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点傲!”第一个说这话的是我的语法老师蓝梅。
那是因为我的作文惹的祸。我的文章经常被韩老师拿去作范文,因此有了点小名气。她本来想赏识我,而我偏偏看不惯她盛气凌人不屑一顾的神情。我铁了心不吃她的情儿,在她的课上读诗、写作、看小说……我们俩暗地里较着劲。
一天,趁我没留神,她点了我的名,问一道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不太敢确定,回答的时候,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她冷着脸,提高嗓音,连连追问了几个“敢确定吗?”我无言以对。她流利地重复了一遍我的答案。我有点生气,嘟囔了一句:“答对了,干麻还乍我?”尽管声细如蚊,但还是捅了马蜂窝,她疾言厉色大发雷霆。同学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七嘴八舌替我说话,这无异于泼油救火,火只能越烧越旺。她哭了。我惨了。几次赔礼道歉也没有通过,而她的条件只有一个:不让她满意绝不上课。
从中调停的韩老师托人捎话过来,说:“蓝梅不马上通过你的检讨,是因为你有点傲!”我憋气带窝火,弄不明白,大家惹的祸,哥们一个人扛了,我也不算冤,毕竟都是为我出头。但现在都整得哥们灰头土脸,颜面扫地,无地自容了,傲从何来呢?
“你有点傲!”秦校长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这笑皮里肉外,真真假假,令人匪夷所思。
二十年前,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在镇上一所学校任教。学校里的老师有公办有民办,都是乡里乡亲,只有我是一个外人。那年赶上民转公考试,学校里的两位老民幸运地端上了铁饭碗,我却倒了霉,必须调到一所乡下小学去,与学校里的民办老师对调,保证每个村小的公民办占比平衡,而我就像今天美国给我们的出口配额,只不过我并不像配额一样紧俏。
是这所小学唯一一名师范生,我所受到的正规教育并没有给我带来尊严与荣誉,反而是奇耻大辱。在完成工作交接后,秦校长突然出言不逊,信口雌黄:“你们都是大学校不要的,没地方呆,才打发到我们这小庙里来的,像……”他边说边用狡黠的眼神阴险地盯着我和另一位被平衡过来的女教师。我有点被激怒了,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在受到土狗挑衅时发起了凶狠的反击。当时,我想,我只为尊严活着,除了父母,谁也别想让我低头。领导也不行!
校长不在的时候,同事告诉我,你惹麻烦了。果如所言,一些无厘头的事和人常与我纠缠不清,同事悄声告诉我:“校长说你年青气盛,有点傲,非要整治一下你不可,你可要加小心了!”后来因为班上的一个学生家长反映孩子完不成作业经常哭鼻子,指责我作业留得多,秦校长特意听了我的课,并找我到办公室谈话,我没有给任何人面子,陈述了自己的教学方式与方法,然后拂袖而去。
在这件事上,我感到骄傲!尽管为此尝尽了苦头,但至今无怨无悔。
“你有点傲!”素昧平生的海局长转着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早听说过你,也算是老朋友了!”海局长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没根没梢的话,让我满头雾水,百口莫辩。
难道我真的一身傲气吗?三十大几的人了,舞文弄墨十几年,名声不显,钱财无聚。单位要咱写窜场词、解说词,同事要咱帮着写事迹、经验与论文,挑灯夜战,带病修文,咱没提过条件,没开过方子,没讲过价钱……莫非是从二十八九岁开始,就有人传话给我,这儿想调咱,那儿想调咱,可咱不懂社会经济学,任它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没跑过官,没送过礼。咱不是舍不得送,咱不是不知道怎么送吗?咱不是拿不出钱来送吗?咱不是没有魄力卖房贷款也要送吗?现在有句话:“不走,不送,原地不动。”咱上边没人,人不硬,没人给咱使劲,咱不是也没呼天抢地怨天尤人吗?怎么现在反而倒打一耙,说咱傲呢?难道不送礼,不巴结,不阿臾奉迎,就是傲吗?
“你有点傲!”书记很体贴地笑说着。“你绝不是表面上这么随和,你那小脾气绝非一般人能比!”
我暗忖:在机关不是我的前辈,就是我的领导,我哪敢傲啊!我辩解。“辩驳,就是傲!你要多向你刘姐学习,多学学接人待物,说话办事儿。”“你有性格,我就没性格呀!前些年,县委书记那么跟我谈,如果我依了他,不但不去争,而且把他想用的人周上去,今天常务的位置不早坐上了……我不到三十岁就当一把手,在一把手的位置上干了二十年,认为自己在政治上比较成熟了,群众基础又好,脑袋就热了,犯了幼稚病。咱们是党管干部,让你上,你能施展你的才干;不让你上,你再有本事又能怎样?”从领导办公室出来,我也并未完全弄明白“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诚如人所言,傲者,骄傲、傲慢是也,但傲因不同,境界也不同。低俗者,傲情、傲物;清高者,傲心、傲骨。傲情、傲物——性情乖张,负气任性,使诈弄巧;傲心、傲骨——物貌清奇,超凡脱俗,风流倜傥。史上,傲情、傲物者多,傲心、傲骨者寡。子曰:“谦受益,满招损。”若事不关已,何须斤斤计较;若事及已身,岂能置之不理。明智的人,以人为镜,察言观色,言行互鉴。固执似我,冥顽不灵,抱残守缺,难成智叟,实为愚公。我,一介书生,三尺微命,百无一用,唯心雄万夫,不肯屈已侍人。命中注定属“瘦硬”一派。尚能痛改前非,左右逢源,我之所愿;然,天性如此,傲骨铮铮,恐寻日之内不能挫折。如此,人言“你有点傲”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