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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弗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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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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涨个五六百元吧

秋雨淅沥,一层秋雨一层凉。每逢阴雨天气,阿君就感到特别孤独、特别哀伤,心事潮潮。十月,空气降温了,身上的衣衫透着风,竟显得单薄。阿君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徘徊在湿淋淋的街头,行道树浓阴下昏昏暗暗,他似乎心无归处。天再黑,灯火初上,往往来来的面孔都是冷漠的,笑声、话音都是隔膜的……

还是回去吧。阿君避让着车辆,过到马路对面。这是一个三岔路口,阿君往下坡走去。前面一个女人的身影,突然叫他心中激动,特别是头上卷发,他差点儿就要追上去看看是不是小苏。但他收住了脚步,那只是一时错觉!小苏住在哪里呢?我们真的会在街头碰面遇上?阿君想,那是多么美好、幸福的事儿!

先前阿君所站的那一道长长的斜坡,不知为何叫书房路?两旁都没找见一家书屋、书店,尽是餐馆、宾馆、糕点店、银行、服装店等。前一段时间,阿君还住在公司厂房值班室时,他每天早晨跑步赶往总部上班,跑到书房路的半坡就力竭了,因为他已经跑过了电报路、国安路。腿脚使完了劲儿,步子就沉重万钧。连公交车也呜呜呜地爬得够呛,稍一松懈就会后退、滑下去,多危险呀!阿君缓下来,走到公司去,入了院,若时间还早,他的气力也恢复了,他就去健身器材处,撑几个双杠,在单杠上拉拉引体向上,在肋木架上压压腿。他额头结了盐,身上的衣服汗透了又干,干了又湿,但他很快乐,力量充沛,工作时也并不疲倦。

那时是夏天。

阿君是公司王总的夫人开车接过来的。过去,阿君跟着叔叔到公司办业务,阿君算客户。现在,阿君却成了员工。王总对阿君本有着美好的期望,然而他业务能力低、人际交往能力弱,在公司第一次开会时作自我介绍,结结巴巴,抖抖颤颤。阿君这毛病是什么时候落下的?他内里有一种无法拯救的怯懦,是小时候因爱插嘴——有一外号“尖尖嘴”——挨了父母太多责骂?还是初中夜里从宿舍高架床上摔断门牙,之后被同学、老师嘲笑“狗洞大开”?还是……他越来越不明白,而感到自己将溺亡在这一口深潭,甚至张口无法呼救。

值班室有空调。还没度过酷暑,王总便让阿君搬出来。王总笑眯眯地对阿君说:“公司现在做了调整,厂房要安排新的值班人员,所以请你自己出来找一下房子。”

阿君点头说:“好的,我晓得了,这几天我就抽空去找。”

王总说:“好的,好的,给你一周时间,同时希望你没有别的想法。”

阿君说:“没,我出来住也方便些。”

阿君现在住的地方,是带他的师傅阿波的一个老乡家。

*

阿君吃了半年的药,最后还剩大约一周的量,他实在吃不下去了。那是一种椭长形的红色的西药,是为主的,还有护肝、护肾的药为辅。早中晚一日三次,红色的药特别难吃,就水喝下去,许久还有哽噎之感,仿佛一直粘在喉头,却咽不下、吐不出。随后,从肚腹到胸口升起一股火烧火燎的灼热,令人作呕。大便干结,小便通红。还好无人看见他拉的尿,不然会惊问是怎么回事。身体有病,多是隐私,咋往外说呢?不过,这都是医生叮咛过的现象,阿君是坦然的。药对症才见效,阿君已经不咳嗽了,遵医嘱,他加强跑步等运动,多吃饭菜,面色渐渐红润,四肢有力,恢复了健康。不然,咳咳吐吐谁不厌嫌呢?

叔叔与一家医院的院长相熟,带阿君去做检查,拍了胸片一看,询问了阿君咯血的情况——三四次,即叫他们转到结防所去找刘医生。阿君记得第一次咯血,吐在卫生间便器里,有三口,是夜里,他才去那儿住没几天,兼顾给一个网站上传稿件,他用手机拍了照片,那时他是恐慌的,甚至悲观、绝望。当真命不久矣?连那位院长说这病,也隐讳避人,悄声悄语……

“不要怕,这病没得什么事,吃吃药能治好。”刘医生对阿君说。她的声音并不温柔,但给人希望和力量。她又告诉阿君,抗结核初治享受国家政策,也不会花太多的钱。护肝、护肾的药在外面药房都能买到,价格不贵。需要定期查痰、拍胸片。

“你去W城也不远,隔两周回来检查一次都很方便。”

“好。”

“他还小,连对象都没耍的。”叔叔笑说。

“这有什么担心的,又不影响。”刘医生说,“你想找哪样的嘛?我给你介绍。”

这种玩笑,阿君从小被逗,他并不觉得好玩,而是厌恶。他不能表现出来,腼腆地低头。

刘医生叫阿君不要太使劲咳嗽,能忍就忍住。不能劳累,要休息好。忌烟忌酒,别人抽烟就离远点儿。

刘医生叫阿君药不能断,每天都要吃,一定要坚持将药吃完。

可最后一点药,阿君吃不了。停了两天后,更是抗拒。那就不吃了吧!身体康复得怎么样了?不吃没问题吧?断根了么?还有残留?他呼吸不急不喘了,但左边肺部及后背心仍有不适感,像是夜灯偶尔会闪一闪,变暗复亮。或许,调养调养就好了。

药在塑胶瓶子里摇得叮咚叮咚地响,阿君将它们收捡在行李箱的里角……

*

“这个给宝宝吃。”

阿君买那一小袋饼干回来,他递给房东大娘时说。可是三天了,饼干仍摆在桌子上,未曾动一下。再放下去,可能就坏了,还是自己吃掉吧,当做晚餐。

师傅阿波说:“你住在别人家,还是要热情点儿噻,一天也不跟人家搭白。他屋有老人、有小孩,老人你想不到,对小孩有时还是买点吃的、耍的回去嘛。你以为别个把房间让给你住,硬是看得上你一个月两三百元的租金嘛?”

阿君下班,路过一家糕点店,便称了桃酥饼,花了十来块钱。

他们却不吃。房东家的小孙儿两岁的样子,或许他想吃,却被打了伸出的小手。奶奶还哄他:“乖乖,我们不吃哈。我们逛街街去,就给你买哈……”

阿君无可奈何。房东一家这时候都不在,出门未归,屋子里安静、幽暗。他将饼干拿到饭厅后面自己所租住的房间,摁了开关,墙上的灯光线昏昏弱弱。除了一张木床外,别无它物。他的箱子放在床尾边,笔记本电脑和两本书搁在箱子上。

“有个凳子就好多了。”但阿君并没有向房东提出,他心里还有一丝愧疚——为了让阿君住进来,房东的父亲挪到外边一个窄小的屋子去了,老人有八旬高龄,腰身佝偻。阿君能感觉到老人是不情愿的,因为他到那边房间去要经过阿君的床前,而那可是他之前睡的床。

老人的房间靠着窗和阳台。这是底层,高楼深巷,阿君晾衣服时发现那边的光线明亮多了,他倒想换一换,但又想到自己白天上班,晚上才回来,换了没用。

阿君坐在床沿,将饼干吃完了,手上粘着沙粒一般的碎屑。肚子并没有吃饱,他犹豫是否还得煮一碗面条吃。

阿君买了一把挂面,一小瓶油,一包盐,偶尔带点蔬菜,晚上一顿可以借房东家锅灶解决了。

阿君借洗衣机洗衣服,也买了一包洗衣粉。

有一次,阿君抱着几件衣服到厨房去——厨房是狭长的一溜,洗衣台、洗衣机在最里端——碰见房东的儿媳妇正在洗衣服,让阿君把衣服给她,说:“顺便就洗了,不麻烦。”

“那谢谢了。”阿君感激地说。

“不客气。”

她个儿不高,矮胖壮硕,勤劳、干练、健康的样子。

*

“刚生小孩没几个月,也能够怀上。”阿君说,“真的,《白鹿原》那本书上就写过。”

公司里,几个人围着长形会议桌加班折叠包装盒,不知是谁先讲起了这个话题。

“哪本书里会写这个?你晓得?”副总小清说,脸上隐隐含笑。

“你乱说!”年纪较长的李阿姨说,指一指身边的小陈、小苏、小莫等,“这几个都还是女娃子,没结婚。”

“人家看书多,晓得的多。”阿奇说。

“不信算了!书上说他家娃儿生了没多久,刚满月,结果奶水就不够,当婆婆的怀疑是不是另一个暗里夺了吃了,就是指肚子里又有一个了。”阿君简单讲完,没人理他,抬头看见小苏神色鄙夷,和阿奇调换了位置,躲到阿奇的右边去了。

阿君不说了,大家也都沉默着干着手中的活儿。

“每个人要折满两百个哦,才准回去。”李阿姨说。

“这么多!”阿奇抬起手伸懒腰,“不折了!”

