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芭泥巴妮精美散文《一棵树的家乡》随想
八月中旬的最后一天,那些在低空徘徊了二三十个小时的厚厚云层终于下定决心,拯苍生于高温潮闷,救万民于燃烧热火,翩翩然化作一场酣畅淋漓的疾风骤雨,排山倒海,势如破竹。于是,我居住的城市瞬间就进入了清心秋凉模式,长江的水静静流淌,西山的风轻轻吹拂,洋澜湖上的小舟慢慢荡漾。
这样的清凉舒爽,与五百公里之外有“避暑天堂”之称的榛子乡一脉相承。
与毫无交集的榛子乡相遇,源于湖北土家族女作家芭泥巴妮新鲜出品的精美散文《一棵树的家乡》。
著名作家、学者任蒙先生说:“散文是一切写作之母。散文里蕴含着其他文学体裁所应具备的美学特质……一篇千余字的散文,要想达到一定的文学水准,需要相当的创作功力……”《一棵树的家乡》不长,一千五百余字,但行文如潺潺流水,语言似朗朗晴空,构思精巧,情感朴实,联想丰富,脚踏实地,从里到外都渗透着返璞归真、烟火人间的自然味道。
榛子乡位于王昭君故里兴山县,山灵水秀,天蓝云白,有一马平川的沃土,也有岩崖峥嵘的山脊,有曲径通幽的河流,也有高悬如练的瀑布,有峡谷,有溶洞,更有亲切如邻家伯姨的淳朴乡民,有熟悉如自家屋顶的袅袅炊烟,有红的花、绿的叶、高的树、低的草,有肥硕的土地、壮实的牛羊、丰收的果实、灿烂的笑脸……八月中旬,芭泥巴妮随一批作家、摄影家等赴榛子乡采风,回到武汉后仅两天,这篇精致如玉的美文《一棵树的家乡》就像榛子乡的清流,潺潺流淌而出,就像榛子乡的青烟,袅袅升腾而上,更像榛子乡的天空,轻灵通透之际,不染一丝杂彩。
先看题目。还是引用一下法国大雕塑家罗丹的那句名言:“生活中从来都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当同行的很多人都把目光关注在榛子乡丰厚的自然资源和深厚的人文底蕴时,女作家芭泥巴妮单单对榛子乡这个名字的来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相传榛子乡以一棵高大而古老的榛子树而得名”——我没去过榛子乡,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有榛子树,我也没有随女作家一起采风,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看到榛子树,我只知道,在她那双慧心独具的眼眸看来,至此,有没有真正的榛子树已经不重要,有这一句“相传”就足矣。想象是文学的翅膀,浪漫是文学的情怀,对于文学的汁液已浸入血肉灵魂的芭泥巴妮来说,她站在这个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美好传说面前,脚踏真实的土地,思接空灵的万古,让世世代代劳作生息的人们如云烟消散,让一棵枝繁叶茂、挺拔入云的榛子树高大起来,清晰起来,固定下来,赋予美的意象,赋予人的情感,赋予文学的浸润,于是,“一棵树的家乡”这个极富浪漫诗意和美学意境的标题就脱颖而出,新鲜得可以滴水。“花香蝶自来,题好一半文”,在一个美好题目的指引下,读者阅读的眼球被吸引过来,阅读的情绪被调动起来,阅读的愿望简单而直接。
再看入题。文章入题的方法很多,直接的、间接的、引用的、修辞的、抒情的、议论的、叙事的,等等,不一而足。作为一名土家族女儿,芭泥巴妮对汉语的掌握不可不谓为炉火纯青,对刚柔相济、隐逸含蓄的汉文化的体验,不可不谓为深入骨髓,同时,身体中流淌的本民族血液又让她敏感细腻,温婉而多思,一个“土”字便接通了广阔无垠的地灵之气。榛子乡与芭泥巴妮的家乡长阳同属于宜昌市,同仰一片蓝天,共享一方山水,语言相通,习俗相通,就连呼吸也是相通的。所以,来到榛子乡,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即使短暂停留之后就要离开,也如多次远离自己家乡的游子一样,怅怅然,戚戚然,不免要抒发无限的眷念和无限的神往:“离开榛子乡的时候,我想,迟早有一年,我会脚穿千层底,身披棉麻衣裳,扛一把锄头,轻松自如地回到她们中间,回到一棵树的村庄。”