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叫郝子瑜,生于1900年春,卒于1987年秋,享年88周岁。1919年与北洋军阀“吴氏”警卫营的一顾姓年轻军官、也就是后来的我爷爷私奔,来到洛阳,从此改名为郝佩英。1927年6月的一天,我爷爷在郑州莫名失踪。我祖母寻夫无果,半年后悲伤地离开了这个“失夫”之地,领着7岁的大儿子(我父亲),3岁的二儿子(我二叔),拖着怀着6个月的孕身(我姑姑)一路流浪、乞讨,先后在洛阳、郑州、济南临时居住,最终落脚到山东省肥城(现肥城市)与平阴两县交界的一地主家,帮助年龄相仿的地主遗孀料理家务。日军入侵肥城县的第二年夏天(1939年),我祖母离开地主遗孀家,在平阴县乡下自立门户。这一年,18岁的我父亲与其姑父去了东北佳木斯,13岁的我二叔因喜欢鼓捣枪弹,被八路军县大队特招入伍。其间,我祖母经常为八路军洗衣做饭,为前线部队送饭、送弹药、送衣服被褥,为干部战士扫盲识字(这极少的信息,是我父亲1949年参加完解放沈阳的工作后,请假回老家探望我祖母期间,我二叔告诉他的)。我祖母与我们同住后,她每天沉默寡言,不是默默地剁鸡食、拌鹅食、喂兔子,就是一声不吭地和湿煤,给洋炉子、炕炉子添煤看火,忙完杂事,就满脸沉郁地坐在纺车前纺线。我祖母用她纺得的线,给全家人都织过保暖御寒的线衣。我祖母平时虽然表情冷漠,但内心却很善良,经常给登门、路遇的乞讨人员提供帮助,送吃喝,甚至路费,对我们这些隔辈们疼爱有加。祖母这些闪光点在我记忆中并未打下烙印,而她孤僻、刻薄的一面,却一直刻在我的记忆中——引子
一
倒骑驴上装着我祖母用五颜六色花布包着的被褥、衣物,锅碗瓢盆,还有一只民国初期的八角铜箍旧皮箱。顾家军一家八口全部出动,“强行”将我祖母从10公里外她的住处,往跨俩区的我们家接。“指挥官”是我妈,“副官”是我爸。蹬倒骑驴的活儿被身强力壮的我爸包揽。中学毕业,分到军工厂没几天的我大哥像个纤夫,将一根麻绳一头拴在倒骑驴横撑上,一头系在自己腰间,满头大汗地边走边用力拉。正念初中的我二哥三哥,分别把扶在倒骑驴左右两侧,十分卖力地帮我爸推车。噔噔噔,裹着小脚的我祖母阴沉着脸儿,气哼哼地摇晃着颤巍巍的身子,一会疾走,一会戛然止步,嘴里不停地埋怨我爸我妈强行把她接走。
我妈怀里抱着脚一沾地就耍赖的三岁的我弟,紧赶慢赶跟在倒骑驴后,一边顾及我祖母,一边照顾我和我妹。我九岁,帮不上大人忙,但我喜欢祖母那只外观漂亮的搪瓷痰盂,就把它紧紧抱在怀里,连跑带颠拽着六岁的我妹紧随大人其后。过了好几年我才发现,我祖母很少往痰盂里吐痰,夜间却往里撒尿。我当时要知道这是我祖母的尿盆,说啥也不会美滋滋地抱在怀里,气人的是,没有一个大人阻止我抱尿盆,就连平时不愿让别人碰自己东西的我祖母,也没反对。我祖母本来就有洁癖,又生活在爱干净的朝鲜族人聚集的胡同里,因此每天都将尿盆里外清洗得很干净,没一点儿尿骚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市居民生活条件都很一般,家里都缺东少西,习惯用泥盆、陶瓷盆洗菜、淘米、和面的朝鲜族人,有的家庭为应急,夜里就把白天用过的家什当尿盆,第二天早上把尿倒掉,到井沿(露天自来水井台)把夜里用过的盆儿里外清洗干净,继续洗菜、淘米、和面。
