弟们流窜到二姥爷家里,恰巧逢上用餐。我们视他们手中饼子为"美食",目光贪婪地锁定在他们蠕动的嚼肌,用力吸着嘴里欲滴的馋涎。大舅从自己的口粮里分一点给我们,小口地咋磨,粗糙得像渗了砂子,差点吐了出来。才知道这样的饼子看起来好看,吃起来却难以下咽。
我们家里人口不算多,父亲是社里的会计,因此,在饭桌上从来没有明确的定额定量,但我们家的纯玉米面的饼子却总没有二舅妈家发得白,发得宣腾,咬在嘴里有甜味,佐以缺盐少油的白菜汤总在嘴里打团团儿。偶尔在菜汤出锅前放上一匙猪油,简直就是世间绝少的美味。要知道过年里也不过吃上一碟花生,几碟肉炒的家常土菜。素日里若是煮一锅大米饭,嗅着从饭锅里飘出的香味儿,就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梦见了她的烤鹅。等不及吃炒菜,饭一上桌,就被我们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几乎扫荡一空。
我的童年是在七十年代度过的,乡下农活重,农民胃口大,劳力多的人家,粮食总是不够吃。社里在分秋粮的时候,也总要囤积一部分粮食,并按照惯例在青黄不接的二、八月分粮接济。尽管这样,很多人家,也等不及青杆上的玉米灌饱浆儿,就掰下来,擦成碴子,煮成稀粥充饥。六月挂锄后,不论怎样的人家都一律煮玉米面糊糊糊口,面糊糊喝到肚子里不济事,壮小伙子两泡尿就出去了。餐桌上舔碗已是司空见惯,算不得什么陋习。
看看现在的餐桌,一年四季常青,过去下饭的当家主菜渍淹菜已经失去了"老大"风光,只能充当佐菜的小角色。一日三餐基本上是从自己的口味出发,烹饪技术精益求精,菜肴翻新花样,讲究色香味型。中国有句老话:"日子是不能当年来过的!"但我觉得今天的生活不是过年却更胜过年啊!要不家里的老人怎么会常常慨叹"现在的年轻人有福气呀,三天倒有两天像过年呢!"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经济迅速发展,饥寒交迫成为永远的历史。但勤俭节约被叱之为"抠门儿",铺张浪费却被称道为"敞亮儿"。我也无奈地卷入"月光一族",恩格尔系数血压般上升,幸福指数却与日下降。于是老同学见面的问讯改成了"改没?离没?"这让我常常想起一位逝去老人的话:"才吃几天饱饭啊!穷得瑟个啥?"
是啊,饥馑的岁月永远的远去了,但饥馑的印记不应该被一挥而去。因为历史是不应该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