“快折!莫偷懒,早点折完,早点下班!”小苏拍着阿奇的肩膀说。

阿奇和小苏好像关系挺亲密,两人常在一处吃饭,交头接耳地悄声说话,相跟着进进出出,戴着耳机听同一首歌。阿君见了,心中嫉妒。大约阿君的目光透露了消息,而他又是一个相貌平平、甚至惹人讨厌的家伙,所以小苏躲避着他。或许,也只是阿君意乱情迷,疑心胡猜罢了。

过了一阵,王总从办公室出来,走到阿君身后,抚着他的背,笑问:“听说你还没有耍女朋友,是吧?你喜欢哪样的,给我说,我给你介绍。”

阿君不知道如何应答,就好像面对最原始的美学问题——美是什么?王总又是不是玩笑取乐呢?

王总指着一个女孩,笑问:“小莫怎么样?”

阿君不说话。小莫是一个短发女孩,见她将手中纸盒摔了摔,显得不高兴。

王总又指下一个,笑问:“小陈呢?刚从学校毕业的。”

阿君咬着嘴唇。小陈戴着眼镜,扎着马尾,斜刘海,她很平淡地应对。

阿君期待着,他马上就会点头了。可是,王总说:“小苏就不说了,人家有男朋友。”

阿君轻轻地笑了一下。小苏的男朋友是阿奇吗?他承认阿奇个子高,脸蛋帅气……

王总笑说:“问你咋都不答应呢?你是不是偷偷耍着的?你要给我们说也——带过来给我们看一看……”

“没有,没有。”阿君摇头说,“莫开玩笑了!”

“阿君喜欢哪样的,我晓得。”在一旁做统计的小朱说,她也是一头齐耳短发,身材娇小。王总曾夸她,别看个儿小,能量特别大。

王总走到小朱哪儿,笑问:“你晓得?”

小朱说:“不告诉你。”

王总说:“那阿君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哟,你要负起责任也。”

小朱笑说:“交给我嘛。”

*

阿君站在设计部外面的小院中,昂着脖子仰望四方高楼围着的天空,他觉得真狭小,又被树木遮蔽了一部分。他想过离开,但自己去往哪里呢?他没有决定好,一片空茫,却凝在一团,展不开。身上仍然囊空如洗,一如三年前……

下班后,已是日暮西斜的黄昏。师傅阿波叫住阿君,说:“今天你没啥子事噻?待会儿我两个去打几盘桌球,说会儿话,然后带你去喝猪肺汤,你喝过没?这边多么有名的一道特色菜。”

阿君一笑,他怎么知道呢?

“你到外面等我嘛,我把这点活搞定了就走。”师傅阿波说,“你莫跑了哦,让我找不到你。”

“好。”阿君说。他出了设计部,走向小院门口,站在街边看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向上走是一个广场,四周有水利大厦、建设银行、工商银行等。路边摆着卖草莓、葡萄、柑橘等水果的挑担,很少人去问一声,他们的生意怎么做呢?也不晓得价格贵不贵?

暖暖的火一样的色彩,阿君望见广场那边一栋建筑上的玻璃,反射着辉煌的落日余晖。

“你在这儿哦。”师傅阿波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你看,我们还是先去吃东西嘛,不然暗了就没得了。”

阿君跟着师傅阿波往广场走去,从广场南边的一部扶梯往下,穿过一段地下商场,到了右旁的一道小巷,便在一家店前坐了。不远处,高楼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招牌,上面有一个繁体的“关”字,《三国演义》中关羽的“关”。

“老板——来两份猪肺汤,再来两份饭。”师傅阿波叫喊,又问阿君:“你喝酒不?”

“不喝。”阿君摇头。

“喝瓶啤酒嘛。”师傅阿波劝道。

“喝不来。”阿君想到医嘱,一定要忌烟酒。

“那我喝,你没意见嘛?”师傅阿波说。

“没,你喝。”阿君说。

“老板——再来一瓶啤酒,要冻了的。”师傅阿波喊道。

阿君和师傅阿波是老相识了。过去跟着叔叔过来排印杂志,一直是他做的版面设计。最初,设计部在小院里的另一处房间办公,第二年才搬到了现在这边。

阿君身后,隔了一个小桌,一只大盆里正在用清水洗猪肺,水往猪肺里灌着,将其撑得鼓胀起来,肺已经成了惨白色,叫人瘆得慌。

师傅阿波说:“你莫怕嘛。猪肺就是要洗得这么白,才洗干净了。”

猪肺汤、米饭端上来了,啤酒和透明塑胶杯也拿来了。师傅阿波倒酒喝,问阿君:“你到我们这儿来做什么?真的。”

阿君看着师傅阿波的眼睛,迟疑了一会儿,将目光转移到从旁边经过的路人身上,又落到了碗里的猪肺汤上。白萝卜炖猪肺,撒上鲜绿的葱花,没有小时候家里杀年猪做的浓香,味道也淡淡的。因为曾听姐姐说猪肺很脏,病菌多,他嫌恶,已经很久很久没再吃过了。现在将猪肺吃在嘴里,没嚼烂就赶快吞下肚,不让它做太多停留。

“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我不懂印刷,也不会设计……”阿君说。

“你也是,原来多好的单位啊,跑我们这儿来了。”师傅阿波说,“王总这个人其实很好,虽然说话有些不好听,但他帮过我很多的忙。”

阿君疑惑,王总并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啊?

“猪肺汤怎么样?”

“还行。”

“你学不学我们那个软件嘛?学,我就来教你。”

“好。”

之后,阿君和师傅阿波到公司下面一个地方打了几局桌球。

第二日,阿君被安排坐在师傅阿波同一个格子间,在电脑上尝试着操作方正飞腾和Photoshop软件,学习排版设计。师傅阿波一如传统,有所教授,有所保留,遇到不会的,请问他,他便感叹一声——因为被打扰——转过身子,一边抓过鼠标,拖过键盘,挖苦道:“我的天呢,你连这个都不会啊。”

师傅阿波说:“人家小苏一开始也是啥都不会,跟你一样,但没两天就都搞得来了。”

小苏也是师傅阿波带出来的?

师傅阿波嗓门大,不时响起,或见阿君被洗刷得多了,看不过去,小苏偶尔也指点一下阿君。阿君欢喜,叫她“二师傅”。

*

下班后的黄昏,阿君举目茫然、独自徘徊,无所去处,无所依恋。

广场名叫□□□广场,底下有车辆通行隧道,阿君一直不清楚里面是啥结构,好像三四根绳子在这儿打了个结,然后又延伸不同的方向。还有卖服装的地下商场。北边几道小巷子,有各种卖面条、包面、稀饭、格格、咸鸭蛋的小吃摊。南边有一家大湖书社,然后一坡步梯往下直通山脚,接××路,距离江岸不远了,两边是杂乱的商货铺子。广场及其周边人影匆匆、熙来攘往,是一个热闹的所在。其后更有一条繁华的大街,由东至西五六公里,串起了新世纪、重百、永辉、家乐福、沃尔玛等大型商超,两所学校,以及各大银行及酒店。新华书店位于一条之路上,其旁竟又是大湖书社,不知是总店还是分店?

往广场去的三岔路口,有一座不锈钢的“三阳开泰”雕塑,三只体型健硕、雄壮有力的野山羊。三年前,阿君第一次到这座城市,绕过雕塑车就钻入隧道,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地下通道里也有两三家书店,阿君前几日买过一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林清玄散文》,封面上林清玄披散着长发,然而头顶却是光秃秃的,和期待不符,不过品读文章化解了这微微的膈应感。

广场西边有一座六角亭、一座流杯池,是苍朴的古建筑。想来从前也是文人雅集、文采风流之地,而今被兴旺的商贸、嘈杂的市声所包围,更显得残破、斑驳,落满了时光的刻痕,与随手而丢的垃圾……

*

阿君在大湖书社买过一本曹禺的《雷雨》——高中时代学过课文选段,还和几个同学到语文老师家中排练、录音,阿君的角色是儿子周冲,就一句台词:“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第一遍试录,老师表扬了阿君,说他的声音到位、贴切。可正式录制时,阿君紧张,表现得不好。老师家中录音机出了故障,就用一台复读机录磁带。等到在课堂播放时,阿君看到老师摇头,似乎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那一句话而造成的,白米饭中一颗老鼠屎……

还买过一本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

在广场上,有一次遇见展销活动,阿君买过一套精装《全唐诗鉴赏辞典》,上、中、下三册。

那都是同叔叔一起到公司排杂志,一年三到四次——季刊,但因为没有稿费等原因组稿艰难,常常会拖延、推迟。住酒店,更深夜静还在校改,笔在纸上写划的声音呼呼地响。其实那些稿件阿君之前已经修改多次,有的原稿被他改得一片红,修改符号交交错错,然而仍不让人满意。不改,不行。改得太多,或许不尊重作者,何况又不给人家钱,却像小学生挨老师批卷一样……

第二天清晨,叔叔带阿君到小巷去吃早餐。第一次,阿君看个稀奇,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样摆摊的,那么多咸菜碟,每样尝一点,也似乎没尝过来,一碗粥就喝完了。还有蒸饺、肥肠格格、羊肉格格,团成一坨的宽面、细面,正在包着的包面,用竹筷粘一点肉馅,将皮子一攥捏就成了。老板与顾客、行人的招呼,听在耳朵里是可亲的、可爱的。

阿君没闯过江湖,见识少……

*

公司中午的饭菜突然变得非常难吃。菜由四个减为三个,没了汤,肉也少了,又很咸。原来阿君要吃满满当当两大碗,现在大半碗就够了。

小苏说:“我们听见王总老婆给做饭的人说,叫他们少放油、多放盐,咸了大家就吃得少,多喝开水。”

王总老婆就是开车接阿君过来的那个女人,头发长,戴着一副眼镜,神情冷峻,拒人千里的样子。她这是缩减开支?还是认为员工吃得多,而干得少了?