我祖母六十九岁前一直独居,并在一家街道纺织厂工作了大半辈子。这包括她五十岁退休后又干了十八年的补差,而这十八年补差是以“没人养”为借口,在街道领导和厂长家“大哭大闹”数日才收到的“良效”。我祖母六十八岁那年不得已离开了纺织厂,之后又独居了一年多。因之前她有次被煤烟熏倒险些丧命,我父母担心她年事已高独居不便,就商量把她接来与我们一起住。我祖母习惯了独居,很不情愿与我们同住,但怕自己遇险无人知,无奈,与我们搬到了一块儿。
我祖母自搬到我们家后,她的八角铜箍旧皮箱总上着一把铜锁,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秘密,无形中勾起了我和我弟的好奇心,如同对我祖母的裹足一样产生了极大兴趣。我祖母住在由厨房改成的里间,整天挂着门帘,小窗户也被一块黑窗帘挡得严实,晚上很少开灯。我祖母平时不愿离开家半步,大多时间都是盘腿窝在小屋里,不时用手指撩起黑窗帘,露出半张阴沉冰冷的脸和一双(有时只露一只眼睛)充满敌意的眼睛。
我祖母到来后,许多年都不愿与外人接触,但只要走出家门,一定会把自己打扮得整洁漂亮:一头花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兜在黑色网罩中,精美的玉簪穿过发髻,让人觉得我祖母年轻富贵。夏季,我祖母穿一件天蓝色偏襟纽襻上衣,下身着一条打着绷腿的黑布缅腰裤,小脚藏在一双绣着红黄绿蓝花纹的青色布鞋中,人儿显得格外精神。我祖母有洁癖,常担心穿在身上的一副携带着虱子、细菌、病毒什么的,所以每次洗衣裳,从内衣、内裤到外套,都要在水烧得滚开的大白锅煮上十来分钟,捞出清洗到极致后,还要进行浆洗。即便是每人每月只供应二三斤高、低筋面粉年代,她身上穿的衣裳也必须从里到外浆洗,而且总是浆洗得板板正正。她的被褥虽不能像衣服三天两头勤洗,但不超过俩月准煮汤、浆洗一次。
我祖母平时不愿与人交流,我和我弟却与她没话找话,一旦涉及她的裹足和上了锁的旧皮箱,她准会把脸一拉,怒斥我俩没教养,不耐烦时操起拐杖就抡。我祖母晚上不爱开灯,这里藏有“玄机”,只要有人掀帘进入,就会泻入一束光亮,这便给了她信息。我弟脑瓜聪明,想出一个用铝锅罩头的办法防我祖母的拐杖,任凭祖母发狠,也伤不到脑袋。我祖母通常白天家中只剩她一人时才洗脚,解下腿上的绷带前一定会将灯绳系得老高,生怕我们突然闯入开灯。我父母进她屋时,一定会先咳嗽一声,止步片刻再进入,此时我祖母已将裸着的小脚藏在了被褥里。
尽管我祖母千方百计躲避我和我弟偷窥,尽管我俩没窥视到她洗脚裹足,但却发现了我祖母另外的秘密:一天傍晚,窗外大雨磅礴、电闪雷鸣,我祖母从八角铜箍旧皮箱中取出一个很小的红绸包袱,轻轻打开。在一块绣着一枝百合、一对鸳鸯的漂亮丝绸手帕里,取出一枚银簪子,一只铜鞋拔子(被我收藏至今),还有一支无杆的铜烟袋锅。她拿起烟袋锅,一会嗅嗅,一会痴迷地端详着,脸上不时绽露幸福与美好、痛苦与忧伤,尔后突然泪水扑簌而下。
许多年过去了,我淡忘了祖母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只记得在我八岁时,有一天,我连跑带颠跟在大我六岁的二哥身后出了家门,从大东区珠林路走俩钟头去到住在和平区西塔街的祖母家看她。我祖母年已六十八,一点不显老,但她总是绷着脸儿。我祖母对我们不冷不热,她同事都看不惯:“老郝,孙子大老远来看你,你咋还不高兴?”我祖母的同事跟她半开玩笑。“来看我?呸,看我兜里的钱吧!”我祖母不耐烦地回道。我祖母的话很伤我自尊,我觉得车间所有工人都在注视着我俩,于是羞怯地低头挪到我二哥身后,扯着他衣襟低声央求他带我离开车间。我二哥眼睛一瞪:“懂点事行不?没见奶奶在和咱们开玩笑吗?”我受了委屈,蹲在角落里大哭起来。
