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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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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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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

进了德顶屯口,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守屯的百年榕树,榕树下有一间外部石砌、内部全是木头构架的石屋,那便是我的祖屋了。

据父亲说,爷爷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高祖黄日发当年只因听了风水先生一句:“前有案山如笔架,后有靠山似屏风。”他便认准这是块养人的地,选作为屋基了。那时是光绪年末——大概就是这个时间段,他约了屯里一群壮汉一起进山以火烧石,铁楔子凿山,把石头一块一块用双肩挑回来,历时两年多,终于建成了这间当时屯里唯一的石屋。现在循着他们的足迹,还能清晰见到当年他们压过的小道深沟,仍蜿蜒在荒草丛里。而他们凿石的铁楔子,如今还嵌在家里的墙缝中。

门框石是整座建筑的眼睛。高祖在谷雨日与邻居叔伯校准条石,他们用木槌敲击垫在榫卯间的铁片,直到四块五尺条石的缝隙插不进刀刃。封顶那日,高祖将半部《康熙字典》塞进门槛石下的空洞,又往西墙夹层埋进半包银毫,说这样能为后辈子孙添财气和才气。

百年过去,如今抚摸着这些青石,还能清晰触到当年铁楔劈砍的斜纹。东南墙角有块石头带着弧形凹陷,那是当年驮石下山的木车断裂留下的痕迹。雨季来临时,门槛石缝会洇出黄褐色水渍,爷爷还活着时拿去检测,说是光绪年间油墨与石灰反应的残留物。

屋内,九根大而直的铁木鼎柱撑起整个内构,最精妙的是二层的榫卯结构,二十八个直角榫全凭手凿完成,凿痕至今清晰可辨。记得爷爷回忆说,幼时常见松鼠在梁架间储粮,松子从卯眼漏下来,像下着小雨。

西墙挂着的松木算盘已缺损三颗珠子,算珠表面的包浆泛着金属光泽。父亲说这是太祖母织布和种菜售卖时用的物件,每天出圩回来都要把“赊盐三斤”的账目拨回原位。父亲说,1958年公社食堂时期,这算盘还被借去清点过粮票。

泥灶台上的裂纹像幅老地图,记录着五代主妇的劳作史,也埋着我所有的乳牙。高祖母、太祖母熬玉米粥用的双耳铁锅,锅底积着指节厚的黑痂,每年腊月刮下来的锅灰能肥半亩菜地。灶口上方悬着的竹制碗柜,被熏成了乌木色,隔板间还卡着半片民国年间的蓝边碗。

灶台前的八仙桌竹节腿里的蛀洞,是1962年饥荒时老鼠啃的。桌面上那道三寸长的裂痕,记录着祖父八岁那年偷吃供品,不小心碰翻了煤油灯烧的。

祖父考取桂西师范的通知书到达那日,他用凿子在门楣刻下“公勇诚朴”四字,第二日便踏着黎明的黑徒步向一百多公里外的学校赶路了。青石碎屑落进他的粗布鞋里,和着脚汗凝成硬块。那些字最初漆着朱砂,1957年破四旧时被石灰覆盖,1980年他用砂纸打磨复原,如今凹槽里积着经年的尘灰。

东墙上炭笔写的家训确实难以辨认,但并非完全消失。我用红外光谱仪扫描,识别出“晴耕雨读”四个繁体字的碳元素分布。祖父后来用石灰写的“锲而不舍”,则是因石灰与墙面黏土发生化学反应,形成了持久的钙化层。

阁楼储物层里堆叠着四代人的时间证物:高祖的采石物件用棉绳捆着,光绪二十六年县试的朱卷残页夹在《齐民要术》里;曾祖父的草鞋藏在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短卦里,压在祖父在桂西学院三年的课本上;父亲的高考准考证压在一个香樟木箱底,塑封膜里还夹着一片完整的枫叶。除此还有高祖母的镰刀和锄头,太祖母的纺织机,祖母的针线和母亲的箩筐堆积在一起,正好给整夜喳喳作响的老鼠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处所。

2016年脱贫攻坚评定,历经百年的石屋被列为危房。2018年的修缮工程,让我们得以完全解读石屋的内外结构。西墙拆到一小半,石墙里嵌着一小罐高祖母织布卖菜攒下的银毫,足有五六十颗,用力吹后放在耳边能听到嗡嗡的响。最年轻的银币是光绪三十三年造,正好是石屋的启建年间。嵌在石墙的木梁下藏着一节小竹筒,里面是太祖母藏着的一把猫豆和一把饭斗,说是民国九年蝗灾时为了不断粮存放的:“五月廿三,蝗过屋檐”。外公在拆门楣时,发现母亲修水利得的三张1955年工分票,上面还粘着淡蓝色的印泥油脂。

石屋拆了,父亲在原址起了钢筋混凝土楼房,五层半。前年清明,我把无人机航拍图铺在八仙桌上,卫星地图里的老宅只是个灰白色方块,但热成像显示墙体仍保持着微弱的温差——向阳面的石头比背阴面高0.7摄氏度,与百年前高祖设计的采光格局完全吻合。父亲用放大镜比照新旧图纸,指着西墙激动地说:“算盘右侧的钉痕,正好对应着采石场方位。”

斜阳穿过石窗,将“公勇诚朴”的投影投在航拍图上,老宅的呼吸依然清晰可闻,那是穿堂风掠过石缝的轻啸,是百年铁木遇潮膨胀的吱呀,是五代人重叠的足音在青石板上踏出的回响。如今,新宅的玻璃窗映着远山如黛,却再也不见梁下乳燕衔泥补巢。倒是残墙根的野薄荷长得疯,叶片上经络纵横,恰似祖父和父亲曾经批改的作文卷。昨夜山雨敲窗,恍惚听见当年那群壮汉挑着石料下山的吆喝声,那些铿锵有力的呐喊声惊醒了月光——石屋的虚影浮在电光中,仍是光绪末年的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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