大家私底下议论几句也就罢了,管她呢。王总老婆一般很少到公司来。谁也不会因为中午一顿饭就大闹一番,拍拍屁股走人,不干了吧。每月还指望公司发工钱生活呢。

阿君以前住在公司厂房,享受空调、有洗浴的卫生间,都已经失去了,中午一顿可口的饱饭理所应当也该没了。

“跟狗一样。”

有一次,大家笑话阿君吃得多,还在吃长饭。王总老婆冒出了一句,阿君那时当作是玩笑话,甚至有爱护、体贴之意,没料到是嫌弃。

第一次员工大会,在设计部最里面的会议室,王总讲过一个狗的故事。他说有一户人家养了一条狗,主人原来对狗特别好,吃得好、住得好,每天还要带它出去遛一遛弯。可是这条狗老觉得别人家更好,有一天就跑出去了,它在外面流浪的情况如何呢?饥寒交迫,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大冬天还冷不过。当它终于狼狈不堪地寻回了原来的主人家,可是主人家已经买了一条新的狗,吃它原来的槽、睡它原来的窝,就没它的地位了。但主人家对它还算仁义,仍收留了它,但是呢,把它用链子拴在走廊上,吃的是冷饭、睡的是纸壳,它倒安安分分了……

当然是比喻。

讲毕,下面一片沉默,因为王总叫大家在心里好好反思反思。

*

阿君的技术渐渐上路,师傅阿波、业务“总管”小朱便安排活计给他。第一个就是他过去编辑的杂志,师傅阿波说:“这个你熟,要什么风格,配什么图片,你都好沟通。不用来麻烦我了噻?”

这一期,新接手的人“授权”,包括用稿取舍阿君也做了“把关”,也给了他两千元的费用。这叫阿君十分得意。

“还有钱拿啊,谢谢!谢谢!”

“你也付出了辛苦嘛。”

阿君到原来工作的地方去领款,新接手编杂志的人也是熟脸孔,一个笑时朝人仰着头的女孩。阿君明白这是对他的照顾。

“你以后还是多给我们出力,编排好点哦。”

“要得,要得!”无论从感情上,或从金钱上,公私两利,阿君都是何乐而不为。

所不同的是,阿君只需要在一张费用清单上自己名字的那一栏签字,就拿到钱了。以前,他的工资要写领款条,从科室负责人到财会人员到分管领导到部门领导一级一级送签,他觉得很麻烦,也不好意思——工作没干好,内心羞愧。他便常常三四个月才去领一次,积攒一大笔,叫人欣悦,好像打开了存钱罐,里面并不是空空如也。

那时候,妹妹在读高中,没了生活费,就找阿君拿。对妹妹,阿君是心疼的,她从小就没跟家人在一起生活,而是寄养在外婆家,和爸爸妈妈的感情生疏、冷漠,甚或带着一丝恨意。考大学成绩不理想,又闹了一场,但最终还是选择进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所学校。学费比较贵,好在办到了生源地助学贷款……

*

“你没有家庭要照顾,又没有耍女朋友,不加班还能干什么?”师傅阿波说。他倒不是专门对阿君说的,而是陈述某人曾经说过的话。王总!师傅阿波说:“没女朋友难道一直都没吗?找女朋友难道不要时间?不然感情怎么培养得起来呢?”

阿君心里愤愤然,觉得这些话真荒唐可笑,怎么会是从一个公司老总嘴里说出来呢?初听似乎是那么回事,但有什么道理呢?职工就该为公司没日没夜地卖命吗?公司又给了职工多少薪水与福利呢?谁不需要养家糊口?

那时,大家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忙了一天,总得休息吧。

“我的宁静的夜晚,它应该属于我。”阿君想。

阿奇走了,小苏随后。师傅阿波走了,小莫、小陈、李阿姨、小周、小罗等都先后离去。小朱还在她的桌案前站着,埋头整理文件。小朱个儿不高,性子沉静,尽职尽责,很少抱怨,深得王总喜欢。

阿君看着小朱,却觉得她可怜了。

阿君和小朱没有什么话说,说了或许就传到上面的耳朵里去了。

阿君将手上剩下的一点工作处理完,然后关电脑。他站起来,凳子好像贴在压扁的屁股上,被粘带了一下,又跌坠下去,发出噔噔搁地的声响。他伸伸懒腰,到卫生间门口的打卡机上打了自己的工卡,咔咔咔咔咔咔地咬啮。

“我走了。”阿君说。

“你先走吧。”小朱回应。

转过身,阿君瞥见王总办公室亮着灯,难道他一直在?

“门要不要拉下来?”

“你帮我拉下来吧。”

设计部的卷帘门收上去,高高的,关时需要用铁钩拉下来。阿君不用铁钩,他跳跃起来能够着。他曾许多次表现自己的弹跳能力,猛地将门往下拽,哗啦啦——砰——砸在地上。

阿君跳了两次,却都差那么一点儿。体力衰弱了?他感觉自己胸中的气息是不够充足。

“门边上有铁钩,你用钩子嘛。”小朱笑说。

“不用!不用!我能行!”

阿君再一次跳起,手指抠到门的底边了,以身子的重量将门落了下来。他轻轻地将门压到地,房间里光线变得一片昏暗。阿君从旁侧小门走出,舒了一口气,挥动胳膊、迈开脚步向小院大门跑去。到了街头,他瞬间又感到茫然、落寞、孤独,他便慢慢地走着,漫无目的……

*

阿君追了出去。

阿君在格子间忙着最后一点工作,很快就要结束。抬头,别的人都已下班。小苏从卫生间出来,她穿着一间淡青色宽大的卫衣,撒着手上的水,她朝阿君微微笑着,空气中飘来甜丝丝的味道。阿君淡淡地笑了笑,发现小苏的眼睛闪着光,是小院外的明亮反映,活活的一汪清水。

阿君对小苏没什么期待,然而她却扔下了一块石头。

小苏问阿君:“你到底要干到什么时候才走?”

阿君以为她已经走了,没想到还站在门口,两手揣在衣兜里。

“哦,哦,你在等我么?马上!马上!”阿君说。

阿君心里巨浪澎湃,激烈震荡。他关电脑时,握鼠标的手抖颤不已。打卡时,机器吃吐得太慢了,叫人着急。他望见小苏一低头,扭身走了。他得赶紧追上她,他想和她做什么呢?请她吃饭?逛街?送她回家?他急匆匆地关灯,纵身跳起拉下门,慌里慌张地锁上。

小苏不在小院里等着他。阿君跑上街头,跑到广场上……

小苏在哪里呢?

小苏从哪个方向走去的呢?

阿君四处寻觅,在溟濛的暮色里,在幢幢的人影中,失去了她的芳踪。小苏如鱼一样潜了、隐了、匿了。

小苏是什么意思?怎么又逃走了?

当阿君的脚步乏了,终于慢下来,承受灯火迷离和寒夜凄清。他回到住的地方,却脸庞发热,仍如向火而烤,他激动、他猜疑、他振奋、他幻梦……

*

阿君站在路边,等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头发花白,身材肥胖高大,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男子满脸堆笑,和气生财,问阿君:“你要租什么样的房子?”

阿君问:“你有好几处嘛?”

男子说:“那就是哦,你想租什么样的都有。有贵的,有便宜的。”

阿君说:“我一个人住,随便怎样就可以,但肯定不要好贵的。”

男子说:“那你想租哪点的嘛?”

阿君说:“随便,你先带我看看这个嘛。”

阿君拿着一张从墙上揭下来的寻租启事。

男子说:“你莫给我撕了,不然我又要去贴。”

阿君笑。

男子看了看,说:“这里有点远,我先带你去看一个地方嘛,就在附件。”

阿君跟着男子走了百余米,转进一个楼院,穿巷子,爬楼梯,上了四楼,打开廊道末端的一个房门。房子共有四间,其中两间是将客厅隔出来的,厨房和卫生间公用。只剩一间稍大的卧室,窗外就是大街,汽车鸣笛,人声喧嚷,阿君耳朵就被灌得发胀似的。

阿君摇头。

男子说:“这个房间每个月要四百元,你不租没关系,我再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看看。”

四百元对阿君来说也贵了点儿,他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多。

从三岔路口往斜坡走一段路,到了一处楼房,先爬梯登上一个平台,才是居民楼院。房子在顶层八楼,绕来爬去,男子和阿君都喘了粗气。阿君过意不去,让男子休息一会儿。男子说马上就到了,没事没事。

“你看我这里多好!”开了铁门,过一道天井,上几步梯,迎面是茂盛的花草植物,桃树、石榴、木槿、痒痒树,还有三角梅、月季、迎春花等,简直是一个花园,楼顶天光明亮。

“你养了这么多花!”