工人们纷纷围过来安慰我,有送水果有送糖球的。我祖母绷着脸,嘴里冷冷地又冒出一句:“这是来看我?简直是来添乱!”说完噔噔噔颠着颤巍巍小脚匆匆走出车间。不一会,又噔噔噔颠着颤巍巍脚步踅回,捧着两纸袋都是各种动物形状的儿童饼干塞到我怀里,没好气地冲正在抽泣的我说:“消停消停吧!没看大伙都在忙吗?”过了片刻,我祖母瞥了我一眼,说:“别哭了,等会儿回家奶奶给你做好吃的,这是上辈子欠你的!”我于是抹把眼泪,跑出车间玩去了。
据我父母讲,我四岁那年,养有“五朵金花”的邻居廉家,见我家满地跑秃小子,偏偏相中了我,缠着我父母要用他家四女儿与我相换。起初我父母只当邻里熟分开玩笑,但渐渐感到廉家当了真。廉叔在省政府工作,家庭条件不错,只是两口子极其喜欢有个传宗接代的男孩。据说廉婶为要个带把儿的没少往嘴里塞酸菜心、酸黄瓜、山楂、安梨什么的,但最终也没能如愿,因此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廉叔认为我父母养五个男孩日子过得紧巴,如果两家互换儿女,不仅各添品种,还能改善我家的生活条件。可这事儿瞒不住我祖母,她知道后即刻与廉家翻脸,每天班不上,从早到晚,只要廉家有人在,她就噔噔噔冲到廉家院中间,踮起小脚蹦着高指着屋里骂个不停:“你个绝户的,别想打我孙子的主意!”我祖母骂得实在过分,不为我们家所愿,毕竟廉家夫妇与我们家多年交好,待我们不薄,常送肉、蛋、粮、煤、菜票,还有衣物和廉叔单位分的苹果等。我祖母使出了“浑身解数”,没几天廉家告饶了,夫妇俩拎着点心向她赔不是,我祖母才罢休。
二
我祖母八十四岁那年,忽然与新搬来的白胖胖的熊奶奶走得很近,有几回过了饭时仍在熊奶奶家聊天。熊奶奶穿戴干净讲究,但性格比我祖母开朗。熊奶奶年轻时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熊奶奶长得比我祖母高而胖,只是裹着的小脚与我祖母一样小,身上穿的里外也都浆洗过。熊奶奶搬来后,我祖母不但爱搭话了,人也开朗许多。有天晚饭后我背三字经,吭哧瘪肚背不下来,我祖母屋里却突然传出背诵声。我祖母这一举动,让全家人都惊呆了。我惊诧地望着黑窗帘后的幢幢身影,惊喜祖母终于开始与我们亲近,更惊喜祖母居然将三字经背得只字不差。但这样的日子却很短暂,我祖母八十八周岁那年,小她六岁的熊奶奶突然住进医院,我祖母认为她的好姐妹会一去不归,情绪一下回到从前。
我祖母没熬住病倒了,看完医生说啥也不住院,她迷信死在家中才瞑目的说法。我父母拗不过她,只好安排祖母回家调养,但她的状况却每况愈下。一天晚上,我祖母叫我母亲给她兑了一盆(祖母带来的铜盆)泡脚水,把我和我弟叫到她面前,有气无力地伤感道:“看吧,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免得过几天我死了落下遗憾!”我祖母脸色苍白,身子软软地靠在我母亲怀中,情绪悲婉,几滴泪水溢出眼窝。我给我祖母洗着脚,没心思仔细端详她枯瘦干瘪的小脚,怯生生地望着她苍白憔悴的脸。“羞死人了,我的命好苦啊,裹了一辈子的脚还是没裹住啊!”祖母伤感万千,不久离世。我母亲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在八角铜箍旧皮箱中,发现的是一套破旧得不成样子的线装繁体《四书五经》和那个装有银簪子、铜鞋拔子、无杆铜烟袋锅的红绸包袱。