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时而温柔时而狂野的敲打着院中的杨梅树。风从园外疯狂的涌进,翻过我低矮的院墙,将屋檐茶几上的《野草》集页翻得哗啦啦的响。先生的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洇开,像一滩凝固的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书的暗影中,先生冷峻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这个依然需要呐喊的世界。
绍兴路边的社戏早散了场,可看客们啃噬同类的戏码却从未落幕。那些蘸着人血馒头的手,那些在《药》的结尾围成铁圈的脖颈,在百年后的写字隔间里复活成无数块手机屏幕——荧光映照着一张张看似平静、却无时无刻不在泛着波涛的脸——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早就窥见了他们的秘密:“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楼道里蜷缩的病人突然抽搐起来,人群如避瘟疫般四散。我想起米尔格拉姆实验里那些因“服从权威”而按下电击按钮的手,想起斯坦福监狱实验中戴上徽章三天就化作暴君的普通学生。人性中的恶从来不是远方的传说,它就蛰伏在我们每个人的影子里,伺机吞噬那些被制度碾碎的弱者。
《阿Q正传》里那个永远在精神胜利法里打转的幽灵,他头顶癞疮疤上的虱子,如今在短视频里进化成千万个炫耀苦难的流量符号。资本与算法合谋的绞架上,人性正被拆解成可量化的数据残片。韩炳哲说的“透明社会”里,我们既是被观赏的演员,也是啃食他人痛苦的看客。
但转角菜市场藏着微光。卖豆腐的阿婆十年如一日的给拾荒者留碗热汤,她脸上的皱纹里刻着比《祝福》中祥林嫂更真实的慈悲。当快递小哥冲进火场救出婴儿时,围观者手机镜头里的火焰突然有了温度。这些“平庸之善”如同野草,在先生笔下“根本不深,花叶不美”,却“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默默生长。
翻开《中国小说史略》时,先生的手稿从民国飘来烟草的苦香。那些被他形容为“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真的猛士,此刻正化作住院楼里累倒的“大白”、村屯里风雨无阻工作的公卫人员。他们用血肉之躯验证着先生的预言:“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
前日路过平中路一家画馆,罗丹的《地狱之门》摆在门口,不时有路人与之摆拍。可是很少有人注意到画作右下角那个跪坐的“沉思者”,他肌肉贲张的脊背正迸发出对抗深渊的力量。这让我想起《铸剑》中三颗在金鼎中撕咬的头颅,想起先生临终前写的《这也是生活》:“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
园区在暮色中点燃千万盏灯。滴滴车接送住户进进出出,物业在门岗处将一碗碗滚烫的汤圆送到业主手中,这些细碎的光斑正在拼凑新的《二十四孝图》。先生若在场,或许会点燃一支香烟,在青雾中写下:“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雨停了,暮光洗净杨梅树上的蛛网。合上《野草》时,封底的出版日期是——1999年7月——在夜色中浮起,像一叶永不沉没的舟。百年前那个执炬的人早已化为星辰,而我们依然在暗夜的海上寻找陆地。远处传来高铁的汽笛,恍惚间竟是先生在《社戏》里写的:“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