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我又去了那座水库。那里总有我的向往和追寻。那里本不是水库,是个小渔村。我的老家,就在那里。而今,老家早已淹没水底,就在水库西岸的东山脚下。
上次去,我和她乘着小船,刻意瞩目水底,努力追寻老家的影子,她说这就像刻舟求剑的故事。
那天的晚霞,红遍天际,柔和的红光斜洒过来,水面尽是细碎的红鳞。红鳞之上,船随风动,一团火红闪烁不定。虽只几分钟工夫,可是我却时时想起。
记得她说:“记得么?巴尔扎克说:晚霞在天空中不过停留十分钟,而在女人心中,十年”。
后来,晚霞下去,月亮升起,缥缈之中,凉爽沁脾。一舟二人的月下,心情一时恣意。
我说:“离家近在咫尺,却永远不能回去了”。
她说:“生离的滋味。”
我说:“你看那月。”
一轮圆月从东山顶上刚刚升起,似乎近在咫尺,大可一抱入怀。那月是那样的大,那样的圆,那样的皎洁,那样的晴明。我以前从没见过。那月的右上方有一片大的云状的疏影,左下方又有一片细长的小的疏影,两片疏影在左侧垂直相交,占据了月的好大一片,像苏绣一般。而水中,同样的月影,被清风吹起的涟漪抚摸着,漂动了起来。水中的月边,又多了几丝轻云,更加深邃。天上一轮,水中一印,一静一动,天成一体。此景置身,我们讲起了广寒宫,嫦娥和后羿,玉兔和天狗,还有海龙王的故事。彼时,我们像画画的人,心中只有童话。
“那个叫什么海来?”我指着那片大的问她。
“记得有个酒海,不知道是不是。”她说。
我说:“酒海,一楼风月当畅饮哪!”
她说:“还碧海青天夜夜心呢!”
我说:“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后来,怎么分的手,越来越模糊。然而那段感情的记忆,却越来越分明。她,还有那轮月,刻骨铭心。那曾经的情天恨海,想起来两行清泪。心中的那轮圆月时时升起,月上那两片疏影沉静心底。
我只知道,我俩的分手,本是短暂的别离。她说:“我回去几天,请个婚假,然后,我俩不再牛郎织女!”然而,疫情突来,全城封闭。日夜思念之时,竟在网上先看到了她的黑色照片和黑框的名字!然后知道,她回去的第一时间,争先恐后报了名,然后就奔赴一线……阴阳阻隔,人间世,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我无法接受,无法理解,她——你在哪里?我的幽梦——那轮圆月,让我终生找寻……
我回到了原地。然而,但见景区大门紧闭,寂寥得心悸。大门旁边是检票房,再左边挨着一个小廊道,不锈钢栅栏上的钢管缺了一孔,刚好能让人钻过去。虽然在上面横梁处有根铁丝绕了几圈,俨然挡人之意,却又毫无用处。记得那次,这里烟波浩渺,游人如织。她欢欢喜喜,一颦一笑,全是青春气息。一头黑发,两潭秋水……然而,时光弄人,她不在了,偌大景区,此处也竟独我一人,形单影只。
钻过栅栏门,面西是开阔的广场,广场再西就是一个下伸几十米的台阶,直通水边。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广场的东南侧,记得树荫之下是个荷花池,我俩曾在那里戏水。这次过去看,浅浅的一湾水,什么都没有。
荷池的南面是一个小花园,五彩缤纷、香风阵阵中矗立着老舍当年水库之行的碑记。那次我们曾仔细朗读。
再往里是葡萄园、果树园。远观一下,也许时令太早,叶子并不茂盛,甚至有些零落。这春夏之际,为什么零落?
我踯躅不止,向正西一望,猛见水库台阶之上几棵高大的云杉,蓝天白云之下,十分伟岸。那云杉如此高大,宛如密檐大塔,耸立大地,直向高天。两树之间夹着一朵白云,安然沉寂。
突然,一个声音从水边方向传来,是她!恍见她头顶蓝天白云,从两株高大云杉中间渐现身影。还是那样的青春,还是那样的黑发,还是那样的行止。我看的真切,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情怯起来,不想让她看见我,忙退后几步,躲到检票房檐下。然而再欠身小心向那边看时,却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出奇。
我用足了目力,痴望那个方向,希望寻到她的踪迹。只见西南方向,两株本地杨树枝杈万端,新叶刚发,十几米高如排山倒海一般。风吹树摇,翠墨泼天之下露出斑斑点点细如钱眼的白光,一闪一闪如金针般耀眼,更如金针刺心。
杨树往北,便是荷花池西岸的甬道。甬道之东,荷池北岸,又是两株大柳。和南边的大杨隔道相应。树之大,需仰视,再环视,万千绿丝,像极了她的长发——倾泻而下,直扫心扉。
我心情坚定起来,快步来到岸边的一条搁浅的快艇上。一个小女孩正一捧一捧地捧着白沙,似是要堆成小山,却怎么也堆不高,两只稚嫩的小手不断把白沙拢起,手一离,又刷的一下,散滑了下去。小女孩却不气馁,一遍一遍的反复着,有如西西弗斯推那大石的故事……我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玩。那小女孩的身影逐渐模糊,她的形象逐渐丰满起来,款款走来,长发飘飘,向我微笑,向我招手,就和那次一样。我一边感受那潮湿的不断吹来的风,一边静望东山之上,寻找那夜的那轮月,却只看到了山下的一片水。水面可以极目到边,随风起伏,一片澄碧。水面上,波光粼粼,一条斑驳的小船,上面并无一人,随波逐流,任意东西。
她,我的那轮明月,你怎么还不升起?
202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