皮箱中只有这些物品,没有金银财宝,全家人当时疑惑不解。尤其我这个小小少年,怎懂得这个“神秘”的皮箱中,珍藏着的是祖母的幸福与美好,藏匿着的是她的悲痛与忧伤呢?那时,我们没人读懂她的心思,更不理解她的内心是极其痛苦的,脆弱的,她的心灵是那么需要抚慰、关照、陪伴啊。熊奶奶挣脱死神回到家中,不慎说走了嘴,透露出我祖母曾是大家闺秀,当时我们全家老少没人相信这是真的。我祖母当年是湖北富豪郝之理的女儿,读过私塾,识文断字,十四岁时偶然与军阀吴佩孚第三人妻子张夫人相识,深得张夫人喜爱,后常到吴公馆看望张夫人。我祖母之父是山东蓬莱人,商人世家,早年间迁居湖北襄阳,纺织业生意做得风声水起。与吴佩孚相识后,因都是蓬莱人,而交往甚多。当时军阀混战,张夫人整日为丈夫安危提心吊胆,内心的不安情绪常常流露给我祖母。我祖母当时年纪小,并不理解张夫人为何守着万贯家业,偏偏羡慕平头百姓的生活。我祖母很快到了当嫁年龄,无意中看上了护卫队里的一个侍卫副官,也就是后来我的祖父。我祖母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俩人被迫私奔,逃到洛阳,先后生下我父亲和我二叔。在我祖母怀我姑六个月时,突然有一天,我祖父惊恐万状地带着全家人向济南逃亡。途经郑州时,我祖父与祖母她们被罢工人潮拥散(熊奶奶说,我祖母一直认为我祖父是遭了军阀暗算),一去未归。惊吓和失夫之痛,让我祖母满怀思念和痛苦。我祖母于是拖着身孕,领着两个幼子离开了让她充满悲伤的失夫之地,开始了极度艰难的漫漫人生。
我祖母过世不久,熊奶奶又提及起这件事,还详细地讲述了许多关于我祖母旧时的故事,全家仍然没人把这事当真,因为我祖母活着的时候从未向我们透露过任何私密。我一直对我祖母向儿孙隐瞒她过往的痛苦经历而耿耿于怀。若不是熊奶奶逝在我祖母之后,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过那样的人生经历。所有的悲伤、痛苦,被我祖母“裹得”严严实实,不肯向家人透露一桩一件,甚至一句。如果我祖母生前没遇到亲姊妹般的熊奶奶,也许,我祖母的“私密” ,就会被她默默地、无声无息地带进坟墓。
三
祖母去世前的那年春天,我去山东采访,顺路回了趟老家,出发前祖母嘱咐我,一定去镇上看看在那里支修车摊的“二犟种”。“二犟种”指的是我二叔。我祖母的话里充满怨恨与怜悯:“他这辈子活得不易,还一身病,快七十的人了,说不上哪天走到了我头里(方言:前面的意思),你们当晚辈的想看也没机会了。我怨他,是因为他把我的心伤得透透的。你们不一样,他毕竟是你们的亲叔,而且你们姊妹就这一个亲叔,再不联系,恐怕往后机会就不多了。”我听了祖母这番话,心里酸酸的。
从打记事起,我们家就断绝了与二叔的来往。二叔曾来过几封信,一方面请求他娘原谅其年轻时无知,对老娘的伤害;另一方面向他娘报喜他已恢复了党籍、享受了离休干部待遇,渴望接老娘回老家安享晚年。她们母子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祖母离开老家都几十年了仍耿耿于怀,甚至影响到我们晚辈与长辈、晚辈与晚辈间的亲情往来。我祖母经曾对二叔怨气十足,置之不理。我二叔每次来信向她赎罪,她都不依不饶,怨声载道,“强令”禁止全家人与我二叔通信联系和往来。一次,我父亲对我祖母说,老二在修车棚独居二十多年了,想回老家看看他弟。我祖母立刻大发雷霆,怒喝道:“这个家我做主,我还没死呢,谁也别理他!”
