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响,春耕忙。
“隆隆隆……”母亲一听到春雷的轰鸣,脸上便绽开了笑颜。她迎着纷飞的春雨,又牵着那头黄牛下地了。而我听到这吓人的雷声,却总是被惊得一愣一愣的。
那天,我随母亲下地。母亲在地里劳作,我坐在田埂上玩泥巴。
这时,田野上的母亲,身穿黑蓑衣,头戴黄斗笠,站在飘洒的细雨中,仿佛是个指点江山的女将军。她一边大声吆喝着黄牛,一边扶着铁犁向前走。铁犁行进的地方,翻起一层层黑泥土,随之溅起一圈圈水花。
猛地,一声闷闷的雷声从天边传来。一声又一声,连续不断。黄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惊住了,停下脚步,转过头盯着母亲。我也扔了手中的泥巴,惊慌地看向母亲。
母亲却没有受到一丝影响,挥起手中的竹鞭,高声地叫着:“快,不怕,快点,犁完这块田我们就收工。”黄牛好像听懂了,慢慢地迈开了步子。我收回目光,又抓起了地上的那团泥巴。
正在此刻,一声霹雳猛然在头顶炸响。这雷声很象夏天的猛雷,来得迅疾,但又去得缓慢,隆隆隆隆……雷声从头顶一路压过,绵绵不绝似的。我吓得大哭,嘴里直喊着:“娘,娘,娘!”母亲忙停下脚,丢了手中的竹鞭,一路向我奔来,水花四溅,打湿了她的裤脚,又打湿了她的衣服。她跑到我的身边,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连说:“不怕,不怕,雷不打有良心的崽呢。”我两手握住母亲的衣服,一刻也不敢放松。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我仰起头,好像看见这雷从远处滚来,就落在母亲的头上。我冷不丁地浑身哆嗦了一下。母亲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说:“不怕,不怕,娘现在就带你回家。”母亲说罢,默默地转过头,向着那边山上看去。山坡上,那座孤独的坟十分显眼。那里埋着年轻的父亲,也埋着母亲无言的痛。雨丝飘飘,无声地落在坟头青青的芦苇上。
从那以后,每每遇到惊天的雷声,我就会忆起母亲赶牛耕田的情景。
读初中时,我开始理解母亲的劳作之苦。父亲因公去世后最大的变化,就是母亲承担了所有的农活。除了女人比较擅长的种菜和插秧,母亲还得负责往年由父亲完成的农活,比如耕田,比如收割时搬运打谷机,比如担谷上楼进仓等等。过重的体力活,让母亲衰老得很快,曾经白里透红的脸庞转眼间起了许多皱褶,颧骨开始向两侧突出。更令人难过的是,我们兄妹几个都还小,没有人能与母亲进行心理上的沟通,母亲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遇到难过的事,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但蹊跷的是,我心里最怕的却是那一声声落在母亲头上的雷。
从惊蛰期间雷声响起开始,直到冬季雷声消失,我的担忧与日俱增。尤其是夏季,那惊天动地的雷声,常常伴随着划破长空的闪电,从天空一直响到我的心底,有几次让我从梦中惊醒。
遇到周日,我也会跟着母亲,到田里劳作。但只要雷声响起,我就会催促母亲回家。有一次,我与母亲一起“粉田坎”。这是一项体力活,更是技术活。既需要用铁铲在田埂上铲去杂草,又得从田里挖起细泥,在田埂上粉刷。我举着铁铲,不是用力过猛,在田埂上挖出一个坑,就是掘出的泥太稀,在田埂上站不住,不断地往下流。加上头顶着斗笠,身上又裹着一层厚厚的油纸(类似于塑料薄膜,当年乡下人常用来防水),所以,我的动作显得笨拙而迟缓。但母亲技术娴熟,粉得既迅速又平整。水田呈梯形,母亲让我去完成更短的一边,可我速度太慢,粉过的田埂也惨不忍睹。“你看一下,我来。”母亲几步跨到我的身边,举起铁铲,就在田埂上作示范。我摇着头,连连自嘲:“娘,我没用,太笨了。”母亲举着铁铲熟练地在田埂上铲了几下,低声回道:“你不笨,字都认得,还怕学不会这个?”听了这话,我的心里更是自责。因为一年四季,只有母亲带着大妹在田里操劳农活。作为老大的我,却在学校里享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安宁日子。即使遇上今天这样的周日,我也帮不了什么忙。
“娘,我再试试。”我接过母亲手中的铁铲,继续在田埂上试验。
母亲转过身,刚要抬脚走。闪电却来了,长长的一道,裂云破天般,照得田野一片明亮。“轰隆隆”,一串又一串的雷声随即滚来,从空中直往头顶炸。
“走!回家,娘!”我不由分说地拉了拉娘身上的蓑衣。娘挥了挥手,脸上却笑了。不知她是因为儿子会心疼母亲而笑,还是因为儿子太胆小而笑。她没吭声,几大步,就走到了另一边,又开始粉田坎。她的身后,是越飘越密的雨,是哗哗直响的水花。
母亲不走,我当然也不走。但雷电好像特意与我作对似的,经久不息。雷声一个又一个落在母亲的头上,也落在我的心尖上,震得心疼了一阵又一阵。
时间晃一晃,母亲就老了。六十多岁的母亲告诉我,当年的她之所以劳作时不避雷,就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劳力,唯有抓紧所有的时间,才能不误农时。“你就不怕雷打了吗?”我说出了心里多年的担忧。母亲笑着说:“不怕,因为雷不打有良心的人!”接着又长叹一声说:“唉!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后怕,幸亏你娘没被雷打。”
如今,雷声再度响起。然而,娘已追随父亲,也躺在那片山坡上了。隆隆的雷声再也落不到母亲的头上,只能落在儿子的心窝里。
原载《井冈山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