“以前还要多些,现在没怎么管啦。”

男子去开房间的门锁。阿君从一架铁梯窜上了天台,除了四周植物稍稍遮挡外,视野非常开阔,后面是山,前面是城,城之外是大江。江对岸有大铁鸟掠空而起,那儿有一座飞机场……

客厅不大,杂物乱堆。有空调的大房间已经出租了,剩厨房侧旁两间小屋,二百五十元一个月。除了各有一张窄小的床铺外,一个房间里有一只柜子,一个墙上有几层书架。

“这两间你随便选哪一间都可以。”

“好的。”

“楼下也是我的,也有一间,要贵点儿,你看不看嘛?”男子笑说,“不过原来租的人要过两天才搬走。”

“不用看了。”

男子和阿君下楼来,甩着步子又走上热闹的大街。男子要到××路去,竟同阿君走到了公司附近。阿君问知男子复姓欧阳,他很高兴,因为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姓氏的人,以前只是在书上、电视剧中看到过。男子特别叫阿君想到金庸武侠《射雕英雄传》中的“西毒”欧阳锋,更觉得好玩。

“你考虑好了就给我打电话,不过要快哦,很多人看房的。”

“那我就租吧!”阿君说,“我挺喜欢那地方的。”

找房子叫阿君疲累,还有一种无助之感,现在问题解决了,他松了一口气。

*

师傅阿波老乡家的老爷子不乐意了,抱怨阿君晚上点灯影响了他睡觉。房东大娘说得委婉,但看老爷子神色,似乎余怒未消,对阿君极尽厌恶、憎恨的样子。阿君点头,便搬离了。

阿君新租住的地方距离公司更远了,但让他高兴的是,小苏回家也是走同一条路。

阿君问小苏住在哪里?走哪条路?小苏才不会告诉他,反而叱骂。阿君没有知耻而止,而是涎皮寡脸了——或许在他人看来。阿君尾随过小苏,一次比一次有成效,最开始是在地下商场就跟丢了,慢慢穿出了地下商场,慢慢走过一大段街道,慢慢到了三岔路口,慢慢转入了一道小巷……

阿君追上小苏,与她并肩,朝她笑。小苏垮脸,说:“给老子滚远点,莫跟着我!”

小苏不知道阿君住在同一个方向。到后来,有人猜疑阿君是为了小苏,才到那边租的房子……

*

公司购进一台彩色打印机,师傅阿波、阿君、阿奇等几个帮忙从板车上抬卸下来,没料到钢铁般沉重,阿君手臂拉伤,疼了好些天。公司向客户宣称“一本开印”,即是需求量不大,不能上机印刷,局用此机器打印,其质量、效果优良。招了一个女孩专门负责该机器,小孙,面容瘦削,身材单薄,扎马尾,斜刘海……

小孙同小苏她们很快就走到一块儿了。

小孙帮着小苏,避着阿君,也劝过阿君。小孙说:“你别这样,你这样叫人更觉得讨厌。”

阿君病体沉重,小孙的话不是对症良药,连缓解作用也没得。他继续发烧,头痛,浑身无力,他想自己又该当怎么做呢?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无人能懂,谁人能解?

但阿君特别感谢小孙。一是小孙请同事到她家做客,也叫了阿君。二是小孙促成阿君与小苏吃了一次小火锅,在一条背街小巷。阿君呆望着小苏俏丽的脸,小苏笑骂他像个傻子,阿君却内心甜蜜。吃完了,小孙又让小苏同意阿君送她回家,开玩笑地对阿君说:“是让你送回家,不是送到床上去哦!”

“晓得。”阿君说。

陪小苏到了一处商场,小苏带阿君逛一逛,想帮他找一找冬天穿的厚袜子。天气寒冷了,阿君脚上仍穿着薄袜,冻得发僵。阿君说自己不会买东西,不知道去哪里买。难为小苏记得,让阿君感受到一丝关心体贴。不过,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架子上挂着的只有女袜,小苏给自己和妈妈各挑了一双,阿君抢着付了钱。

送小苏到了一道巷口。阿君前一次就是在这儿跟丢了她,往里挡着一栋楼房,路从两边绕,又七弯八拐,让人迷糊。这时候,小苏将脸孔冷了下来,说:“别再跟着我了!”

阿君满心希望能送小苏回家,并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近了,小苏接受了他。或许自己大胆点儿,就可以牵她的手,把她肉肉的手指握着,捏来捏去,呼吸她脖颈间散发的温热的香气。可是,他冷不丁就遭泼了一瓢冷水!

“你要跟来,我再也不会理你!”

“好,我不跟……”

阿君望着小苏白色羽绒服的身影没入了黑暗,怅然若失,驻足良久才转身离去……

*

午时吃鱼,小苏喉间不舒服,感觉卡了一根刺。傍晚下班后,阿君陪小苏走过广场,在一个烧烤摊上烤两串韭菜吃,不咀嚼,吞下去将鱼刺刮掉。民间土方法,不知道效果如何?

“刮掉了吗?”

“没有。”小苏摇头。

“你还吃不吃其它的?”

“我哪能吃得下。”

“那找老板要两勺醋?”

“不用,不用,我回去弄就是。”

“找个会画九龙水的。”

“你会吗?”

“不会。”

“那也是!”

阿君和小苏踏着凄迷的灯火,以及灯火下错乱的人影,到了巷口便分手。阿君再回到三岔路口,转回自己租住的地方。

*

圣诞节到了。阿君在地下商场买了一只红色皮夹子,在新华书店挑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在新世纪百货选了一盒金帝巧克力。他手头紧巴巴的,买不了贵重物品,有不够心思浪漫,唉!他一大早赶去公司,别人都还没来,他悄悄将礼物放进小苏办公桌抽屉里。

午时,小苏将阿君喊到一块儿,他们分享了巧克力。

晚上,小苏让阿君带她到地下商场,将皮夹退了,她不喜欢,也不接受。

小苏说:“我不爱看书,但是小说的话,还可以翻一翻。”

阿君说:“好,很好看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小苏问书上作者的题词——献给许许多多的祭日。

“没什么嘛。”阿君紧张地说。

“我又没死!”小苏笑说。

“应该是说最珍贵的、最值得记忆的过往……”

“快过年了,我回去要打牌,你送我书,我要都不要!”

“别啊,跟打牌又没关系。”

“还有,你写字的这一页我要撕掉。写就写嘛,还画什么爱心!”

真惨!阿君替自己和书感到悲哀,关键是书的命运竟被他搞成这样了。撕掉时,一定会发出噗嗤的破裂声,是它痛苦的尖叫,如雷电霹雳!

“随便你嘛。”阿君红着脸,无奈地说。

*

小苏手上有一本书,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瘦削老人。阿君过去同他打过交道,在编杂志时,他来投过几次稿,均未刊用。老人穷尽一生心血编著了一本关于歇后语的书,常对人夸耀他的书全国独一无二,更沾沾自得里面不少方言字连《康熙字典》都查不到,没收录,因为是他创造的。不是如仓颉一样,而是武则天。女皇帝造了二十来个字,最有名的是“曌”,也是最后保留了下来的,唯她能用。而“她”字,过去也没有,由近代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刘半农发明,当时遭到了众多女性痛骂。其实,那时候写作“伊”也是挺好的、挺美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老人造了多少字呢?数百个!他说。就是将这个字的一部分、那个字的一部分拆下来,再合成一块儿,搭建成一个新的字。他出版书花了七万余元,与出版社发生纠纷打官司,他骂编辑水平太差,未按照他的要求来,或许便在造字的问题上,他不许采取替用字。他曾拍着桌子,高昂着头,振振有词地说:“这些字都是我造的,我不需要哪个认可,我造出来啊,它们便存在了,谁也不能否定了!谁敢说我这个不对?!我就要理麻他!”如自己的骨血孩子样。老人很可爱,高傲、自负却叫人难以接受,排他的书更是个苦活,不好玩!那是他的一本新著(也有新增的字),方言文学作品集,厚厚的五六百页。他生造的字排版时得一个一个利用另外的软件先将好几个字转曲,再来拆胳膊卸腿儿,一块一块地拆,一块一块地组拼,旋转、收缩、拉长……稍有疏忽就搞“错”了。文稿调整也得小心翼翼,不然一动便挪了,字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除了老人收集整理民间歇后语出书外,其造字倒是可以做新闻,但从无人做。若他将自己造的字,一个字一篇文章讲解一番,也应不赖,或则更有可读性,以及学术研讨价值。

常常一些人觉得电脑操作是如闪电一样麻溜的,他将文件拷给你,眨眼、转身就能拿出样品来。这老人也催着要书稿,王总问谁能帮小苏一起晚上加班?能有谁呢?非阿君莫属。阿君的电脑不能安装“造字”软件,只有小苏的电脑能弄,小苏下班走了,阿君就去她那儿处理。小苏的位置靠近门,虽在第二个格子,也隔着好几米距离,却冻得人身子哆嗦、双脚僵木。阿君干到凌晨一点多,长街空旷,寒夜清寂,猛的想起忘了打卡,唉,才懒得又回去一趟呢。这样忙了三四天,总算搞完了……

为何要接这样的业务?满足客户近乎荒唐的要求?