当年,我祖母领着两个幼子,拖着身孕,流落到平阴县乡下那个好户家(地主家,我祖母的叫法)之后,与年龄相仿的地主遗孀很合得来,直到土改才离开那户人家。济南解放后,我祖母来到沈阳落户。我父亲十八岁时,跟他姑父闯关东到了哈尔滨,在米坊、油坊做伙计(只管吃住不管工钱),实际上,他姑父是地下党,他姑父开的米坊、油坊是地下党的交通站。1948年夏天,我父亲作为党的200名骨干力量之一,随他姑父抵达沈阳,参与了组织上交给的一些解放沈阳的准备工作。
我二叔从小心灵手巧,很讨村里铁匠的喜欢,在铁匠身边耳濡目染,十二岁时居然做了一把能打单发子弹的手枪。他十四岁那年,日本鬼子占领了胶东大地,八路军县大队因弹药缺乏,动员民间手艺人入伍,铁匠带着我二叔和他两个儿子,入编平阴八路军县大队 “兵工厂”。他们从战场捡回弹壳、弹头修复后,再装满弹药,送给前线将士打鬼子。他们还利用废钢铁造地雷、手榴弹、大刀。从此,身为县大队军械技师的我二叔,每天都要在地道里钻来钻去,将自制的弹药、杀敌武器运到县大队,多年下来竟钻驼了背。
1949年春,解放军整编县大队。部队首长得知我二叔是胶东地区赫赫有名的军械技师,问他:“你是哪年的兵?你是党员吗?跟我去鲁西南军分区军械修理所吧!”首长本无恶意,可我二叔听了却极其反感,他认为自己这个老党员应当无人不晓,不耐烦地回怼了首长。首长歉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资历这么老,不然我早把你提起来了!”我二叔好话不得好听,居然气急败坏地甩脸离去。
不久,鲁西南军分区下了一纸调令,任命我二叔为鲁西南军分区军械修理所上尉连长,要求尽快报到(因是春播期间,部队未过严要求)。我二叔当时认为,首长根本没瞧得起他,不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嘲弄他,让他很没面子,于是犯起倔,赌气不去报到。两个月后军分区再下催令,他以抱病推拖。那位首长半年后调到了东北局,部队再没催他。由于长期脱离部队,我二叔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被组织按自动退党退伍处理,美好的前程从此断送。
这件事对我祖母伤害极大,她很是想不开:抗战打鬼子那会儿,儿子在县大队屡立战功,赫赫有名,不要说县大队首长,就连军分区首长也都对她这个当娘的尊敬有加,一见面不是敬礼就是握手,让她人前人后备感荣耀和自豪。可现在,儿子只为一句话犯倔,脱离了组织,放弃了部队生活,不仅心胸狭隘没有远见,还不知好歹。儿子是个犟种,谁劝都不听,其行为造成的后果不言而喻,且一时成为笑柄。儿子威信扫地,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当娘的觉得过去沾儿子的光,那么受人尊重,那么风光,现在儿子自毁前程,当娘的无地自容,一气之下,来到沈阳找她大儿子,从此与儿孙共同生活。
实际上,我祖母离开山东老家有三个原因:一是我二叔脱离组织,离开了部队;二是我二叔脱离组织后,原本不本分的二婶,不仅天天与二叔吵架,还“明目张胆”地与一村民相好。两口子每次吵架,我二婶总不忘将我祖母捎带上,责怪、谩骂我祖母给了她一个不幸的婚姻。我二叔被戴了绿帽子,在村上无颜见人,过腻了这种日子,觉得凭一身的手艺,会活得很好,便毅然决然搬到了离家十里外的镇上,支起了修自行车的窝棚,从此家门不入。我祖母背井离乡的第三个原因是,土改时,我祖母分得几亩土地,但旧社会她在地主家只会做饭、管事,从未下地干过活,对种地一窍不通,而且十分厌烦侍弄土地,便将分得的土地全都卖掉,没给子女留下半分土地,也没给子女一分卖地钱,我二婶因怨生恨常挤兑她。