在作者看来,榛子乡就是长阳,长阳就是榛子乡,立在榛子乡的房前屋后,或是田间地头,作者早已把自己还原成一个荷锄而行的村妇,与之同春秋,与之共风雨,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晨昏更替,斗转星移,所以,来到即欣喜,离开即惆怅。就在读者跟着作者一起也进入这种深沉的怅惘之中时,文章这才开始呢——如此身临其境的入题方式,不可不谓为出神入化。
三看破题。作者是一名国画高手,她轻捻寸管,轻点纸墨,用一幅既写意虚幻又饱含烟火气息的田园水墨来摊开“一棵树的家乡”,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我们来看先后出场的人和物:“脚穿千层底,身披棉麻衣裳,扛一把锄头”的“我”,吃草的羊群,饮水的牛,架上垂挂的青葡萄,摘辣椒的嫂子,隔壁的大爷,腿肚子鼓鼓的男人,挺挺的玉米棒子,放下背篓的郑家大妈,背篓里的六月桃,桃核,榛子,榛子树;再看各个场景:野花拥围的乡间小路,杉树下,溪水边,辣椒地,玉米田,浓荫蔽日的榛子树;然后来看看动作:“扛”着锄头“走”路,跟人“打着招呼”,与牛羊“吆喝”,和牛“对望”,跟青葡萄“私语”,“家长里短”地“说笑”和“聊”,“擦”桃子,“塞”桃子,“吃”桃子,“挖”坑,“种”桃核,想象一棵榛子变成了大树。在这里,作者采用白描的手法,从点到面,从静到动,从远到近,从物到人,无不围绕着“榛子树”来勾勒和绘画,最后无不落笔于“榛子树”。点染有序,过渡自然,田园气息跃然纸上,“榛子乡”的特色窥斑见豹,由是,不着痕迹地打开“一棵树的家乡”所有的思路,文章由此进入佳境。
最后看点题。写文章,尤其是散文,作者的思维必须开阔又集中,她所有连通千万里时空的思绪都是为主题服务,是所谓“形散神不散”;又有人说,作者立足主题,可以通过无限的想象,将高低远近、通古达今的事物通过某个相似的点关联起来,从而围绕着主题纵横捭阖、叱咤驰骋,是所谓“形神皆不散”。总之,散文的特点就是要有“形”有“神”。作为鲁迅文学院的优秀学员,作为省级刊物年度文学奖的得主,芭泥巴妮当然深谙此理。在榛子乡的采风过程中,有这样一段小插曲:湖北省作家协会《长江丛刊》的执行主编郑建荣老师在牛家沟路遇一位淳朴的农妇,经过攀谈,得知对方也姓郑,于是愈加亲切起来,农妇更是从装满辣椒的背篓里摸索出两个新鲜的桃子来热情相赠。“想到那可能是送给孩子们的意外礼物,郑老师说什么也不肯要。一个多小时后,等她从原路返回时,远远就看见妇人还在路边等待。”这是多么淳朴的乡亲,多么感人的乡情。因了这个小故事,聪慧灵犀的芭泥巴妮点化出与“郑家大妈”说笑、吃桃、种桃核的情节,并顺着这个思路,由桃核到桃树,展开“由榛子到榛子树”的想象,由 “两锄头土”延伸到“翻过来翻过去”种了很多高山蔬菜,再把“我”引进来:“我把自己像高山蔬菜一样在各种土壤里试种。我的像榛子一样绿野茫茫的山村费了那么大劲,把我喂养到能扛一把锄头时,我一拍屁股走了,去灯火辉煌的地方操劳卖力。”这是多么深刻的依恋,这是多么浓烈的乡愁啊。乡愁,正是这篇美文的主题所在。
认识芭泥巴妮,是在前年的六月。那次赴黄石仙岛湖笔会,我们的旅游车已经出发了,东道主活石先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大约是某位文友从远方赶来了,不认得路,问我们在哪,于是,活石先生果断让司机掉头,重新回到约定的出发地。在那里,上来一位身材修长、婀娜多姿的女子,她一边用甜美的微笑向大家致歉,活石先生一边介绍:“这是长阳的女作家田芳妮,也是我在省作协高研班的同学。”在仙岛湖畔的宾馆入住,巧得很,我和她被安排在同一个套间,我和鄂州的阿林子住里间,她和神农架的韦群住外间。是夜,由于大诗人谷未黄先生召开会议,我们并无交集,我对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身最炫民族风的艳丽衣裳和清脆如百灵鸟的甜美声音。