别的地方拒绝,这里接了,更显得公司之能?为了挣老人手上几万元?确实是。阿君不也得每月领取微薄的薪水生活下去嘛。

*

阿君在广场边一个健身会所办了一张卡,最初去使用器材,举举哑铃,做做引体向上,踢踢沙袋,跑跑步,骑骑单车,踩踩踏步机,拉拉重物,练练卧推,偶有男的、女的教练来指导,都会推荐购买增肌蛋白粉之类。阿君没多的钱买了,等他将大多器械试了一遍,就渐渐失去了兴趣,当然空闲的时间也少了。先前碰见拉他去办卡的小伙,还会问一声:“怎么有段时间没来锻炼了?要经常来哦!”现在,阿君已经和会所说拜拜,偶尔想起卡上还有好几百元呢,不去真可惜!但就像突然回忆过往时光中的某人,有一点点可怀念的情愫,一件小趣事,会心笑一笑,或咬牙恨一恨,却不会去寻找他/她……

每天的工作,在电脑前坐十多个小时,阿君感到疲累,还有三餐供给的能力不足,身体虚乏,也叫阿君觉得没有气力再去消耗了。

阿君也很少回K城了,药已经不用吃了,检查可不做了。回去又没什么事,何况周末只有一天假。

阿君和小苏是同一条休息。

有一次,同小罗、小孙、小苏、小罗的一个朋友相约打麻将,就在公司外面街道的茶楼。阿君陪小苏。阿君还不怎么会打牌,连算账也搞混。不过,陪小苏他就很开心,也跟着学学技术。阿君坐在小苏旁边,看两家的牌,上家或下家。有一局,他瞧见上家是清一色,小苏手上正好有其要和的牌张,他悄悄告诉了小苏,让她不要打,但最后小苏因为没有下醮赔得更多。阿君后悔不迭,才知道有此规矩。

后来,阿君、小苏等约牌多了起来。

阿君听说,小苏是订了婚的,其未婚夫是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小苏和她妈妈住在未婚夫家,未婚夫被派出去学习半年……所以,小苏才同他走近了一些吗?阿君也陪她在地下商场做过美甲——这触动他内心里的往事,一切都是遥远而美好的……

*

阿君内心哀凉、愁苦。射出的箭落空了靶,扔出的石子沉入了水底。但仍陷入了大雨后的泥泞似的,如晚清时代吸食鸦片或沉迷戏子的人,说不通、劝不动、拉不回,他自己偏要一往情深地追跌下去。

阿君从小苏的QQ空间里弄了一张照片传到手机上,设置为壁纸,一个人的时候就打开手机捧在手心看,虽然不高清,面容模糊,头发披散,却正如两人之间的状态,叫他有点慰藉却又归于空无。阿君回天乏术,苦无良策。唉,就这样吧,她会明白吗?她会在乎吗?

小苏若对阿君多笑一笑,多说几句话,更好的是恳切地谈一谈……阿君并不愿纠缠,其实只是没放过自己,从小到大好像想要什么都很难得到,又不被善待。但焉知他又会不会得寸进尺、跟身而上呢?

在小苏看来,阿君是叫她感到麻烦的,只有保持距离,冷面拒绝。而且,阿君是拿着低廉工资的人,无房无车,谈何安定?难道因他而改变自己的生活?到时候跟着他吃苦受累,落个没好下场?他的爱,到底是虚妄的,不然他的行动何在呢?

春节放假一周,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一晃就过去了。

*

隔壁小屋住的一个女孩,戴着眼镜,单眼皮,瓜子脸。阿君第一次见她,是在他搬去后两三天,和住空调屋的阿星,三人便在同一屋檐下了。阿君一直不清楚阿星在什么公司,从事什么工作,只有晚上才在,但他们不爱串门打扰。女孩刚毕业,在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她叫小美。

“什么学校?”

“特殊教育。”

“那是教什么的?”

“我们教的娃娃都是不正常的,有的听不见,有的说不来话,还有的呆呆傻傻。”

“哦,那挺可怜的。好教吗?”

“沟通起来,肯定跟正常孩子不一样,但慢慢教,他们也会学习到好多东西。”

“那得要更多耐心。”

“是的。”

阿君下班回去,小美前后脚也就回来了。阿君买一把面,要连续吃好几天,小美就问:“你天天吃面不腻呀?”

“还行,吃面方便嘛。炒菜、煮饭太慢了,一个人又吃不完。”

“是哦。”

“咋没见你弄过饭吃?”

“我是吃了才回来的。”

“街上吃?”

“学校,三顿都在食堂吃。”

阿君心里就羡慕小美的工作了,问她学校在哪里?远不远?小美讲了,阿君对这座城市不熟悉,仍是一头雾水。但聊一聊就像踩在泡沫垫上,陷下去了一点儿,便踏实许多。

阿君的小型笔记本电脑,VAIO索尼品牌,台湾代工产品,是一年前从网上购买的。那是他渴望拥有一台电脑用于文学创作,他以为自己能随时随地敲打文字,甚至想过回老家,隐居乡下,如曹雪芹一般,三五年就拿出一部煌煌巨著。然后就不会穷困潦倒了吧。

有人想处理家里的台式电脑给阿君,但他犹豫再三,终于没要。他跑电脑城去看过,那些五六千元的也买不起。这台小笔记本,十四英寸屏幕,杂志般大小,十分便携,只花了一千五百元,比同事的价格便宜。

电脑还是多用于上网、聊天、看电影了。创作……偶尔为之。

小美过来看过一次电影后,便天天来了。跟小时候阿君家里买了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一样,邻居家就跑来看,一直要看到午夜十二时不播了才离去,叫人无奈,又不好说什么。还能把人家拒之门外吗?

房间小,没别的凳子、椅子,小美就坐在阿君的床边。

阿君不能随意看书或干点别的什么,就耐着性子陪她看一部。夜里十点左右,小美才回自己的房间。

欧阳房东有一次过来看看,笑说:“你俩别很快就睡在一张床上啊。”

阿君知道是玩笑话,仍感到受辱,他摇头说:“人家有男朋友。”

欧阳房东说:“那有什么关系?”

阿君说:“睡一张床上了,你要少一个房间的租金。”

一天,小美带男朋友来了。晚上,小美同样过来看电影,其男朋友不乐,嘀咕说:“待会儿就会放那种电影……”

阿君从未动过这种歪心思,被冤枉和怀疑,让他气愤不已。他默默地让他俩看电影,自己靠着墙看书。过一会儿,他起身走出小屋,爬到楼顶天台上去,凉风拂面,灯火遥望,他长长地吹口哨,吐尽肺腑里壅塞之气……

*

阿君的口哨,两声,是对小苏深切的呼唤:“小——苏——”

小苏能听到吗?距离太远了,还是被风吹散了?

阿君所住的地方位置比较高,小苏的家在北边的一片楼,是哪一幢?哪一层?哪一户呢?

或许有一两声飘入了她的窗,小苏听到了,她也不会明白吧?还不知是哪个在乱叫唤呢。

口哨声没有那么响亮。阿君的肺也没有气球一样地爆裂,鞭炮一样地炸开。

阿君想过将手合在嘴边做喇叭,大声地喊出小苏的名字,但最终还是胆怯了。

*

春节过后,爸爸妈妈决定留在家里种植黄背木耳,是经爷爷和叔叔劝说的,他们还一起去农业公司参观、考察。公司的负责人也是熟人,让爸爸妈妈放心,说由公司提供菌种、菌袋,产出的木耳可以由他们回收,也可以留着自家销售。他说:“怎么也不会亏着自己人。”

叔叔帮助申请办理微型企业和政府补贴。

浙江工厂的老板再三打电话催请爸爸妈妈过去,最初推脱家中有事,忙完了就过去,后来便直接说明不去了。爸爸说他干活老实本分,不偷懒,不耍奸,一个顶俩,老板很喜欢他。那边租的房子和物品,托由舅舅等代为处理……

爸爸对公司负责人说:“等我家发展起来了,带好了头,别个要做这个,我们就当代理,从我家拿菌种。”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企望。

爸爸妈妈将屋周的花树、刺藤、杂草清理干净,门前茂密的万年青砍光了,一棵不留。生长了十多年,那么粗壮,老干虬曲,为什么不能卖掉呢?当初也是叔叔让栽种的,以及一片一片的麦冬草,终归无用,被铲除,被劈做柴火。

池塘边的老桑树叫朱家表叔来用电锯割倒了。桑木绵实,电锯被卡停了好几次。爸爸对阿君笑说:“你去叫你表叔赔你的桑树!”