我二婶每天不停地吵骂,我祖母既觉理亏,又伤心委屈。我二婶是我祖母早年捡回家的小要饭的。一天,我祖母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七八岁瘦弱女孩沿村讨饭,心生怜悯,就领回家里做了义女。待我二婶长到十来岁时,我祖母让她给我二叔做了童养媳。我祖母对我二婶很苛刻,要求我二婶每天起早贪黑干各种家务同时,还必须尽孝道讲礼节。我二婶吃不了苦,受不了约束,索性几次逃跑。
我祖母斗不过我二婶,就把她嫁到潍坊一刘姓富农家里做童养媳。我二婶到了刘家,依旧重蹈覆辙,多次逃跑。刘家受不了我二婶没完没了的折腾,就把她退给我祖母,可是两年前的“聘金”早被我祖母花得一干二净。刘家拿不到分文,怎肯善罢甘休,强逼我祖母要么退钱,要么用女儿替代。我祖母被逼无奈,只好让十二岁的女儿做了刘家的童养媳。我姑在刘家受尽委屈,不到二十岁就抱病死去。我祖母因我二婶忘恩负义而深受伤害,因我姑不幸早亡而深感内疚。我二婶年幼无知时确实有些不定性,让我祖母操了不少心,但这并不全怪我二婶。如果我祖母不过早地让我二婶成为自己的“儿媳”,每天让身子骨还没长成的我二婶过于劳累;如果没有后来我二婶不服管教,而被我祖母明着是“嫁”到潍坊,实际上是变相“卖”给刘姓富农家做了童养媳。这让我二婶幼小的心里产生了对我祖母的怨恨。我二婶成年之后,与我二叔成了真正的夫妻,原本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但由于我二叔从骨子里不喜欢我二婶的张扬和虚张声势的性格,又加上土改后,我祖母将分得的土地私自变卖,没给我二叔二婶享用半文,而使我二婶与我祖母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为此婆媳天天吵架不休。我二叔无法忍受这种不爽的日子,一气之下搬出去独居。这之后,刚到中年的我二婶为解决生理需要,与一村民相好。这在现今社会,若从人性角度看,是能够得到一些同情和理解的,而在思想保守年代,尤其是像我祖母这样从“封建社会”过来的人,对我二婶的“伤风败俗”行为,是从骨子里唾弃、甚至憎恨的。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部队当志愿兵的我二叔的大儿子元生,为父亲的事到处上访写信,一直找到了北京。幸运的是,当年我二叔的一个部下,在北京干到了副军级官职,他的证实材料,使得我二叔既恢复了党籍,又享受了离休待遇。日子一下好起来,我二叔怀着自责和悔恨,一连给我祖母及我父母寄来几封悔过信,请求我祖母原谅他的过错,回老家安享晚。可是,我祖母至死也没答应二叔的请求。
四
已经是童车厂副厂长兼工会主席的我母亲辞职了,开始了漫长的临时工工作:在中学食堂择菜做饭、在工厂和小学校推煤烧锅炉、在街道幼儿园做“阿姨”,在水果批发站做“装卸工”。
