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春事
石臼边的青苔又厚了一寸,里边积着的前夜的雨,倒映出整片如幻的春。三月是湿漉漉的绣娘,将雨丝捻成银线,在木窗棂上绣出并蒂莲的花纹。
檐下新泥未干的燕巢滴着水珠,雏鸟黄喙微张,接住瓦当坠落的珍珠。母亲说,这是去年秋分南迁的老燕,喙尖那抹朱砂痣,像极了松枝断痂。我数着巢里五颗带麻点的卵,她却望着屋前说,该翻一翻泥,种上几行油菜花了。
清明前的雨,总在子夜落下。菜园浮在晨雾里,露水将油菜染成碧绿的翡翠。摄花人蓝布衫的下摆扫过松软的泥土,惊醒了睡在花瓣上的蝴蝶。母亲把第一茬菜花捂在襟口,说这样能让花油更有温情。我笑她迂腐,却在某个梅雨天发现,陈年油罐里,真的蜷缩着旧时春衫的温度。
后院哥哥养的蚕,也开始飘絮了。蚕架上的竹匾层层叠叠,沙沙声昼夜不息。它们像在啃食月光,然后吐出月银丝,织就温暖人间。破茧那夜,满室白丝突然同时崩断,雪白的蛾子扑向纸窗上的钨丝灯。焦糊味漫过屋檐下的石臼时,堂妹绣到一半的嫁衣还绷在架子上,并蒂莲的蕊心留着半根蚕丝线——她跟隔壁哥哥南下的那晚,蚕房梁柱间垂下的丝,在风里摇成苍白的蛛网。
石磨转动的吱呀声,惊醒了酿酒坊里的伯父。玉米的清香与陈酿的酸涩在晨光里纠缠,发酵成某种潮湿的渴望。消息传来时,伯母把绣花针狠狠扎进绷架:"露水姻缘沾不得,要烂手心的。"可她忘了,两年前那个玉米苞刚吐金须的黄昏,她的呼唤声,曾惊散旧秸秆垛后交叠的人影。
谷雨过后,石臼蓄满了水,像一片汪洋。微风吹过,波纹泛起,水面忽然倒影着一位陌生女子的笑靥。她发间别着去年深冬刚谢的黄菊。瓦当坠落的隔夜珍珠撞碎幻象,露出石臼的底色——那是姑母孤守一生绣的半边并蒂莲,虽开未盛,但亦似火烂漫。
暮色漫过晾菜架时,母亲把最后一匾梅菜收进竹篓。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细看竟是少女的身形,发间簪着六十年前的梨花。山风掠过看不见尽头的油菜花海,万千黄花同时摆首,像在叩拜某个透明的神祇,或者信仰。我突然明白,那些被雨水冲走的、被火焰吞噬的、在暗处默默腐烂的,终将在另一个四月醒来,化作石臼边的新苔,或是油菜地里的花,然后随风缓缓舒展在这如幻的春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