跟四家村民协商,调换了田地,将公路修到了家门口。是从表叔家地坝接的路,稍微绕了一点,因为另一家作难,没有答应。

原来剩下的土墙青瓦的灶屋、猪圈屋在风雨中坍塌了,清理后烧制了钢架棚。

购买铁丝、胶管、遮阳网……

不是伐竹时节,但爷爷找到一户山村人家,以比平常每斤贵两毛的价格购买了两三千斤楠竹。春日里砍的竹子,易生虫和腐坏。又找车拖运,花了千余元运费。

差钱,阿君给爸爸妈妈拿了一次,笑说:“你们创业,我也是投了资啊。”

*

阿君依然深陷在自己的孤独与哀愁中。阿君明白自己和小苏不可能在一起,小苏仍是冷淡对他,但就这样放弃吗?他想过,却胸中淤塞,无法释然。就像患疾,医生开的药不够猛,一下子就治愈、断根,而是反反复复地拖着、熬着,一段时间减轻了,过一阵又加重了。医生是不给自己看病的,阿君也不能果决,舔舐伤口,垂死挣扎,疼痛如强烈的快感,忧伤中快乐,快乐中沉痛,叫人沉迷……

春天了,雨水渐多,楼顶花园的草木被滋润,慢慢突出嫩芽,鸟雀栖落枝头欢鸣,催促花朵的盛开。

春情春愁灌满了,勃勃欲发。

周末,阿君去爬了一次后山。自唐宋以来,这便是一座久负盛名的山,诗仙李白曾在此读书,半山岩壁间还有黄庭坚、破山海明、何绍基、张东岩、孙元良等名人题刻。山上绿树葱茏,风景秀美,不去看一看,怕是会留下不少遗憾。

阿君独自一人,他不知游玩路径,先从自己租住的这方沿着小路、石梯往上爬,至山顶。山顶平旷,倒叫人意外。往西行,走过几处仿古庭院——农家乐。望一望山下的城与江,凭虚临风,心境开阔,得失忘怀。由一道旋转步梯而下,阿君疑惑那些名胜何在?就这么回去了吗?

见山间横着一条窄小的道路,似乎少有人走。阿君决定去探一探,如果走不通了就再回转吧。路并未断绝,却渐行渐入佳境,有寺有庙,三清造像,摩崖石刻,亭台楼阁。这才不虚此行嘛!阿君想,幸亏自己没有直接下山。

束馀山。鹅。寿。心正。福寿岩。坐观泉涌。××第一山……

“神智体”诗碑,大大小小、歪歪斜斜、高高矮矮、残残缺缺的“竹”“岩”“亭”“开”“夜”“事”“有”“来”八字,解为一首小诗:小竹横岩栽,空亭门半开。夜长无一事,偏又(有)少人来。

阿君中学时翻看过爷爷的一本《文字游戏趣谈》,他记得“诗情画意费君猜”一节收录有此诗碑。还记得一首:“大风吹倒大木架,小鸟衔残小草花。长亭长送游子去,回路回看春日斜。”

*

栏杆边的一树小桃开了。花瓣谢落,飘坠到八楼下的巷道,阿君上下班时小心地跳着步子,不忍践踏了它们。

公司所在的小院里,后面有一处打羽毛球的休闲场所,外围栽植十几棵紫叶李,花开缤纷,随风而散……

午时,阿君拿着一本书到后园转转,发现“别有天地”,叫人恍然。还有一棵梨树,花朵洁白、纯净,蜜蜂、蝴蝶绕飞。

阳光暖暖的。一只黄猫步态缓缓地踱来,见了阿君,轻轻地喵一声,打过招呼,又扭着屁股走开了,去寻找另一块休憩的场所。

又,阿君将椅子放到公司门口香樟树下,太阳正好照下来,他高高地坐着,捧书而读。

阿君耳朵却听到城市里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地底涌动的流泉……

下午快上班了,小苏等人从外面回来,她们午时出去逛街。小苏穿的是长袖卫衣,冬天的羽绒服、厚毛衣等已经脱掉了。

*

阿君沉沦在自己的孤寂之中,他没有朋友,一个人穿行于城市的大街。有的早上,阿君会邂逅小苏,然而向她微笑、向她问好,她不理睬。阿君默默而悲伤地跟在她后面,随着她的节奏迈步子和扭屁股。黄昏,阿君也不能再送她到巷口,一下班她走出小院,便消失在匆匆的人群,好像被激流卷走了的一件物事,打捞是空空无力的。夜里,小美或被男朋友告诫,不再来看电影了。阿君呆在房间,又常常觉得身体虚弱,面容苍白,所以长吁短叹。爬到顶上平台,面对灯火楼影,淡漠远山,缥缈大江,阿君感到世界空荡,自己微末如尘……

钓鱼的人若苦守了一天而没有收获,在收杆之前,是不是会将剩下的饵料都撒入塘中打窝之处,希冀最后来一个惊喜?那是回光返照似的努力和拼搏了,已经难以振作和拯救了,只得放弃了,但谁不是怀着侥幸的赌徒?

清晨,阿君被一个大胆而充满魔力的想法牵引着。下楼后,他没有沿着公路走,而是从楼之侧畔的梯步下去,穿过巷子,绕过树木,便到了一幢楼房前。他的心按抑不住地激烈跳动,整个身子像是在熊熊燃烧着。他钻入了二单元,楼道静寂无声,但越往上爬越紧张,很快他惧怕、恐慌起来,他屏住呼吸,他双腿打颤。他想退缩、转身了,然而已来不及,在五楼、六楼之间,小苏出现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我来接你一起上班。”

“像你妈个神经病!”

“我……我……你吃早饭没得?”

“你管老子的!”

“我……我……”

小苏冷着面孔,寒若冰霜。阿君惴惴地跟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上前去拉住她?恐怕会挨她耳光吧。叫她?喉咙哽塞,不能发出声音。唉!城市的街道、楼房都遭遇强震,瞬间沦毁了,成了废墟,烟尘过后萧条死寂。唉!怨责自己太冲动,让她受到了惊吓?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随她去吧,随她去吧,随她去吧!

阿君放慢脚步,小苏一晃就没了影儿。

天旋地转,阿君踉跄了一下。

*

公司与十多家出版社往来合作,业务做得比较宽,吸引了W城及周边区县众多文艺人士,他们编报出刊著书都过来。他们属于文化圈,相互之间或为故交,或结新朋。阿君过去多听闻他们的大名,在报刊上也读过他们的大作,因为叔叔的关系,有的对阿君也颇有关照。写书法的卫、郑、梅等,画画的王、张、周等,写小说的熊、徐、刘等,写诗的向、冉、黄、杨等,写散文的汪、韦、任等……

有一杂志社在公司办公,门口也挂了一块牌子。卫先生是社长,王总邀请他给员工上过课,讲述自己在北京荣宝斋办个人书法展的事迹,以及他凝心创作的《北京奥运赋》和《上海世博赋》。他是著名书法家启功的弟子,也曾受业于国学大师文怀沙,擅长写赋,书赋并称,还出版有美学论著《美因三论》。

黄诗人也是杂志社的负责人。他留着一头垂肩长发和鲁迅式的一字胡,戴眼镜。前一年,W城、K城两地联合搞活动,阿君参加,就获赠了一本他的诗集《望月》,题有“诗通阿君”。

冉诗人胖胖的,双下巴,爱笑,和蔼可亲。杂志社的负责人之一。

徐作家编一份老年报,他是某报社的老编辑,画版精准而艺术。在老年报上,他帮助发表了阿君爷爷的诗词。他算是老乡,认识阿君爷爷,早年或许打过交道……

阿君问书法家郑先生要过画家张先生的电话。

“自己亲戚都没号码?”

“他以前我应该喊表姨哒哒,但后来离婚了还是怎么的,两边就没走动了。我是帮我爷爷要。”

郑先生便给了。阿君转告爷爷,但好像最后并没有去联系,大约觉得断了几十年的关系,早就生疏得从无彼此。张先生是南下干部,爷爷曾讲他过去逗小孩玩,用毛笔沾了水在地面画画,一勾一抹,一只大公鸡活灵活现地出来了……

阿君在公司库房里找到过相关人等出版的著作。有一本诗集,师傅阿波说起犹自不平,因为作者告状,王总扣了他当月的工资。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在杂志社的刊物上,登过阿君的几首诗歌,也得了数十元稿费。黄诗人叫他签字领款,说:“费用不多,莫嫌弃。”

阿君喜笑盈盈,点头哈腰表示感谢。

阿君的技术成熟后,师傅阿波将一些杂志的活儿转给他了,还接了不少图书、志书,只是从排版到修改到定稿,拖的时间比较长。有时候,连续好几天他的任务单上写了一大串,都是排××书版,修改××杂志。人家不点头说“印”,他的业务就不算完成……

*

除了造字老人,还有一个客户叫阿君恼火。那是一个民营企业家,突然兴起办杂志,第一要求每一个页面都有公司标识,这好办,将其作为底层背景,或设计为固定的页眉、页脚。第二,要求每一页正反面都是独立的、完整的,可以撕下来作为传单散发,这就难为了,因为他组织的文章长达数千字、上万言,如何挤压也不能排到一个页面上。难道想要一本杂志上的文字忽大忽小?成什么样?

该人来公司大呼小叫,洋洋自得,夸夸其谈。他对王总说:“我手上要不完的活儿,只要你们干得好,就可以都拿到你们这儿做!”

