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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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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2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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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性格内敛到性别模糊 ——昆曲美学刍议

记得十余年前,日本歌舞伎女形大家坂东玉三郎,曾来苏州学习昆曲,并且登场饰演杜丽娘一角,被誉为浑然天成。尽管他已年逾六旬,却呈现一派青春少女风韵,令观众感受到奇异的审美效应,于是有日本“梅兰芳”之称。

其实,男旦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巫风与俳优中的歌舞。明传奇兴起之后,昆曲戏班常常行走于各个码头,演员一般为男性,更让男旦成为必需。培养男旦的成本并不低。在精心确定人选后,为了使他们的容貌比女人还像女人,每天“晨起以淡肉汁洗面,饮以蛋清汤,肴馔亦极醴粹,夜则敷药遍体,唯留手足不涂,云泄火毒。三四月后,婉好如好女,回眸一顾,百媚横生。”(《清稗类钞》)

十六世纪以前,中国社会文明发展走到了世界各国的前列。特别是昆曲趋向成熟的明代中叶,江南商品经济开始萌发,并与欧洲资本主义的扩张有所碰撞。商业和手工业作坊经济日渐发达,社会矛盾尖锐,市井文化空前繁荣。儒家学说体现于个人行为者,乃“克己复礼为仁”,“温、良、恭、俭、让”,力求自己的言语行动无不合乎礼。社会的主流文化,推崇诗性的内敛,而非铁血的飞扬跋扈。

昆曲以其“非遗”特性,十分形象地记录了这个时代的人生百态,并由于文字和声腔方面严格如一的薪传方式,始终在传统剧目中保持着初始时期的风貌。原汁原味的昆曲,形神兼备地、生动细致地再现早已逝去的社会形态。政治、经济、法律、礼仪、生活方式、社会心理、民俗风情乃至服饰、饮食……几乎无所不包。尤其不可忽视的,是内敛性格在戏曲美学中的体现。

谦恭恂如、谨言慎行,作为16世纪至18世纪中国社会的产物,符合当时的正统观念和主流欣赏习惯。昆曲适合在厅堂、园林或仓房的精致空间演出,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一桌两椅的传统,难免与声光电俱全的大舞台有违和感。

众所周知,从元明时期开始,从传奇写作到各个行当家门的演出,大都是文人曲家的心血结晶。伶工们也无不自觉地依照他们的艺术兴味,在表演中培养文人色彩。这自然而然形成了潮流。小生行当中的巾生、冠生、穷生、雉尾生等,本质上都是读书人。无论他们以后的命运如何变化,屡试不第或金榜题名,贫困厄难或飞黄腾达,仍然跟读书相关联。“腹有诗书气自华”,书卷气无疑是小生的角色标配,也成为昆曲重要的美学基因。

比如巾生的步法,就明显不同于现代人的大步流星。一位前辈昆曲艺术家告诉我,《南西厢》里的张生,常常采用类似旦角的蹋步(一足站立,一足移后虚踮),双脚几乎是相并的,显得柔性而又拘谨。《绣襦记·卖兴》中的穷生郑元和,因耽恋名妓李亚仙而被鸨母诈尽财物,不得已出卖了书童来兴。他不谙世事,落拓时仍然麻木不仁,始终丢不下迂阔的书生气。即使是《长生殿·定情》中由大冠生扮演的唐明皇,渲染的也是阴柔之美,而并非王者气概。“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他全然是一位深情帝王,并非风流天子。这出于角色的需要,也符合昆曲历史生态。内敛的社会心理和人文观念、厅堂氍毹上的昆曲天地,决定了这一切。

不妨再谈几句男旦。与女旦相比,男旦声带宽、力度强、气力足,用假嗓子演唱,音色流利婉转。尤其讲究的是演技。男人演女人,必须细心观察女人的举手投足,抓住典型细节,经过艺术提炼后在舞台呈现,往往更显性感。戏剧是一种讲求假定性的艺术,而旦角的服装多是直线条的,没有假胸,性别体现主要是依靠头面巾饰、身段台步及露出水袖的手指。无疑,仅仅靠花枝招展,莺声呖呖,是难以征服观众的。男旦不能满足于表面模仿,必须在发现和再创造的基础上,体现角色气韵,展示女性性格的魅力、情感的特征和柔美的力量。

