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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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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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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墨水瓶

爷爷的墨水瓶

我打小就爱往爷爷的旧书桌跟前凑。那张褪了漆的檀木桌子总摆着青花瓷墨水瓶,瓶底子沉着层薄薄的墨渣,像泡开的黑茶叶。天蒙蒙亮时,爷爷就佝着背坐在桌前,灰白头发被晨光镀成银丝,蘸饱墨的狼毫笔尖在砚台上蹭蹭,总要先把笔锋揉顺了才往纸上落。

"丫头来看,这'永'字像不像亭子?"他枯枝似的手指攥着我的小肉手,带着在田字格里画捺。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在宣纸上洇出个小蝌蚪。我使劲抽鼻子,闻着混着檀香味的墨香,看那些横竖撇捺像黑蜘蛛在白纸上爬。爷爷的粗布褂子总蹭着宣纸沙沙响,有时候写错了字,他就用食指蘸唾沫擦,把纸都蹭得发毛。

五月槐花开得最密那阵儿,爷爷总把我按在树荫底下。日头透过树叶缝,在地上印出铜钱大的光斑。"瞧见没?这影儿就是'斑驳'的'驳'。"他捡根树枝在地上划拉,蚂蚁搬饭粒似的字迹还没成形就被风抹了。树梢上知了扯着嗓子叫,他非说那是"居高声自远",仰着脖子学蝉鸣,震得老花镜滑到鼻尖。有回我趁他打盹,拿树枝在他掌心画王八,老爷子醒了也不恼,就着爪印教我写"龟"字。

入冬后灶膛烧得旺,爷爷把冷硬的条凳搬到炕头。泛黄的《声律启蒙》摊开来,书页间掉出几片干桂花。"云对雨,雪对风",他念一句就往炭盆里添块煤,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墙上影子乱晃。有天我偷翻他枕头底下,摸出本蓝皮日记,里头夹着褪色的桑叶书签。密密麻麻的小楷记着"今教孙女儿'明'字,笔画如窗棂透光",日子正好是我去年夏天摔破膝盖那天。

去年清明回去,发现爷爷把老花镜换成了银框的。他扶着镜腿看我压箱底的作文本,忽然指着某篇说:"这句'春风像梳子',是你张奶奶教的吧?她当年总嫌我教得太死板。"窗外的杏花雨下得细密,他隔着玻璃呵气,用手指在上面画诗句。我瞧见他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墨渍。

暑假末尾要返校时,爷爷照例送我到院门口。他拄着枣木拐杖,裤脚沾着浇菜的泥点子。走到槐树下突然停住,从兜里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块长毛的墨锭。"搁水里泡三天,笔锋就顺了",说完转身往屋里走,拐杖敲在青砖上咚咚响。我走了老远回头望,他还站在门框阴影里,蓝布衫被风吹得鼓成帆。

后来啊,求学之路蜿蜒向前,脚步渐远,归家次数寥若晨星。每次短暂的相聚,都如流星划过夜空,璀璨却匆匆。直至那日,暮色四合,余晖将老屋染成橙黄,我再度踏入熟悉门槛。屋内陈设未改,檀木椅静踞中央,似无声诉说往昔。爷爷身形愈发消瘦,拄杖而立,目光却依旧炯炯,透着期许。

我悄声落座,接过爷爷递来的诗册,羊毫润墨,铺纸研习。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尚未收锋,抬眼,恰撞上爷爷凝视的目光,那眼神深邃似海,藏着千言万语,却又静默无言。彼时彼刻,空气凝滞,唯闻笔尖摩挲纸张的沙沙细响,仿若时光回溯,重回幼年学字景况。

半月后,噩耗传来,爷爷溘然长逝。那日场景,如篆刻魂灵,挥之不去——他仍伫立门旁,拐杖倚肩,目送我伏案抄诗,唇角噙笑,似是知晓这将是最后一面,却未开口言明,任凭离别悄然漫上心头。

往后岁岁年年,每逢清风拂过书案,墨香泛起,我仿若见爷爷于檀木椅旁,执笔浅笑;遇月华洒窗,光影摇曳,又似他踱步而来,背手吟哦。往昔教导,皆化心底繁花,一朵朵绽放在灵魂沃壤。爷爷以语文为舟楫,渡我穿越知识瀚海;凭诗意当羽翼,助我翱翔文化苍穹;用无声陪伴作港湾,护我成长途中,免惊涛骇浪。

岁月奔涌不息,卷走诸多琐碎,可爷爷的身影、檀木椅上的诗笺,以及那未曾言说的爱与期许,永如巍峨丰碑,矗立在回忆旷野,指引我于文字之途,坚定前行,不负韶华,不忘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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