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的沟沟壑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口头禅:“肉贵了豆腐搬价钱”,短短几字,却道尽了生活的质朴逻辑与饮食的微妙平衡。于这片黄土地上辛勤耕耘的人们而言,豆腐从来不是平凡的食物,它是困顿时的慰藉,是陕北年节里的珍馐,承载着一代又一代陕北人的味觉记忆与生活智慧。
当秋风卷过山梁,新收的豆子堆满了窑洞的角落,黄豆、黑豆、绿滚豆,颗颗饱满,宛如大地馈赠的金珠。做豆腐的序幕,是在腊八间之后的间隙缓缓拉开。选一个晴朗的清晨,婆姨们将豆子簸净杂质,选好的豆子就用得上那祖祖辈辈传下的石磨了。磨窑里的石磨,厚重敦实,像一位沉默孤独的老人静静伫立在磨窑中间,两片磨盘纹理清晰,仿佛镌刻着岁月的故事,中心的磨脐与连杆相连,在毛驴或人力的推动下,即将开启一场奇妙的蜕变之旅。石磨悠悠转动,豆子在磨盘间破碎、去皮,“嘎吱嘎吱”,似是古老的歌谣,唱着新生的序曲,不多时,豆仁纷纷扬扬落下,满是清香。
豆仁入了大盆,清凌凌的井水注入,再添上一小勺自家熬制的猪腊油,据说这能驯服煮浆时的浮沫。随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六小时的浸泡,让豆子吸饱水分,似是蓄力重生。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盆沿,光影里,豆子微微膨胀,仿佛已憧憬着即将化身的美味。待时辰一到,豆子们上了豆腐磨,这豆腐磨相较石磨更为精巧些,木质的边框泛着温润的光泽,磨齿细密均匀,仿佛能将豆子的精华丝丝缕缕地研磨出来。这一回,磨出的豆浆细腻如绸,“汩汩”流淌,恰似山间的清泉奔涌。
过滤是个精细活儿,素白的豆腐袋子在婆姨们手中上下翻舞,如灵动的云朵。这豆腐袋子多是用细密的棉布制成,经纬交织,既能兜住豆渣,又能让豆浆顺畅滤过。她们手法娴熟,将磨细的豆浆加水后舀入袋中,反复揉搓、扭拧,“哗哗”的过滤声,是劳动的奏鸣,直至豆渣与豆浆彻底分离。滤好的豆浆倾入大锅,灶火熊熊燃起,干柴噼里啪啦,映红了烧水人的脸庞。锅灶是土坯砌成的,方方正正,灶膛宽敞,能容纳大把的柴禾,烟囱高高矗立,炊烟袅袅升腾,宛如乡村生活的注脚。不多时,锅内翻涌,豆浆渐浓,如猪脑般的渣汁浮现,这便是“卤水点豆腐”的关键时刻。一勺卤冰水轻轻点入,刹那间,奇迹发生,原本分散的豆浆迅速聚拢,化作白嫩嫩的豆腐脑,颤颤巍巍,惹人怜爱。
煮豆腐脑可是个考验火候与耐心的精细活。会做豆腐的婆姨,眼睛紧盯铁锅,仿若能看穿豆腐的心思。煮得久了,豆腐变老,失了嫩滑,咬起来硬邦邦,辜负了好食材;时间短了,豆腐太嫩,难以成型,不成个样子。唯有恰到好处,才能成就那不老不嫩、入口即化的绝佳口感。点好、煮妥,豆腐脑被小心盛入豆腐框或筛子,纱布轻裹,压上石块,像是给豆腐宝宝裹上襁褓,助它成长。这豆腐框多是用荆条编制而成,边缘光滑,柔韧性好,既能定型又透气,筛子亦是如此,细密的网眼保证了排水的顺畅。慢慢的,水分渗出,豆腐成型,切块装盘,方正雪白,散发着诱人光泽。
而那剩余的“豆浆”,虽与城里人早餐的豆浆大相径庭,却也有它的归宿,或滋养土地,或喂饱牲畜,牛驴喝了,据说能身强体壮。更有奇俗,做豆腐这天,全家老小围坐,用温热的豆浆泡脚,笑语欢声里,期许着百病全消,新的一年身康体泰。
时光悠悠,往昔那人力推磨、全家上阵的做豆腐场景,如今已多被豆腐机的轰鸣取代,街头巷尾也随处可见豆腐铺子。可在每一个陕北游子心中,儿时那窑洞暖灯下,一家人守着一锅豆腐成型的温馨画面,永远是最醇厚的乡愁,伴着豆香,在岁月里悠悠飘荡,永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