王紫稼,是明末清初苏州的一位男旦名伶,被称为“妖艳绝世,举国趋之若狂”。吴梅村曾在长诗《王郎曲》中写道:“王郎三十长安城,老大伤心故园曲。谁知颜色更美好,瞳神翦水清如玉。五陵侠少豪华子,甘心欲为王郎死。宁失尚书期,恐见王郎迟;宁犯金吾夜,难得王郎暇。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声声顿息。”不少名士为王紫稼所迷醉,到了无法自拔的境地,足以令今天以“昆虫”自诩的人们汗颜。

明嘉靖、隆庆、万历年间,是昆曲的全盛时期。眷宠男旦之风,一度“盛于江南而渐染与中原”。据明谢肇制《五杂俎》记载,“从吴越至燕云,未有不知此好者也。”当时士大夫所狎男色,多半是梨园的优伶。

明代法律禁止官吏狎女娼,但男风与法律没什么抵触。此外,男子与男子相亲,妻子很难追究,家庭矛盾也不至于太尖锐。

撇开这些,如果从戏剧表演史的角度看,性别转换为表演设置了一道门槛,在增加难度的同时也呈现了艺术多样性。作为“百戏之祖”的昆曲,将男旦的行当传授给了京剧和其他地方戏曲(梅兰芳先生便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且沿袭至今。角色性别转换的另一种方式——女扮男装,在昆曲中却没有地位。可以作为佐证的是活跃于江浙沪一带的越剧。越剧没有大花脸,只有小花脸,而且不一定画白鼻梁。即便饰演包公,勾画包公特有的脸谱,其阳刚之气也难以跟京剧媲美。清乾隆年间,有一个名叫姚磬儿的女子,不愿意为班主卖艺赚钱,多次逃跑,但每次都被抓回来,遭受毒打。后来她终于与班主达成协议,改旦角为净角,才不再反叛。据说这是昆曲历史上第一个女净角。不过,类似的资料并未再次发现。

净角,即花脸,往往扮演性格豪放、相貌粗犷的男性人物,不仅嗓音洪亮深沉,还必须以大花脸、二花脸化妆,绝不是简单的“女汉子”三字能概括的。在京剧中,花脸行当不仅是男人的天下,出名的女花脸、女老生并不罕见。这不能不让人想到,花雅之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阳刚与阴柔的PK。

假嗓和柔音的运用,为昆曲巾生所常见,最适合表现巾生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和飘逸潇洒的文人风度。从理论的角度看,巾生自然有刚的一面,但必须有柔的一面。刚得过火,有伤儒雅;柔得过头,未免脂粉气太重。如何准确把握,全在投手投足,一唱一叹之间。《长生殿》中,由大官生扮演的唐明皇,是一位一言九鼎、风流倜傥、傲视世间的君王,在与杨贵妃花前月下时,心里溢满了似水柔情,这种与身份不相称的阴柔,恰恰是回归了人的本真。至于《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不仅念白、唱腔、身段呈现阴柔之美,内心更是为情所困、为情所累。在树下捡到一幅题有诗句“不在梅边在柳边”的图卷,看见画像中眉目含情,香腮带笑的女子,就让他全身心投入,不惜爱得死去活来。

历来的昆曲舞台,即便是生角(包括冠生、和雉尾生),也无不呈现阴柔化、女性化倾向。这是促使昆曲兴盛的因素,同时也是导致其衰落的短板。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或许也可以看作一种“异化”。

在现实生活中,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生理上的性别差异,区分得十分清晰,假如在同一躯体上有交叉,就显得很怪异了。然而,人的性心理有时未必如此泾渭分明。投射到文学艺术作品中,男女界限竟会由于被处理得模模糊糊而耐人寻味。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女子不能抛头露面,遑论在舞台演绎悲欢离合,男旦很能弥补人们心理上的缺憾,所以颇受追捧。今天,在时刻充满了生存压力,深深懂得“爱拼才会赢”的观众看来,体现这种美学趣味的戏曲,或许更能让人在追新逐异的欣赏中忘却疲乏,疏离竞争。

或许可以这样理解,纡徐委婉、一唱三叹的昆曲,巧妙地运用各种手段,张扬阴柔之美。她不同于雄健之美、俊秀之美、刚强之美,却又涵盖这一切,所以能独树一帜,以其成熟的表演形式和近乎完美的艺术神韵,抵达难以超越的文化高峰,堪称中国戏曲的“丰育神”。所谓遗产,此为一端。然而,我们又不能不看到,时代潮流总是以激昂腾跃为主旋律。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拉开了与昆曲审美情趣的距离。这就需要在传承、保护和革新中,不断找到平衡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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