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诸多往事如缥缈的云雾,在岁月的流转中渐渐模糊。然而,那些隐匿于岁月褶皱里的乡俗故事,却似一坛坛陈酿的美酒,愈经时光的沉淀,愈发散发出醇厚的芬芳。其中,有关乡俗“倒吊驴”的记忆,尤为独特且深刻。
那日,我与老杨进山里给亲戚行门户。因路途颇为遥远,我们清晨便早早动身。山里的道路蜿蜒曲折,致使车速缓慢。当车子刚要抵达一个村子时,坐在副驾座的我,远远瞧见前方一棵树上贴着一张白纸。那白纸在晨光的映照下,格外惹眼,上面似乎还画着什么东西。我顿时满心好奇,急忙催促老杨停车。
下车后,我快步走近一探究竟。只见纸上画着一头模样颇为古怪的动物:四脚朝天,姿势奇特,嘴巴大张着。乍一看形似马,可再仔细端详,却又觉得更像驴。在这奇特图案的旁边,写着一行字:“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看到这些字的刹那,儿时的记忆如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小时候,祖母常坐在院外那棵的树下,一边剪着豆角丝,一边给我讲述过往的故事。此刻,那些场景在脑海中清晰浮现。那时,祖母的声音温和而舒缓,如山间潺潺的溪流。她告诉我,从前有一家人,家中的小孩儿每天夜里都哭闹不止,任凭大人如何哄逗,皆无济于事。一家人为此愁眉不展,忧心忡忡,觉得孩子许是被鬼神吓着了。于是,他们请来了大神。大神称,需在纸上画一头张着大嘴吼叫的驴,再写上那段话,然后倒挂在路边的大树上。只要路过的人念一遍,便能增添一份驱散鬼神的力量;念的人多了,鬼神自会被吓跑,孩子夜里便能安稳入睡。
那时的我,对祖母所讲的事深信不疑,觉得这定是能解决所有孩子夜里爱哭问题的神奇办法。今日,站在这张贴画前,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感慨时光飞逝而去;另一方面,也对这看似迷信的习俗有了更为深入的思考。
在乡村生活的岁月里,我时常与村里上了年纪的长辈们闲聊。他们质朴的话语中,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个个都是丰富的文化宝藏。重新坐回车里,当我向老杨提起这“倒吊驴”的事儿时,他瞬间来了兴致,给我说起另外一段口令:“吊倒驴本姓王,我家有个夜哭郎,走过君子念一遍,娃娃睡个大天亮。”老杨念得抑扬顿挫,加上他独特的陕北方言韵味,为这段口令增添了一种天然的节奏感,每一个字都带着黄土地的质朴与深情。
老杨还告诉我,他小时候便是个爱哭的孩子,常常整夜整夜地啼哭。他的奶奶为此郑重其事地制作了这样的“倒吊驴”画,并张贴在树上。回忆起这段往事,老杨的脸上露出一抹略带羞涩又满是怀念的神情。他说道:“你是没见我奶奶画‘倒吊驴’时的样子,那真是一笔一划,认真得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使命。画好后,她又用那满是老茧却格外稳当的手,将画纸贴在村外路边最显眼的大树上。从那之后,每次跟着奶奶路过那棵树,奶奶总会轻声念叨,眼神里满是期待与虔诚。”
老杨所言,我深信不疑。在那个物质相对匮乏、信息极度闭塞的年代,这些乡间习俗承载着陕北人对美好生活的殷切祈愿。虽然从科学的视角来看,“倒吊驴”并不能真正解决孩子夜哭的问题,但它所蕴含的文化意义和情感价值却不容小觑。可以说,它是乡村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老一辈人代代传承下来的精神寄托。
如今,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乡村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告别乡村,奔赴城市,那些古老的乡俗也逐渐被遗忘在岁月的角落里,如同尘封在旧箱子里的老物件,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但像“倒吊驴”这样的故事,却依然在陕北人的记忆中鲜活如初。它不仅是一种文化的印记,更是陕北人心中对故乡深深的眷恋与情怀。或许,我们应当在时代的浪潮中,找寻一种方式,让这些珍贵的乡俗文化得以传承与延续,让后人依然能够领略到先辈们独特的智慧与情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