我母亲生来皮肤白皙细嫩,年轻时有着上世纪1980年代女明星朱琳一样文静端庄的容貌,两条齐腰长辫,给性情温柔的她增添了青春活力。因此,聪明伶俐、温柔贤惠,又有人缘的她,得到了厂长和书记的器重,从团支部书记,到工会主席,再到副厂长,一步步重点培养。可是,这些却被我祖母看在眼里,“恨”在心上。有一天,我祖母以房门钥匙锁在家中为由,领着刚满5岁的长孙,来到童车厂问儿媳要钥匙。副厂长的婆婆没人敢拦,门卫不仅将大门敞开,还热情指路。
离开门卫,这个裹足女人,一脸的严肃,小脚噔噔落地,拽着长孙脚步生风来到儿媳的办公室门外。门开着,儿媳的办公桌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形象俊朗的中年男子,正在给儿媳布置工作。婆婆的到来,儿媳并未表现出惊慌和不悦,而是大大方方将婆婆和儿子迎进屋来。可那大个中年男子却表情异样,满脸胀红,匆忙离去。婆婆立马问明,这个大个男人竟然是提携儿媳的一厂之长,也是一直藏在她心中的那个“假想敌”--他儿子的“情敌”。婆婆断定儿媳虽未与厂长有染,但厂长却一直垂涎儿媳,这样下去不得了。
婆婆没了耐性,晚上儿媳一进家门就遭到婆婆暴风雨般吵闹:哭天喊地,替儿叫屈。一句话,为了这个家儿媳必须放弃工厂的一切,辞职离开童车厂。我父亲也担心这样下去不是事儿,默许了他母亲的“抱打不平”。恰逢我父亲单位分的新房离我母亲单位很远,上下班需要倒两次车,大量时间都要浪费在路上,眼下孩子都还小,需要照看。于是,我母亲以此为借口辞了职,甘愿回家看孩子、洗衣做饭忙家务。直到我大哥上小学,我母亲才出去做了临时工。
我祖母与我们先后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我们一直把她看成身份普通的城市女工,普通妇女。即便是后来熊奶奶向我父母揭开了我祖母的身世,我们也没有为拥有一位大家闺秀的祖母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尤其是我,没记住她的好,却将她冷漠、阴郁、暴躁、易怒的一面刻在了记忆里。当我也步入晚年后,才有所醒悟,才领悟到,我青春年少时,根本没有理会过我祖母的感受。没有关注过她的郁闷,他的悲伤,他的痛苦。不经意间,还时不时肆无忌惮地触碰她受伤的心。步入中年、晚年之后,尤其是2021年11月,我在《北京文学》发表了中篇报告文学《走出心灵的地狱》后,想到文中的若干个抑郁症者病例,忽然领悟到我祖母该不会由于受尽失夫之痛的折磨,而患上了抑郁症吧。用现实眼光去看我祖母所“犯”的那些“错误”,一定与她得了抑郁症有关,因为许多抑郁症者的认知,在发病时是处于病态的,判断事物难免偏激。我祖母的变化,也许只有一个答案,人生的磨难带给了她莫大的不幸和心理摧残。想到我没能在她后半生用心去关照她“受伤的心灵”, 没能全心全意尽孝,而让她带着无限的伤悲和痛苦离开了这个世界,心中及其内疚。
我祖母27岁开始守寡,终生没有再嫁。我曾试图查阅与我祖母家族有关的资料,但一无所获,我祖母到底是不是大家闺秀已无法考证,但有史料介绍,在以女子裹小脚为贵为美时代,裹足以大于四寸为铁莲,四寸之内为银莲,小于三寸为金莲,只有富家女裹足在三寸以内。记得在我祖母遗体入殓前,我弟弟特意量过她的小脚,只有两寸九五。
(发表于《鸭绿江》2025年第3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