“这孙子!”阿君心里骂。阿君与他同姓,其优盘中存有家谱资料,能合上辈分,他要矮两辈。与之的业务往来只有一次,大概是阿君的设计不能叫他满意,便跑别的地方去了。

*

清明节假,阿君回家,爸爸头上的伤已经愈合了。那是两三周前的一个暴风雨天气发生的事儿。种植黄背木耳的竹棚已经搭建了,那天妈妈下山打牌,雨水将泥土冲泡得稀软,大风将架子掀翻,爸爸抢修时被竹架反弹打破了头,鲜血直流。他给妈妈打电话,先是不接,后来接通了又不说话。爸爸便打给阿君,劈头就是怨怒的吼声:“给你老娘打电话,问她死到哪儿去了?叫她赶快回来……”

“么子事?么子事?”阿君问。

“么子事啊?我在屋里脑壳就被打破了!”

“你们扯么子皮哦?还打架?”

“竹棚被风吹散了架,就我一个人来绑,竹子弹起来打破了头……”

“散了就散了,等雨停了再弄噻。”

“那不要垮完啊!”

“好,你不急,我来给妈打电话,叫她回去。你严不严重?快点到医院去。”

“暂时还死不了!”

阿君给妈妈打通电话,“喂——”

“你在做么子哦?”

阿君听到那边的麻将声,有人打了牌张,喊:“二筒!”

“啷个?”

“啷个?爸爸在屋里受伤了,打你电话你又不接,喊你赶快回去!”

“哦。”

“那你快回去噻!”

“好,晓得了。”

淡淡一句,便又挂断了。

滂沱大雨中,爸爸卷了一坨卫生纸,捂着头部伤口,往山下诊所奔去,血流了一路……

爸爸妈妈意见不和,爸爸干着也泄气。妈妈骂爸爸,说他生来就是个农忙汉、打工的,偏要回来当什么老板,创啥子业,是异想天开。爸爸很气愤妈妈不做不说,还要在旁一个劲儿地数落、埋怨。妈妈说她就是不做,能把她怎样?说爸爸想发财,但没得那个命。以为老板是那么好当的?要听信别个,累死了活该!

在家里,他们不知道争过多少次嘴,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屋后和池塘边枇杷树的一侧,还有大门斜对面、晒石外的一块——打过招呼,占用了别人家的一片荒地,搭建种植棚,遮盖着篷布,如同工厂车间一般。风吹过,哗啦啦的声响显得欢快……

公司配制菌种、菌袋运送过来。请了一个邻居做工,在坛子屋一边聊闲话,一边用刀片给菌袋划十字口,然后用捆扎绳绑成七八个一串,装撮箕里挑出去,挂上竹架。

一串串菌袋悬挂着,如香肠似的,像风铃似的。也叫阿君想起小时候用苕叶梗做的,系在脖子间凉丝丝的项链,或夹在耳朵上做垂坠耳环……

山上开着桐子花。

*

五一劳动节假,阿君回家,天气渐热,人们早已穿短袖衫了。

枇杷黄熟,木耳种植也有了收成。爸爸告诉阿君,楼上有三个尼龙口袋晒干的,阿君兴奋地跑上去瞧,卷卷木耳,又干又脆,收缩得很小。很轻,一口袋也就十来斤。爸爸说等产得多了,公司就派车来拉走,多少钱一斤呢?却没说定。

镇上某领导到家里来看过。

阿君问:“说什么没有?”

爸爸说:“还说什么?看了就走了。”

阿君问:“没招待人家吃饭?”

爸爸说:“你叔叔带来的,还有其他几个干部,他们到街上去吃的。”

阿君问:“你没跟去?”

爸爸说:“我去干嘛?他们各有事。”

阿君问:“那来干嘛?”

爸爸说:“好像是申请微型企业和无息贷款……”

阿君问:“弄不弄得到哦?”

爸爸说:“哪个晓得?”

阿君心中欣喜、欢悦,照在身上的阳光和拂在面上的风是和煦的、温暖的,如初夏的大地一样充满了希望与活力。但是,爸爸却忧心,因为第一轮才产出几十斤,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第二轮产量会更低,恐怕连本儿都卖不回来……

阿君穿行在遮着黑色防晒网的竹架间,看到悬吊着的菌袋上一丛丛张开的、未张开的耳朵,它们仿佛静静地聆听着乡村里的一切,人们的对话,枝头的鸟鸣,后山沟渠的流水。一根手指粗细的胶管,端口套了一个喷头,用铁丝做了一个挂钩,挂在架子间向四周喷着,能喷射两米开外范围。喷到水的地方一片潮湿,菌袋上的耳子生长得有巴掌大小,没喷到的就蜷缩着……像树不肯长,像花不愿开。

“多找几根胶管来喷嘛。”阿君说。

“哪来钱买?从山上搭水下来要好几百米,管子也不好走。”爸爸说,“就这一根管子,时不时就堵了、脱节了,去检修一趟都不容易……”

喷水的胶管只能移来移去,这块喷一两个小时,那块喷一两个小时。只要不喷,那些耳子就慢慢缩水了。

“下雨天就好了嘛。”阿君说。

爸爸仍甩头,说:“雨水一多,耳子又烂得快,吧嗒吧嗒往下掉,捡起来都是稀的。”

“唉,这么说是不得行。”阿君说。

“做这个不是个经,你妈又吵得很。”爸爸说。

挨近池塘水口的枇杷树上,空空地挂着一只鸟笼。

阿君问:“爷爷的八哥呢?飞啦?”

爷爷过来住过两周,一是看看产业情况,二是故地重游。带来鱼竿在村里两口大堰塘钓鱼,带来八哥喂养作伴,还带来一条狗给阿君家打响声。

那鸟儿乱扑腾,连笼子一起滚落池塘,淹死了。

那狗子也不讨喜欢,爸爸妈妈将它用绳子牵到集镇上扔了,栓在一根电线桩上,谁知其死活?

“补贴能申请下来,应该不会亏吧。”阿君说。

“谁知道弄不弄得到?还不是当官的几爷子说了算。”爸爸说。

“我们不在屋里弄这个,在浙江那边厂里上班上得好好的,这几个月都挣了两三万了,还不得亏这一场。”妈妈说,抱怨当初爷爷和叔叔口口声声地承诺,他们也会出钱,做起事来却一个都不拿钱,看着亏了更不吭声了。

“不是在跑申请嘛。”阿君说。

“钱在别个手上,不去塞,是那么擅拿的吗?”妈妈说。

阿君点点头,也不乐观了。置办材料缺钱,他拿了两三千元,都栽进去了吧,难道找爸爸妈妈要?

爸爸妈妈的房屋,临窗文案上摆着几份微型企业的宣传资料,是爸爸参加县里在党校组织的培训时发的。

阿君笑问:“爸爸,你有啥收获?”

“莫说人还是挺多的,”爸爸说,“我们那个班就有七八十个搞微企的,还到一些企业去看了的。课堂上老师讲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字都写不来几个呢,年龄大了又记不住。问人家,都摇头说不好搞……”

“哪个穿嘛,这个!给你,你要不要?”爸爸将参观一家制衣厂时老板给每人赠送的两条三角内裤扔给阿君,蓝色布料,型号偏小。

“几多的,在浙江那边这种厂。”妈妈撇嘴说。

*

“起来!起来!这里不许睡觉!”

阿君刚在广场边一棵黄葛树的绿荫下的长凳上躺着,想要眯一会儿。他觉着有些困乏了,如果不休息休息,下午的工作肯定很吃力。但不知从哪儿走来了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叫他起来,还质问他是干什么的?

阿君望着那男子,不知他是公安还是保安,怎么在这露天坝还会被人管理?自己没干啥坏事,衣着、相貌也不是乞丐啊。树叶间透过闪闪烁烁的阳光,那种鲜明、温煦的绿色和灿烂,叫阿君感到很宁静,要是这样呆一会儿多舒服啊。

“起来!起来!别不动!”男子催促道。

阿君挺身起来坐着,仰着头问:“这样可以吗?”

“你干什么的?”男子再次问道。

“附近上班的。”阿君说。

“这里不许睡觉,被督查到了,要罚我们的款。”男子解释说。

阿君点点头。前两天中午,阿君同小苏、小陈、小孙等几个在广场另一处的长凳上坐着闲聊、晒太阳,后来他向身后草台仰躺下去,用外套罩着脑袋遮挡晃眼的光,过一会儿透过衣服漏出的空隙朝外看,那边正好是小苏丰实的腰背。就这么看了两眼,小苏、小陈、小孙等突然沉默了,站起来就走了。阿君赶紧追上,问:“还早嘛,怎么就走了?”

小苏马着面孔。

阿君不明所以。小孙说:“你要看小苏,就正大光明地看,偷偷摸摸地看干啥子?你恶心不恶心?”

“没有!”阿君否认说,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自己那时并没有什么邪恶的念想。

小苏啧啧叹道:“唉——还不承认!我们都看到了。”

在公司吃过午饭,小苏、小孙她们常常相约出去逛街,或到广场上闲耍。阿君好不容易才跟上一次,就闹得不欢而散,他又无力辩解。自己看小苏了没?看了。在衣服底下睁着眼睛,不是偷看是什么?是偷看。猥琐么?猥琐!

