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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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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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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的瞎河

春天里的瞎河静静流淌,枯槁的芦苇丛也毫无暮气。在很久以来的岁月里,河岸两侧的田野上已无獾或狐的踪迹,只有野兔们犹在扑朔迷离。想来倒也顺理成章,譬如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人兔战争”,穷澳大利亚一国之力,耗时一百五十年,却无非是越剿越多,最终颓然放弃。一种生物的生命力要何等强大,才能在以亿计年的地球时间里得以蓬勃繁衍?这无疑是个奇迹。在童年时代,记得不止一次亦步亦趋地跟在猎人的身后,他们在雪地里猎兔,鸟铳“嘭”地一声,然后硝烟迷漫……

于那一刻,从未设想到有朝一日会远走高飞,而且差不多半生颠沛,再也回不去。蓦然忆及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半阕,虽不应景,也不贴切,但有些情绪应道合契,“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赧颜而言,初接天命,说老还是早了些些,说小呢,便实在脸皮厚不下去了。要晓得,苏东坡写下“老夫聊发少年狂”句时,才三十八岁,尽管古今时移世易,不过,扪心自问,所谓“可堪回首”,个中滋味,万万是避不得的。幸而,就像瞎河之静静流淌,“‘衰翁’老大脚犹轻”(《朝中措》 吴潜),走过的地方多了,见过的风景多了,心胸自豁然开阔起来。

写瞎河也好,写野兔也罢,及而又写颠沛流离,都脱不开“故土情怀”四字。最近在河南的一个镇子里,连续数日,某青年豫剧团正在开演大戏,到场的观众以中老年人为主,人头攒动,扯地连天,不乏有人感慨,难道真地要青黄不接了么?正好旁边邻者接茬,说不必杞人忧天,河南人对于豫剧的深深情愫,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自然觉醒。便拿台下的“老观众”来说,其中不少尽是当年穿着喇叭裤提着录音机跳着迪斯科的时髦男女。故土情怀亦然,谁还没有年轻过呢,那时候拼了命似地逃离,因为闭塞怕了,穷苦怕了,恨不得逃到大城市里去,哪怕沿待乞讨。海明威说过,“在人生中的清醒时刻,在悲哀及丧失的暗影之下,人们最接近他们的真我。”之后无数次长夜漫漫,坐在灯下思索前世今生,窗外繁星满天,异乡的风吹得人心都碎了。

六七岁的光景,跟着一群“野”孩子跑到瞎河河口捉鱼,至于捉了多少,什么品种,已经浑然忘却,但河边有一种草竟牢牢铭记。那种草有点像幼小的芦草(不是芦苇),离地六七公分的样子,一簇一簇,如剑如戟,重点在于它们的根茎,圆圆的白白的一小颗,放在口中咀嚼,甜丝丝的,又腥又凉(断不是折耳根)。所以,要问什么是故乡呢,那就是故乡。还有村里的老井,整日嗡嗡不止的磨房,生产队牲口棚里的马牛驴骡,更少不了打麦场上的谷堆,以及年节里“滚烫”的社火。鲁迅先生在他的短篇小说曾写道,“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类似的作品必然还要算上余光中的诗作《乡愁》、他与罗大佑一起创作的歌曲《乡愁四韵》。

十多年前,作家梁鸿的纪实文学《出梁庄记》上市即火,曾第一时间到新华书店求购,并夜以继日地用最快速度读完,抚卷沉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梁庄人出外打工从事的工作包括蹬三轮车、卖菜、做批发小生意、校油泵、干零活、收废品、做保安、在工厂打工、租专柜卖皮鞋、做传销、算命仙,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开小工厂做包工头或者成为企业家的,不过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对生活勉强应付,吃廉价简单粗糙的食物,住昏暗潮湿拥塞的地方。赖内·马利亚·里尔克《世界上最后的村庄》中这样叙述,“离弃村落的人们流浪久了,许多人说不定死在半路上。”或许看上去有些悲凉,而生活的本来面目也未慈祥。

这篇东西写到一千来字的当口,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要到客户的公司走一趟。处理好事情,出来打的回返,正听着司机吐槽生意的惨淡,猛然出租车被一辆快递厢货侧撞了上来。轰然辄止……忙忙下车查看,出租司机跟厢货司机吵了几句,而后报警。印象里在车子被撞的一瞬间,脑子里停顿了一下,出现了大约几秒钟的空白。又过了二十几分钟,才倏觉后怕,如果厢货再快一些,出租车一定要翻掉了,至于后果,不敢想象。虽然是两车司机协调的问题,总觉得如果马上打个车离开,有点心理上的障碍,不厚道,不仁义。直到交警到来,问了问不需要做点啥,这才扬长而去。故乡有个风俗,如果劫后余生,抑或险中逃脱,这叫“拾了个大客气”,要包饺子庆祝,以示惜福。在《出梁庄记》的阅读过程中,有些触动人心的句子都在下边划了线,作为重点,举个例子——“是的,忧伤,当奔波于大地上各个城市和城市的阴暗角落时,当我看到那一个个人时,我的心充满忧伤,不是因为个体孤独或疲惫而产生的忧伤,而是因为那数千万人共同的命运、共同的场景和共同的凝视而产生的忧伤。忧伤不只来自这一场景中所蕴含的深刻矛盾、制度与个人,城市与乡村等等,也来自它逐渐成为我们这个国度最正常的风景的一部分,成为现代化追求中必须的代价和牺牲。它成为一种象征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我们按照这一象征分类、区别、排除、驱逐,并试图建构一个摒除这一切的新的自我的堡垒。”

忧伤么?曾经有过吧。至而今,哪还有闲睱去操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物。“跌倒”了呀,赶忙站起身来,紧张地瞄瞄四周,哦,还好,没有人看到(或者看到就看到,昂首阔步地走开),拿出纸来,擦一擦膝盖或者手掌上的鲜血,又急着投入到下一场的“奋斗”中去。乡愁的侵略,基本皆在夜里,发自肺腑地说呵,像野兔野草老井磨房马牛驴骡谷堆社火这些统统不是“故乡”,故乡永远都是人,何处黄土不栖身,只有牵肠挂肚的人儿,祖祖辈辈泉下的英灵,才是你的命运。

每个大年初一,儿时都会去瞎河里点火,附近并无柴薪房屋,大片大片的荒地,烧得黑漆漆。芦苇多在冰面上,那里不敢涉足,怕冻得不结实,给陷进去。偶尔壕沟里蹿出一只兔子,偶尔天空上盘旋着一只鹰隼。偶尔也像大人一样叹一叹气。

到了后来走南闯北,时而想到这些,无不是一脸的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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