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到来,蝉鸣又开始从晨至暮响起,那些此起彼伏的叫声像被烈日晒化的糖稀,黏稠地淌在空气里。我坐在院里杨梅树下的木椅上喝茶,听那鸣声在树丛中跌宕而下,使我忽然看到了童年在田埂上听蝉鸣,捡蝉蜕的场景——那具空壳悬在竹叶尖上,薄如宣纸,却裹着整个夏天的炙热。
蝉的一生是从黑暗里开始的。法布尔在《昆虫记》里写道,幼虫要在地下蛰伏四年,用前爪一寸寸掘开泥土,在树根的汁液里吮吸光阴。那些漫长的日夜,它们看不见星辰与流云,只能感受四季在土壤里循环往复。当初夏的雨水浸透土层,它们便会破土而出,攀着树干完成最后一次蜕皮。
小时候,我曾在雨后的松树林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一只幼虫正从蝉蜕中挣脱,湿漉漉的翅膀蜷缩成皱纸。它倒挂在枝头,像个笨拙的舞者,用半小时的时间舒展双翼。阳光穿过它透明的翅膜,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这瞬间的轻盈。
李商隐说:“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可蝉的鸣叫从来不是抱怨,它是用整个生命在歌唱,把四年的黑暗熬成五周的光明。就像那些在岁月磨砺中苦苦挣扎的人们,他们把苦难嚼碎了咽下去,再以微笑面对生活。
蝉蜕是夏日的标点,它们挂在枝叶间,像被风揉皱的诗笺。小时候散学归来的路上,我们穿过山涧时会收集蝉蜕,拿回家摆在窗台上看阳光穿透它们透明的躯壳。那些空壳有着瓷玉般的色泽,却比最薄的糖纸还要脆弱,轻轻一捏,便碎成满地银箔。
父亲说,蝉蜕是一味中药,能治小儿惊风。业余时,他会把蝉蜕洗净晾干,用纱布包着熬成褐色的汤汁送给需要的邻居。药香里飘着苦味,却让我想起蝉在地下的岁月——或许所有的疼痛都带着治愈的力量,就像蝉蜕虽小,却承载着整个夏天的重量。
古人用蝉象征高洁,说它“饮露而不食”。可我更爱它的真实。它不避讳泥土的气息,也不掩饰生命的脆弱,就像我们这些在红尘里打滚的人,一边沾满世俗的尘埃,一边向往着高处的清风。
夏日的尾声,蝉鸣更胜。直到最后一片杨梅树叶泛黄,蝉声才会渐渐稀疏。它们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鸣叫拖成游丝般的叹息。某个清晨醒来,忽然发现院里静得可怕——所有的蝉都已消失,只留下几具空壳在秋末的风里摇曳。
我把蝉蜕串成风铃,挂在杨梅树杈下。每当风起,它们便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像鸟鸣般清脆,却带着岁月的质感。朋友说,这是蝉留给夏天的遗书,可我觉得更像它们在唱最后的骊歌。
今年夏始,蝉鸣也如期而至。我在后院的黄竹上发现一只蝉蜕,它卡在两片叶芽之间,正在努力孕育新的生命。忽然想起那个饥荒岁月,父亲考上田东公费师范时写在日记本里的那句话:我们要像蝉一样“向死而生”。七十年弹指而过,但在岁月的沼泽里,他总是保持面带微笑——看来是这样的,向死而生能换来岁月静好——蜕变都需要勇气,就像蝉蜕必须承受破壳的剧痛,然后才能看见光明。
暮色四合,蝉鸣渐渐低落。我摘下一片铁树叶夹进书页,叶脉间的纹路像极了蝉翼的脉络。或许生命本就是一场轮回,在黑暗与光明之间不断重生。就像这些蝉蜕,虽已失去生命,却依然保持着飞翔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