所以,阿君又被她们疏远了,落单了。

*

师傅阿波、阿君、小苏、小孙等希望公司给涨点钱。他们只有一千四百元左右,又没买保险,说是包含在每月工资里的。相对于做彩版的能拿三四千元,差距是十分明显的。不明白为何给做方正飞腾的那么低,是因为技术含量不高吗?可是除了画册外,一本图书或杂志的彩页及封面就只有几页,多则十几页,内页虽为黑白,但页码多,同样也需要费心设计呀。因为彩版印刷费用高,内页低?

他们统一战线,联合起来。副总小清将他们分别叫进办公室谈话。阿君不知她和师傅阿波、小苏、小孙等说了什么,但他的对话很简单。

“你觉得工资低了?”

“是的。”

“那你想要好多?”

“涨个五六百元吧,两千一个月。”阿君嗫嚅了一阵,终于说了。

“好,我知道了。”小清面色冷淡,“先就这样,我了解一下,现在不能给你答复,但希望你继续将工作好好干着。”

师傅阿波、阿君、小苏、小孙等几个却没有商量过到底要多少钱。他们私底下说,若不给涨工资,都选择离开,跳槽不干了,看公司怎么办?

“副总跟你说啥哦?”

“没说什么。”

或许小清让他们对谈话内容保密,导致相互之间隔阂、猜忌起来。过一两天,听小孙说,副总给小苏承诺会给她涨工资,因为小苏技术好,也会安排她做一些彩版的活儿。难道小苏被收买了,当了叛徒?

师傅阿波不在公司干了,他会去干什么工程预算,是他在工作中接触多年的老师介绍的。他给他们排了三四年杂志——现在转到阿君手上了——同时也花了不少功夫自学,所以他早就谋划好了自己的去处。

阿波说:“我去给老总说,也是给你们涨工资,晓得不?”

阿君他们工资没涨上来,公司却招进新人了。一个叫小莉,是熟手、能手,以前在公司做过,叫她回来,给多少钱一个月呢?听说她曾讲明,低于三千元她不会做。一个叫阿尧,刚从学校毕业,从零开始学,让阿君带,他又拿多少呢?

阿君深深地感受到公司的嘲弄。但是他将何去何从?

阿君将自己和师傅阿波的照片从员工展示墙上撕下来,夹进《帕斯选集(上册)》一书中。

师傅阿波喊:“我还没走,还在这儿!”

阿君笑说:“留个师傅的纪念。”

师傅阿波说:“是不是哦,那以后有事找你,你莫装认不到我哦。”

阿君说:“这哪里会。”

*

阿君读高二的时候,汪先生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到学校搞过签名售书,是在两边榕树枝叶茂密的林荫道上。阿君怯怯地到桌台前望了一眼,就跑开了,他也没钱买。汪先生说:“翻一翻,不买没关系。”

五六年前,在一次酒席上,阿君想起这件事儿,刚开口就被汪先生端起酒杯喊喝酒喝酒打断了。酒喝下了肚,话却咽不进去,所以拖延了千百个日子,阿君终于还是不吐不快。

阿君给汪先生校对了两本书,一本散文集,一本新闻通讯集。书是小苏排版设计的,阿君利用晚上的时间校看,此事便如此简单。书中,汪先生记写他早年“下海”南下打工的经历,几个故事叫阿君感同身受,阿君不正遭受这“万恶的资本家”的压榨、剥削么?

汪先生给公司王总打了电话。职工会上,王总对阿君表扬了几句。阿君对这些已经淡然。

与汪先生“相看两不厌”的刘先生,也整理自己的作品出书。公司安排阿君排版,阿君对刘先生也有淡淡的印象,或许就是五六年前酒席上对堂妹说安慰话的那一个。那时候,叔叔的家庭发生裂变,他和读初中的堂妹碰杯,轻声细语地劝她:“不管你爸爸妈妈感情如何,你各要安心读书……”

刘先生到公司来,腰圆膀阔,大腹便便。他的书,版式复制的汪先生那本散文集,他要求调整,说:“就是要跟他不一样。”

刘先生的文稿每次修改都比较多,是恼人的事。阿君因事请假回家几天,稿子转给小莉。待阿君回公司,小莉正改得毛焦火辣,一见阿君就喊:“快拿走!快拿走!这是你的活儿,你自己改!”

这些好像并无多大意义,然而世间事多如此,不过仍是生命中的一种缘。

*

杂志社的小欣拿来一个优盘,交给阿君拷出其中的两篇文章。优盘打开,他俩都瞬间脸红了,赫然几部乱码似的日文片子,显现赤裸裸的画像。

“谁的优盘?”阿君问。

“不晓得,别个拿给我的。”小欣低声说。

阿君感到一丝暧昧。

某职校老师带着文学社的两个女孩来排杂志,小艺和小冬。小艺多坐在阿君旁边叽叽呱呱说话,便有人疑心阿君和她谈起了恋爱。

一天,小冬在QQ上问:“小艺是你女朋友吗?”

阿君回:“怎么了?”

小冬说:“你就说是不是?”

阿君回:“不是。”

小冬说:“那就好。”

阿君问:“咋啦?”

小冬说:“没啥子,小艺在学校说你是他男朋友。”

阿君回:“哦,我又有没什么好的。”

小冬说:“你人很好,温柔,有才华,我们都好崇拜你。”

阿君回:“唉!”

阿君和“新人”小莉聊得比较多,所以随意一些。但阿君有一次请教她一个技术问题,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突然大声吼叫:“阿君,我警告你,下一次你若碰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阿君尴尬地愣着,自己有何造次吗?有不尊重她、侵犯她吗?

师傅阿波带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穿着百褶短裙,高挑个儿。阿君问了她几句话,师傅阿波就回过头,嚷道:“哎——哎——哎,这是我媳妇儿晓不晓得?”

“知道,是师娘。”阿君说。

公司王总曾经帮师傅阿波的一个大忙,就是结束了他的上一段婚姻。也听王总提到过,师傅阿波前一任妻子有性格问题,很难缠、很烦人,两人根本就过不下去。

阿君是见过那个女人的,是师傅阿波带他去她摆摊烙饼的地方,还请他吃了两只麦饼……

那次,阿君手上抱着几本在大湖书社买的折价书,其中一本就是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

师傅阿波将书抽过去翻了翻,说:“你就是喜欢看书哈,这个书好不好看?讲的啥子嘛?”

阿君摇头,笑笑说:“我还没看呢。”

*

阿君在大街上遇见了阿星。阿星拉住他,问:“你晚上有事没?”

阿君说:“没事。”

阿星说:“没事,就跟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得行不?就在附近。”

阿君问:“是哪些人哦?”

阿星说:“我们公司几个耍得好的同事。”

阿君说:“我去不合适嘛。”

阿星说:“没事,你跟着我嘛。”

过了两天,阿尧跟着阿君到他租住的地方玩。阿尧戴着黑框眼镜,一张稚嫩但有棱有型的脸孔。他们是同乡。阿君在一家超市买了两个配制菜,他给阿星打电话,说自己带了个朋友,买了点菜,请阿星一起吃饭。但阿君怕自己将菜炒坏了,也请阿星来帮忙……

阿君用电饭煲蒸了米饭。

夏日,天色黑得晚。等阿星赶回,炒了阿君买的菜,还献了一道手艺。阿星将自己的一袋辣椒拿出来,在热锅中使劲地用铲子摁呀炒的,直到辣椒软烂了、焦融了。阿星说:“这道菜最下饭了!”

“你真厉害!没想到是个大厨!”阿君赞叹不已。

*

小苏、小孙叫上阿君,傍晚下班后一起到阿文和小莫所开的店去看看。阿文和小莫是做彩版设计的。小苏、阿君几个闹着要涨工资,不然就离开公司,工资仍稳如泰山、毫不动摇,不像杯子里装的水,荡一荡总会沾一些到更高的壁上。没有希望!不想阿文、小莫悄没声息先后走了,位置空了,人不来了。干嘛?你还不知道?人家搞自己的广告、印刷去了!能够跳出去创业,积攒了多少钱呢?数十万元吧?要租门市,要购设备,要拉业务,要招人,要发工资,要维持周转,家里也要能够支持才行吧?

两人的店都在××路上。先到阿文的“四维”,位于道路的大拐弯处,再到小莫的“真彩”,斜对面相距不到五十米。两位老板都忙着,机器运作,咔吱咔吱地传送着卷纸、喷印着墨。自己干,收益会很高吧?他们原是公司的老手,设计制作都在行,与许多客户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也就是说可能会分走原来公司的部分业务,但听说原公司也将一些业务交给他们做。

“欢迎!欢迎!”

“我们过来看看,你这儿还忙呢。”

“瞎忙!”

“生意兴隆哦!”

“刚开业不久,有做的就是。”

“老板发财,你们还招不招人嘛?我们来帮忙。”

“说这些,你们不是在王总那儿干得好好的嘛。”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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