第二天,乘船,赶路,游洞,探水,一行人顶着烈日流连在仙岛湖的清波绿浪和蓝天白云里,乐而忘返。不妙的是,晚上,我突然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周身不适,头晕,恶心,想吐。我想我是中暑了,我不得不提前离开当地政府为我们特意准备的地方戏表演现场,回到宾馆。在宾馆躺下不久,她们都回来了。她们问我情况怎样,我说无大碍。好友夏荷还从她的包里拿出一瓶清凉油,抹在我的太阳穴。于是,我的思绪渐渐从混沌走向清明。我清楚地记得,她们就环座在我的身边,轻声畅聊……那晚,芭泥巴妮是绝对的主角。这个善良直率的女子,与我们大家其实都是初次见面,但短暂的相处,已让她把大家当作无话不谈的知心姐妹了。她的开场白语出惊人:“我今年36岁,我先生比我大12岁,我女儿比我小12岁。”接着,她聊到了她幸福的家庭,她幸福的写作,她说,她文学博客的名字叫做“芭泥巴妮的小木屋”。呵,记住了,芭泥巴妮的小木屋,多么美丽浪漫的意境啊。这小木屋的主人,该是一个多么富有情趣和童趣的女子啊。那夜,她们深聊到凌晨还意犹未尽,而我的耳朵里,一直飘荡着芭泥巴妮清脆如百灵鸟的甜美声音。这,让我天不亮就小病痊愈,神清气爽。
去年五月,我有幸赴宜昌的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参加全省第三届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期间,我和同学纳寒抽空去拜访了久仰的夷陵老作家元辰先生。元老兴致很高,他不仅跟我们促膝谈文学,还准备好了相赠的书与字、拿出相机与我们合影,并于当夜就把照片上传到自己的QQ空间,以资纪念。六天的学习结束了,就在我已准备好行囊、即将踏上归程时,手机里突然来了短信:“来宜昌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是不是今天就要走了?”是芭泥巴妮!她从元老的空间里看到了我的照片,从他那里打听到我的联系方式,她听说我马上就要走,她说她马上赶往宜昌东站与我见面!很惭愧,作为湖北人,我在大江南北蹉跎半生,足迹也仅仅是在鄂东的土地上踯躅徘徊,对于神秘而遥远的鄂西知之甚少,甚至,我浑然不知长阳竟是在宜昌!见面,拥抱,合影,连寒暄都没有,也许只有两分钟,或者更短,我就提着芭泥巴妮送给我的土家特产进站了。一路奔赶,只为这不到两分钟的相见,这样的情谊,让同行的黄州同学杨文斌先生艳羡不已:“有友如斯,夫复何求?”
九月,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得主刘亮程和王跃文到省图书馆长江讲坛作文学对话和演讲,我得知芭泥巴妮正客居武汉,于是力邀她前来一聚。她来了,她剪了精炼的短发,还是艳丽娉婷的民族服装,还是清脆如百灵鸟的甜美声音,养眼又养心。在省图,在散发着浓郁荆楚文化气息的楚河汉街,我们和很多志趣相投的文友一起,共同享受了一天的精神富足,一天的身心愉悦。
芭泥巴妮,出生于鄂西土家山寨,“习惯在山村与城市间游走,喜欢在文字的世界里倾听与倾诉”。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今天的《湖北日报》“文化征程”版出现了她的名字,她被推荐为湖北省宣传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项目入选人员之一。这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莫大的使命。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在这样一个酷暑天的清凉清晨,坐在芭泥巴妮的小木屋里,捧读如榛子乡一样清凉舒爽的美文《一棵树的家乡》,真是惬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