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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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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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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人的拦羊歌

在陕北这片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有一种声音,比西北风更为粗犷,比信天游更加直白,那便是拦羊歌。它宛如一把锐利的剪刀,剪开了黄土高原的寂静,让所有情感毫无保留地袒露在烈日之下。往昔,放羊娃们站在峁梁之上,扯开嗓子歌唱,歌词毫无委婉之意:“你是你来我是我,你走你的山来我走我的沟,说不上话来摆一摆手。”这歌声恰似旱地上的柠条,根系深深扎进黄土缝隙之中,枝桠却毅然直指苍穹。

我的二爷爷,曾是庄里拦羊的一把好手,经他拦的羊只只膘肥体壮。四十年前,他所拦的羊群仿若流动的云朵,悠然地从这座山飘向那道梁。那时我还是个孩童,总爱跟在二爷爷身后。二爷爷也常对我说:“羊粪蛋,那可是庄稼人的金豆子。”二爷爷说话略微结巴,然而唱起歌来却格外流畅。那时奶奶常对爷爷说:“他二爷爷可真是个怪人,平常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咋一唱歌就不结巴了呢。”爷爷是受过黄埔军校高等教育的军官,说话颇具水平,他回应奶奶道:“上帝给他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他打开一扇窗。”

每当夕阳将西大洼山染成一片金黄,二爷爷便会坐在山头上,用鞭梢挑起一串旱烟,静静地看着羊群在暮色中缓缓归圈,随后便会开口唱道:

正月里来哟是新年,

岑彭马武夺状元。

岑彭箭射金钱眼,

马武刀劈九连环。

二月里来哟龙抬头,

王三小姐抛绣球。

王侯公子排成队,

绣球单打薛平贵。

三月里来哟三月三,

桃园结拜弟兄三。

三战吕布虎牢关,

张飞怒打紫金冠。

……

他一口气能从正月唱到十二月,还能再唱回来。他说,这叫《珍珠倒卷帘》。二爷爷还能现编现唱,比如,瞧见地上的打碗碗花,他便唱道:“打碗碗花来就地地开,二哥哥的心意三妹妹猜。”又比如,到村里坝上饮羊时,二爷爷也会即兴编唱:

前大坝赶上来一群羊,

水影影里照见你模样。

鞭梢梢甩出个连环扣,

心窝窝想你想得发慌。

二爷爷说,拦羊歌里,藏着整个村庄的生计,正所谓“前沟的糜子后沟的谷,羊倌的鞭子响连天”。

陕北人的情感表达,向来无需过渡。当二奶奶在硷畔纳鞋底,细密的针脚缝着日子,二爷爷赶着羊群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歌声便会从他胸腔中迸发而出:“亲口口,拉手手,咱们两个一搭搭走。”这些质朴无华的词句,将爱情揉碎在黄土之中,伴随着羊铃声飘向陕北的天空。二爷爷的拦羊歌,信口唱出的是天地良心,信步游走的是人间真情。

在过去那些糠菜半年粮的艰苦岁月里,陕北人把苦难嚼碎咽下,却让歌声绽放出花朵。“女人忧愁哭鼻子,男人忧愁唱曲子。”当二爷爷啃着冻硬的山药蛋,遥望着南飞的大雁,喉咙里便会涌起酸酸甜甜的旋律。他的歌声犹如窑洞窗上的窗花,那是最生动鲜活的生活写照。

二爷爷的羊群,最终在退耕还林的浪潮中消失不见。那个清晨,二爷爷蹲在窑门前抽着旱烟,火星在暮色中闪烁不定:“羊儿回圈了,咱的歌也该歇歇了。”

时光流转,曾经二爷爷拦羊走过的羊肠小道,如今已被柠条覆盖。无人机喷洒农药的嗡鸣声,取代了曾经清脆的羊铃声,现代化养殖场的白色顶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文明的演进并未割断文化的血脉,那些经过电子音乐remix的旋律,依旧保留着最本真的呐喊。

如今,陕北的年轻人依旧会在抖音上录制自己的拦羊歌。直播间里,常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们身着改良后的羊皮坎肩,手持电子羊铲,一边用脚打着节拍,一边即兴改编传统歌词:“手机里的妹妹水灵灵,视频里的哥哥笑盈盈。”这些作品的播放量颇高,有的甚至已突破百万。网友们评论道:“原来信天游也能这么潮!”

拦羊歌的魅力,就在于它的“野”与“真”。当放羊人将羊铲往地上一磕,扯开棉袄,露出古铜色的胸膛,歌声便裹挟着膻腥味扑面而来。他们不讲究唱腔,不在乎押韵,情感如脱缰的野马,顺着山势跌宕起伏。这种原始的艺术,比任何学院派的表演都更具震撼力,让人仿佛能听见黄河水拍岸的轰鸣,看见荞麦花漫山遍野的热烈,闻到旱烟锅子里呛人的辛辣。

站在西大洼的山顶上,我仿佛还能听见二爷爷的歌声在耳畔回荡:“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见个面面容易拉话话难。”这歌声穿越了四十年的时空,依旧能够穿透人心最柔软的角落。此刻,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文化传承,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融入血脉的基因。在这个短视频的时代,希望有更多的拦羊歌以其独特的方式,继续书写黄土高原的壮丽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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