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愿琴
网站用户
那年，她要出嫁了，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父母说：无论怎样困难，我们也要给你买一台彩电作嫁妆。
二月的一个周末，春寒料峭，满目萧然，头发花白的父亲怀揣着东拼西凑来的2000元钱，坐了三个多小时汽车，风尘仆仆地来到她所在的小城。还没顾得上喝口水，父亲就要她带着一起去商场里选彩电。
小城不大，家电商场只有四五家。她和父亲一家一家地看，第一眼看价格，第二眼看样式和功能。说实话，对于彩电的样式和功能，她是外行，父亲也是。那时候，彩色普及大约只有十年左右时间。从小，父母微薄的工资根本支撑不起她姐弟三人读书的费用，借钱、还钱的日子渗透了他们整个的读书生涯。直到最近几年，姐弟仨相继都参加工作了，父母才松一口气，家里也才在一年前终于有了一台彩电。彩电，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奢侈品。
天快黑了，街头的路灯亮了，红红绿绿的霓虹闪闪烁烁，她和父亲找个座椅坐下来，拿出记录的纸条认真核对和商量。对比来对比去，最后，两双眼睛、两颗心一致锁定在一款型号为“2509S”的彩色电视机。那时候，纯平电视屏幕刚刚开始流行，市场上球面的屏幕普遍比纯平的要便宜一点，而这款“2509S”，功能齐全，性能稳定，也许仅仅因为是过时的球面屏幕设计，所以与同样大小的纯平彩电相比，不仅技术成熟，而且更具有价格优势。
型号定下了，再定价格。父女俩又进了商场，一家一家地谈价格。四五家都看了，商家仿佛都商量好了似的，一致咬定最低价格在2100至2300之间，那个零头硬是谈不下来。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这个零头，父亲没有，她也没有。
夜幕深垂，父女俩有些失望地走出了最后一家商场。此时，空气中寒意逼人，街头闪烁的灯光远远近近，明明暗暗，一阵冷风吹来，她还打了一个寒颤。她说，算了，其实要不要彩电无所谓，以后有钱了再添置也行。父亲说，不行，我再想想办法，结婚是大事。
她是穷苦家庭出生长大的，她能过苦日子，再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结婚时没有彩电过后再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以后也没彩电又是个多大的事呢？她说：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给别人看的。但还没说完，她马上后悔了——她何尝不知道，父母为她买彩电并不是要向别人炫耀，而是对这个唯一的女儿，他们只能把自己的爱寄托在竭尽所能来购买的嫁妆上……
正在父女俩踌躇着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人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请他们过去一下。她认出来了，她是刚才这最后一家商场的彩电营业员。聪明灵活的营业员说：她已从父女俩的谈话和多次进出咨询中大致了解到，这是一个经济拮据的父亲在给自己心爱的女儿买嫁妆；她也是一个女儿，她想到了自己远在天国的父亲，她不愿看到遗憾在自己面前发生；她将情况向主管汇报了，希望主管能特价特批；如果主管实在为难，她愿意自己补差价来帮助这个父亲完成美好的心愿……
阳光明媚的五月，她披上了红艳艳的嫁衣，在父母殷殷的目光中走出了无限眷恋的家门。在远方，在那座需要乘坐三个多小时汽车才能到达的小城，有她的小家。此时，在她简单朴素的小家里，她心目中分量最重的那台型号为2509S的彩色电视机正静静地等候着女主人的归来。
春秋冬夏，在年复一年的平凡日子里，她剪掉长发了，她生养孩子了，她辞职了，她搬家了，她创业了，她哭了，她笑了，她的孩子比她还高了，她已人到中年——那台经年不变的2509S，见证着这一切的变化，不言不语。
寒暑阴晴，在日复一日的琐碎生活中，孩子喜欢的《天线宝宝》，她喜欢的《大宅门》，全家人喜爱的综艺节目，伴随着这个小家庭慢慢走向光明，走向小康！在外，有冷有暖，有苦有甜，一旦回到家里，就有这台2509S带来的无比轻松和欢快。
十七年过去了！十七年，世界瞬息变幻。网络时代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仿佛是在一夜之间，网络已占领了人们工作和生活的全部！在网络的冲击之下，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节目的时日越来越少。而且，随着时光无情地流逝，这台让她在亲戚朋友中引以为骄傲的2509S也渐渐显出老态，雪花、横条、半屏杂色、声音断续——终于，有一天，它彻底地崩溃了……
那一天，她独自搬起这几十斤的重量，放到阁楼里的储物间，用一块床单罩好，然后，默默地，不看手机，不上网，就在那黑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
每次打扫卫生，家人都说，这大个家伙，占位子，扔了吧，或是卖给收破烂的，每次，她都坚决反对，而且，不说原因。
前不久，她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就一个人到医院去了。回来的时候，她拿着那张白纸黑字的一纸诊断，上了阁楼，又默默地坐到老朋友2509S身边。闭上眼睛，她看到可爱的女儿学着天线宝宝的样子蹒跚走来，她看到一家人盯着“综艺大观”里的小品哈哈大笑，她听到电视剧《康熙王朝》的主题曲《向天再借五百年》越来越清晰，后来，她看到头发花白的父亲和她一起走进灯火明亮的家电商场，在热闹喧哗的彩电专柜前踌躇、踌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